“得啦，花王！你别光做‘仲夏夜之梦’了！”张莲瑞是个胖胖的、身体健壮、两颊鲜红的女学生。她拦住了李槐英，说话像炒爆豆似的又急又快。“我就够不关心国事了，可是我看你比我还厉害。你不知道故宫的古物已经开始南运？你不知道日本飞机天天在咱们头上盘旋๙？咱们的蒋梦麟校长还叫日本人传去留在日本军营‘谈话’三小时……这一切——你们说说，这一切都说明什么？这不是国亡无日是什么！”
李槐英接着笑道：“路芳，你来了正好！这几个人可把我耳朵都吵聋啦。他们都反对我读莎士比亚。这个说‘国亡无日’啦，那ว个说‘形势紧张’啦……可是，说这些话有什么用！不如谈点别ี的。”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字纸，但暗黑的没有开灯的车内却什么也看不见。他捏住这张字纸，低声地、但声色俱厉地说：“你一九三三年曾经被捕叛变，接着你又混入党内为ฦ敌人干了一系列的血腥勾当……拿去！你一切的罪状都在这上头！”他把字纸扔到เ戴愉的手中，“再告诉你，你不仅被开除了党籍，根据你的罪状，中ณ国人民还宣判了你的死刑é！”
江华靠在座垫上，眼睛看着戴愉眨了几眨，冷冷地说道：“你还抵赖不肯认罪？好，现在就来宣布你的罪状……”
“张大姐，您，您，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您的好处呀！”
奇怪，这青年刚才还在呻yin，还在悲愤地咒骂，这会儿一见道静，他就老实了，服服帖帖ຆ地像个小孩子。他睁着无神的大眼睛凝视着她，慢慢地两ä行热泪滚到了污黑的枕头上。
难道这是真的吗？难道几年来梦寐以求的理想真个要实现了吗？难道这非凡的巨大的幸福真的要降临ภ了吗？……道静的眼睛潮湿了，她羞怯地看着江华笑了笑，嘴角撇了撇，想说什么เ，终于还是什么也说不出。
巨大的幸福把道静吸摄在地上。她红涨着脸，睁大眼睛一句话也不能ม说了。
渐渐，他们不能继续这样谈话了。戴愉到她屋里一坐总是拿眼瞟着她。他不走，也不说什么。晓燕是自尊心很强的女孩子，她知道自己้爱上了戴愉，但是却不愿先把这种感情表现出来。
“你的知识真渊博！记忆力真好！”晓燕低着头，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真诚的羡慕与敬仰。
“没什么。”郑瑾小心地说，“我和林道静都睡不着，正闲聊。小林，你为什么起了这么เ个名字？好像尼姑的法号。”
俞淑秀也醒来了。她迷迷糊糊地似乎听到了郑瑾后面的话，吃惊地喊道：“郑姐姐，你说的是什么？”
“我不是犯人！”道静依然动也不动，“你们才是真正的罪犯！”
“说呀！我们在问你。你知道你是犯人吗？”慢腾腾的声音变快了。显然有些不耐烦了。
她清醒地感觉到：这不是梦，那微弱的声音就在她的近旁。于是她站起身寻找起来。她终于现：在女生宿舍的对面，在一座铺子的屋檐下有两ä个ฐ小孩互相偎依着睡在冰冷的石阶上。就着微亮的曙光，道静俯下身去仔细地看他们：两个都是男孩子，大的大约八九岁；小的只有五六岁，他们的小脸污脏ู、枯瘦，身上一丝不挂。两个ฐ似乎ๆ都熟睡着，不过那ว个小的孩子咧着小嘴、挂着泪珠，断ษ断续续地喊着妈妈。
她惊醒了，以为是做梦。可是揉揉眼睛，那微弱的声音又低低地响了起来：“妈妈，妈妈！我找妈妈！……”接着，有人喃喃地哭起来了。
走来的满屯意外地和这一老一少相遇了。他高兴得忘了男女的嫌忌竟双手拉着郑德富和道静的手惊奇地问：“出了事？你们怎么เ？……没想到เ这么快呀！”
“初一呵十五——庙门开，那ว牛头呵马面——两呀两边排……”迎面大道上传来了轻捷而又急促的脚步声，一阵幽默的小曲声也一同飘散在这深夜的野地里。听到了这些声音，伏在地上的郑德富，像拉着道静跳到庄稼地里一样突兀，他又拉住道静从庄稼地里跳了出来，并且高兴地喊道：“满屯，好小子满屯呵！”
“还不是那些穷棒子们在抢割俺家的麦子……老当家的怕那ว些人再来家里抢，所以他们都上了房。”
“不是。”道静摇摇头，“我是想问问您，这是怎么回事呀？”
“有些文稿，我想求您帮我整理抄写一下。说在前头，我绝不敢妨碍您的教课。”
“什么เ事？”道静有点吃惊。
一个上午，道静又去找黑妮。一进门黑妮正坐在门槛上抽抽噎ດ噎ດ伤心地哭，她娘坐在炕上也在哭。她爹就站在她身边拉她，好像要把她拉到什么เ地方去。
两个ฐ小姑娘越来越亲，道静甚至为黑妮挨了徐凤英的打骂，她也绝不丢舍黑妮。可是有一天，终于生了这样一件事——一件深深镂刻在道静心里使她永不能ม忘的事。
“去吧，好闺女。”姑母像哄小孩似的，声音充满了慈爱，“你到他家里去是有用处的。回头我送你去，在半道上，会遇到เ一位王知礼先生，他是县里的督学。他再把你领到เ财主ว家去。你就说从天津来的，高中ณ毕业生。别的，王先生会跟你说的。咱们这就走吧。”
“我去了能做什么工作呢？我不去侍候地主们。”
午后三点钟还不见赵毓青和学生们回来，道静实在忍不住了，她领着十几个学生也向县政府跑去了。小城狭窄的土道上灰尘滚滚，太阳火辣辣地晒在人们的头上、身上。道静和学生们正跑得红头涨脸喘喘吁吁的，忽然看见赵毓青领着一大群学生迎头走来，两边的学生顿ู时兴奋得跳着脚高呼起来。
道静悬心、忧虑，一刻๑刻๑捱着时间。
“*โ**โ，邢子才带着人包围上来啦！”李洛贵对江华和戴愉紧张地低声喊道，“怎么เ办？八成是县保卫团来了——咱们怎么会暴露了？……”
“小子们，别ี做梦啦！你们这伙子共产党全被包围啦！”在密集的枪声中，突然有一个粗野的高声传了过来。
江华仰起头来望望林道静那张热情、兴奋的脸，不禁稍稍感到了惊异。但他没让它显露出来，却也像熟ງ朋友一般毫不拘束地问道静：“你吃过饭没有？我可还没吃饭呢。”
“真是！为什么不早点给我？”道静一边接信一边心里嘀咕。看过了信，她笑了。不由á得喜形于色地说：“你来了可真好！你不知道，我早ຉ就盼着——做梦还想着有人来找我呢……想不到徐辉真的把你送来了。”
最后，我最敬爱的朋友，我还要向你说两ä句心里的话，从来不好意思出口的话……不要笑我，如果你能够见到这封信，那ว么เ，同时你会见到เ一颗真诚的心……不要笑呵，朋友！她不会忘掉你的，永远不会。不管天涯海角，不管生与死，不管今后情况如何险恶、如何变化，你，都将永远生活在我的心里。什么เ时候能ม够和你再见呢？我们还能ม够再见吗？……可是，我期待着。我要等着这一天的到เ来。如果真能有这一天，出现在我的生命的进程中ณ，那，我该是多么幸福呵！……朋友，但愿我们能ม够再见吧！保重，你坚强的斗志永远是我学习的榜样。
最敬爱的朋友，我还要告诉你：我也经受了一点考验。最近的遭遇，几乎叫反动派把我毁灭了。然而，正当我危急万分、走投无路的时候，还是党——咱们伟大的母亲向我伸出了援助的手。朋友，我虽然焦急、苦恼然而，我又是多么เ幸福和高兴呵！是你——是党在迷途中指给我前进的方แ向；而当我在行进途中生了危险，碰到เ了暗礁的时候，想不到党又来，援救我了……现在，我还没有脱离险境，可是，我有信心会离开。一想到我的生活也像你们一样，充满了传奇、神话一样的故事，我是多么快活呵！
“呵！……”道静像蝎子螫了似的惊跳起来。她猛地跳到墙角，盯住那ว精瘦的闪动着白眼珠的黄脸，许久ื功夫说不出一句话，“他，他不是那ว个曾经买通母亲要讨她的胡局长吗？……原来，原来是市党部的特务……”
“林小姐，受惊了！我特来慰问。”胡梦安摘下精致的灰色呢帽，露着笑脸向道静点头鞠躬。
不远处传来了几声橐橐的皮靴响和低低的人语声，按两三个ฐ月来的习惯，他知道已经是清晨三点钟了，这是值班的卫兵们在换黑夜的最后一班岗。再有一两ä个钟头天就大亮了，那时候，到เ那时候——不，每一分钟他都可能被突然从地上拖走。个ฐ人的生命，个人的一切算得了什么เ，可是，党的事业，集体的事业，还在燃烧着的斗争火焰却不能ม叫它停熄下去。他开始责备自己้对于伤痛的软弱和畏缩，只要有一口气，只要血管里还有一滴血在流动，那么，他便不应当放弃斗争——不论是对敌人，还是对自己้“叛逆”的身体。于是他猛地像一条大虫似的蠕动一下，又猛地好像在一团大火当中ณ一滚——他的身体翻转过来了，可是人又昏迷过去了。
他喘息着，昏昏迷迷的。渴，可怕的渴好像要吸尽他生命中ณ最后的一点热力，他觉得自己就要陷入不能ม支持的状态了。喘喘气，舔舔浮ด肿干燥的嘴唇，想咽一口唾沫，唾沫却一滴也没有。他想把手指插到潮湿的土地里，想挖一把泥土送到嘴里，但是手指头还没动就已๐经痛入骨髓……
“那么，他们的妈妈就舍得叫他们走？……奇怪！”母亲端着饭碗停止了吃，双眼愁闷地望着儿子。
“怎么没有！谁也不是石头缝里迸出来的。”
“好极啦！专门拍统治阶级的马屁，拍帝国主ว义的马屁，帮蒋介石来统治学生，那怎么会不好呢？”道静把书本向床上一丢，轻蔑地扭转了身子。
“你说什么？”余永泽也有点恼火，“胡适之的弟子有什么不好？”
一种缥缈的幻灭似的悲哀，在很短的一霎间抓住了他的心灵，他撂下书本，茫然地起身踱到窗前去。枝头汪着湿润的绿色，温暖的阳光下，几珠碧桃含苞待放，空气是醉人的清新馥郁。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余永泽正翻着书，不知怎的，心里突然闪过了曹孟德的这几句话。
听着余永泽的叙说，那ว美丽ษ无边的大海ร，大海上的明月和银波，真的在道静面前荡漾起来了。她用力握住了他的手，深情地看着他：“是，泽，那ว真是美呀！”但是当听他说到最后，说到了现实充满着火药气味等话的时候，她才警觉起来，慢慢抽回了自己้的手，小声说：“泽，别总叫我为难好不好？你应当了解我。……当然，我忘不了北戴河，我们在那ว儿初ม次认识。”她的心里交错着许多复杂的情绪，她既ຂ爱将来，又不能忘掉过去。在她的心灵深处，未来和过去是两个ฐ相反的互不相容的极端，但却同时在她心里存在着、混淆着。
夜里，余永泽和她在床上闲谈着。他用娓娓๙动听的低声讲起古今中外一些大作家大艺术家的爱情故事。那些人怎样生活在美的大自然中ณ，怎样为ฦ爱情牺牲一切……他抚弄着她的头，说着说着，突然带着无限柔情低声问她：“静，还记得吗？我们在北戴河海边的许多往事。有一次夜里，我和你一块儿坐在沙滩上，一同静静的听着海浪的声音。月亮底下，大海闪着银光，我望着你的眼睛——你的眼睛真像海水一样又深、又亮、又美呀！唉，真美极啦。望着它，我的心就像醉了一样。静，那ว时，我真想拥抱你、亲你……我永远不会忘掉那ว一晚。永远不会忘掉我们在北戴河的生活。人要永远生活在那种美妙的诗的境界ศ中该多好呵！”他闭上眼，沉醉在往事的回忆中。过了一会，他睁开眼睛，露着沉痛的神色。“可是看看现实——滚滚尘寰，你争我夺，到处是火药气味，多么เ令人痛心……”他又闭起眼睛，带着朦胧的梦呓的意味抱住道静的脖ๆ子轻轻叹息。
罗大方伸手给了他一拳。一边走，一边嘟噜着：“对！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奇怪，你是不大单独接近女人的，怎么对那个林道静却这么热情——一谈几个钟็头。你不知道她有了白莉苹说的‘绊脚石’吗？她那ว个对象我认识，真是个胡博士的忠实信徒。我争取过他，可不容易。”
卢嘉川ษ默默地点点头，向冷清的马路上望望，然后对罗大方轻声说：“同志，我相信你是能够忍受过来的。爱情——只不过是爱情嘛……”他意味深长地瞅着罗大方，嘴角又浮ด上他那调皮的微笑。
她匆忙地递给他一张钞票：“老大伯，这是十块钱，管不了多大事。可是，……”她向门里看看，又说，“你认识火车站么？留แ神！火车上有小偷，可把钱收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