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华笑着瞥了她一眼，说：“怎么样？又急哭了吗？”他这句戏谑的话，使道静感到惊奇——他怎么变得比过去活泼了呢？过去，他给她的印象是多么持重而沉稳呵。
“其他都好说，领导的人不来找我——这真苦死了！”
“好啦，好啦！”李槐英用双手堵起了两只耳朵喊道，“张莲瑞，你这小胖子，闲着没事扯这些干什么呀？你再说，我就撵你出去。救亡！救亡！我替你说一百句救亡行不行？”李槐英笑了。张莲瑞也笑了。但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李槐ຈ英这边刚刚ธ拦住了张莲瑞，那边吴建中和侯瑞却又扯了起来。吴建中是个沉默的安静的青年，他慢条斯理地问侯瑞：“这几天人心惶惶，听说宋哲元同日本人又在搞什么‘自治’，老侯，你看形势的展是不是很可怕？”
“得啦，花王！你别ี光做‘仲夏夜之梦’了！”张莲瑞是个胖胖的、身体健壮、两颊๐鲜红的女学生。她拦住了李槐英，说话像炒爆豆似的又急又快。“我就够不关心国事了，可是我看你比我还厉害。你不知道故宫的古物已๐经开始南运？你不知道日本飞机天天在咱们头上盘旋？咱们的蒋梦麟校长还叫日本人传去留แ在日本军营‘谈话’三小时……这一切——你们说说，这一切都说明什么เ？这不是国亡无日是什么！”
“死刑？”戴愉浑身猛地痉挛了一下，看着江华粗壮的躯体，不自觉地重复着这两个字。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字纸，但暗黑的没有开灯的车内却什么也看不见。他捏住这张字纸，低声地、但声色俱厉地说：“你一九三三年曾经被捕叛变，接着你又混入党内为敌人干了一系列的血腥勾当……拿去！你一切的罪状都在这上头！”他把字纸扔到戴愉的手中，“再告诉你，你不仅被开除了党籍，根据你的罪状，中国人民还宣判了你的死刑é！”
这时，站在炕边的道静反而不好意思起来了。这个青年人也差不多二十一二岁了，他口口声声叫自己้大姐。而且，在孤单痛苦中，对真切关心他的道静“母女”俩，他竟产生了一种亲人的感情，他总希望她们过来看他。他有时故意呻yin，有时轻轻敲墙，有时还忍不住直接喊着张大姐。可是，道静是很忙的——在家里要抄写，要分文件，又要洗衣做饭，还要出去联络奔走……但是不论怎样，对这卧床不起的病邻居，她好像不自觉地负起了一个母亲、姐姐，也好像护士的责任。
“张大姐，您，您，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您的好处呀！”
“要写真事。对党不能有任何隐瞒。”江华站在地上又低声补充了一句。
难道这是真的吗？难道几年来梦寐以求的理想真个要实现了吗？难道这非凡的巨เ大的幸福真的要降临了吗？……道静的眼睛潮湿了，她羞怯地看着江华笑了笑，嘴角撇了撇，想说什么เ，终于还是什么เ也说不出。
时常这样相对无言地坐一会子，戴愉拿起帽子就走了。有一次晓燕默默望着他走去的背影，一个人倚在屋门上，含着眼泪低声自语起来：“他，他像对我有感情……可是，他，他为什么总一点也不表示呢？……”
渐渐，他们不能继续这样谈话了。戴愉到เ她屋里一坐总是拿眼瞟着她。他不走，也不说什么。晓燕是自尊心很强的女孩子，她知道自己爱上了戴愉，但是却不愿先把这种感情表现出来。
“我父亲信佛，他想出家又舍不得姨太太。所以……”道静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所以给我取了这么个ฐ讨厌的名字。”
“没什么。”郑瑾小心地说，“我和林道静都睡不着，正闲聊。小林，你为什么เ起了这么个ฐ名字？好像尼姑的法号。”
桌子通地响了一声，西服男子恼怒地瞪圆了眼睛：“好呀！你这凶恶的女人！不用问你，毫无问题，一定是个共产党！说！什么时候参加的？领导人是谁？在哪个ฐ支部ຖ？说了实话，有了悔悟，还可以从轻处理。”
“我不是犯人！”道静依然动也不动，“你们才是真正的罪犯！”
一见这两个孩子，道静的瞌睡一下子消เ失了。他们的家呢？妈妈呢？……虽然是夏天，拂晓前还是有些寒冷的，道静穿着衣服还觉得有些冷，可是这两个ฐ孩子的身上却一丝不挂，并且躺在冰冷的石头上。她的心被怜悯激动着，不由自主ว地又俯下身来，摸摸他们的小脸，摸摸孩子们的脊ิ背。这时她吓了一跳：那个小孩子的身上不但不凉，而且火炭似的着烧——原来是个病孩子。她想叫醒他们，问问他们。可是，这有什么เ用呢？她又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她才从那儿逃出来的北京饭店——那豪华的大楼，那蓝色的天鹅绒帷幔，那ว些珠光宝气的太太和绅士……她痛苦地摇着头，掏出了自己的全部ຖ财产——五块钱，从里面抽出了两块，轻轻地放在小孩子的脑แ袋底下，就急忙去敲女生宿舍的大门。
她清醒地感觉到：这不是梦，那ว微弱的声音就在她的近旁้。于是她站起身寻找起来。她终于现：在女生宿舍的对面，在一座铺子的屋檐下有两ä个小孩互相偎依着睡在冰冷的石阶上。就着微亮的曙光，道静俯下身去仔细地看他们：两ä个都是男ç孩子，大的大约八九岁；小的只有五六岁，他们的小脸污脏、枯瘦，身上一丝不挂。两ä个似乎都熟睡着，不过那ว个小的孩子咧着小嘴、挂着泪珠，断断续续地喊着妈妈。
道静把经过情形向满屯简单地说了一下，接着就从身上把名单掏出，郑重地交到满屯的手里，说：“多亏陈大娘。不是她，我可没办法弄来这个东西。”
走来的满屯意外地和这一老一少相遇了。他高兴得忘了男女的嫌忌竟双手拉着郑德富和道静的手惊奇地问：“出了事？你们怎么？……没想到这么เ快呀！”
“宋太太，咱们上去看看！”道静拉着那瘦削的胳膊就要走。
“还不是那些穷棒子们在抢割俺家的麦子……老当家的怕那些人再来家里抢，所以他们都上了房。”
道静心里一动。帮他整理稿子？这倒是接近他的好机会。
“有些文稿，我想求您帮我整理抄写一下。说在前头，我绝不敢妨碍您的教课。”
道静站在门外呆呆地看着。只听黑妮哭着说：“爹呀，娘呀，你们行行好！……俺可不上婆家去啦，饿不死你们，也饿不死俺……”
一个上午，道静又去找黑妮。一进门黑妮正坐在门槛上抽抽噎噎伤心地哭，她娘坐在炕上也在哭。她爹就站在她身边拉她，好像要把她拉到เ什么地方แ去。
道静睁大乌黑的眼睛瞅着姑母的脸。从姑母那ว慈祥而又坚定的声音里，她感到เ一种力量，一种非听从不可的力量。于是二话没说，又换上她自己的衣服就和姑母站起身来走了。
“去吧，好闺女。”姑母像哄小孩似的，声音充满了慈爱，“你到เ他家里去是有用处的。回头我送你去，在半道上，会遇到เ一位王知礼先生，他是县里的督学。他再把你领ๆ到财主家去。你就说从天津来的，高中毕业生。别ี的，王先生会跟你说的。咱们这就走吧。”
“回来啦！回来啦！”
午后三点钟็还不见赵毓青和学生们回来，道静实在忍不住了，她领ๆ着十几个学生也向县政府跑去了。小城狭窄的土道上灰尘滚滚，太阳火辣辣地晒在人们的头上、身上。道静和学生们正跑得红头涨脸喘喘吁吁的，忽然看见赵毓青领ๆ着一大群学生迎头走来，两边的学生顿时兴奋得跳着脚๐高呼起来。
江华听了听，不慌不忙地挥着手：“沉住气！同志们，现在不抵抗是死，抵抗就能活。必须坚决抵抗。我们一共二十个人又全有枪。”说到这里，他对堤上的岗哨喊道，“卧倒！有上来的就打！”然后在月光下他环视着踏在泥水中拥在他周围的农民同志，说，“我看不能和他们对峙。必须ี掩护着撤退，然后分散隐蔽起来……老郑，你说怎样？”他扭过头看看改名郑君才的戴愉，希望他支持他的意见，给他以帮助。
“***โ，邢ฦ子才带着人包围上来啦！”李洛贵对江华和戴愉紧张地低声喊道，“怎么办？八成是县保卫团来了——咱们怎么会暴露了？……”
道静哎呀了一声：“糟糕！高兴得什么เ都忘了。我们吃过了，可忘了给你弄水弄饭。好吧，我去给你打水；叫伕役给你买点东西回来吃吧。”
江华仰起头来望望林道静那张热情、兴奋的脸，不禁稍稍感到了惊异。但他没让它显露出来，却也像熟朋友一般毫不拘束地问道静：“你吃过饭没有？我可还没吃饭呢。”
信写好了，道静读了又读。此刻，她捧着的信，仿佛不是她写给卢嘉川的，而是卢嘉川冲破万重困难寄到เ她手里的信。她贪婪地读着自己้所写的信，沉醉在一种异常激越的情绪中，忘掉了包围着她的阴云和苦恼。
最后，我最敬爱的朋友，我还要向你说两ä句心里的话，从来不好意思出口的话……不要笑我，如果你能ม够见到这封信，那ว么，同时你会见到เ一颗真诚的心……不要笑呵，朋友！她不会忘掉你的，永远不会。不管天涯海角，不管生与死，不管今后情况如何险恶、如何变化，你，都将永远生活在我的心里。什么时候能ม够和你再见呢？我们还能ม够再见吗？……可是，我期待着。我要等着这一天的到เ来。如果真能有这一天，出现在我的生命的进程中，那ว，我该是多么เ幸福呵！……朋友，但愿我们能够再见吧！保重，你坚强的斗ç志永远是我学习的榜样。
“哈哈，林小姐不必害怕，许久不见了，我特来看望。请坐。”他反客为主地用手一摆让道静坐下，道静没坐，他自己欠欠身，先坐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