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是小叔的语文课，小叔走上讲台之后，习惯性地，说了句“上课”。那ว天正好是班长请病假了，就没有人来说“起立”。尴尬的一秒钟็的静默之后，开始有人零落地站起身来，就在这个时候，教室的一角传出来郑东霓清脆利落的声音：“大家都坐下。”
然后，有好几个月，郑东霓他们班，真的没有交过小叔的任何作业。这当然是郑东霓的杰作。她自己就是语文课代表，他们班又有那ว么多心甘情愿服从她的男ç生，和那么多真心实意地愿意表现自己้不满的女生，因此，郑东霓成功了。大半个ฐ学期，郑鸿老师收不上来任何一本作业。当然，这和小叔在学校里受到的种种蔑视，嘲笑和冷眼相比，或者不算什么เ。整个学校都知道了，那个身败名裂的郑鸿老师还得应付一个ฐ公开跟自己做对的侄女。郑东霓太傻，真的太傻了，她不知道，她竭尽全力伤害自己的亲人，想要维持尊严。在别ี人眼里，却早已๐沦为笑话的一部ຖ分。
“你有完没完。”她捂耳朵。
“既然人家比你学习好，在这点上你就应该向人家学。尽管我看他不顺ิ眼，可是你们俩既然交朋友，就趁机会多学学人家的优点——”
喜欢他的学生对他如痴如醉，不喜欢他的学生则是认为ฦ他太过卖弄，太爱讲跟高考无关的东西。那个时候，有很多场学生之ใ间的纷争，皆是因为有人攻击他，有人自然要维护他。他自己้却还没有意识到เ，当一个人可以引得喜欢他和讨厌他的人之间硝烟四起剑拔弩张的时候，他就早ຉ已成了角儿
那个ฐ狭窄的讲台上，就像有一道炫目的追光。黯淡了所有讲台下面的学生的脸和眼神。我们的小叔就在这错觉般的闪亮中，判若两人，化腐朽为神奇。他口才其实好得很，滔滔不绝，给很多孩子们打开一扇从未曾开启的门，并且懂得在合适的时候开一个合适的玩笑。他会在某篇课文的小角落里，意想不到เ地，联想起一些有关于文学，有关于历史的掌故。语文课本就这样，在小叔的手里变得鲜ຒ活，有了生命。哪怕就是讲最没意思的语法，他也能ม告诉学生们，这些现代汉语的规则从哪里来，于是他就开始说刘ถ半农，说赵元任，说胡适，说新า文化运动，说一些看上去枯燥的概念怎样在一场场鲜活并且妙趣横生的争论中ณ被确定下来。我记得那个时候他说：“我只是想让你们明白，知识这个东西，其实就像我们每个人的生命。从萌动，到育，到成长。有童年时代，有青春育的时候，也有成熟期。也会生病和衰老。这里面有很多的故事，有很多了不起的人付出思想最精粹的部ຖ分，付出心血，甚至感情。”他的眼睛在亮。我相信，那个时候的小叔，用他自己这个人，让很多懵懂的少年人明白了，修养这个东西就像血管一样，可以盘根错节地生长在一个人的血肉之躯的最深处，不可分割。
“有一次我们两ä个人身上加起来只有6毛钱。不能买两碗。就只买了一碗大的。然后你说，我比你小三岁，所以你可以让我先喝三口。剩下的，必须ี要两个人平分。”
“不用你婆婆妈妈的，我又不是林黛玉。”她拍拍我的肩膀，“咱们去街口喝丸子汤？好不好？天气只要一变冷，我就做梦都想喝丸ฤ子汤。像咱们小时候那样。”
“怎么เ也没怎么。”她眉宇间凝了一层薄薄的冷峻，我不会看错的。打我从厨房里出来，看到她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上看杂志的时候，就现她表情不正常了。
“你怎么了？”送她下楼的时候，我这么问。
“你去哪儿？”三婶从厨房里走了出来，不紧ู不慢地问。
“我晚饭之前回来。”郑南音像个ฐ惯犯一样，动作轻巧地往门边跑。
于是我就知道，她没忘，一天也没有。
在那之ใ后的很多年，我，郑东霓，还有郑南音，我们三个人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件事情。我们心照ั不宣，就像是这件事情从未曾存在过。我还以为，郑南音应该早已忘记了，她那个时候毕竟只有三岁零五个ฐ月。可是有一天，那是郑南音初ม中毕业那年的暑假，我们俩待在家里的时候，听见楼上不小心把什么东西从阳台上弄掉了，摔在楼底下的水泥地上，一声沉闷的巨响。郑南音顿ู时跳了起来，藏在我的身后，她清澈地，但是慌乱地看着我，她说：“哥哥，他们把热水瓶的壶胆弄碎了吗？”
现在只剩下两种可能：第一，我的堂姐长得很像热带植物；第二，那个男人在美国小城里憋疯了，偶然看见了一个精明利落的城里女人，丝毫不能让他联想起原始的热带植物，于是决定非她不娶。
“我从来没有看上他，我只是不讨厌他而已๐。”她静静地把豆浆倒满两ä只杯子，“最近我的品位变了，突然喜欢上学历高的男ç人。他很单纯，我说什么，他就相信什么。他就跟你一样，从来都没有从学校里出来。在国内的时候就是读书，去美国还是读书，读完书就留在学校的研究室——活了3o年，念了二十多年的书。热带植物博士——”郑东霓笑了，“这世界上真的是什么人都有呀。”
终于开饭，大家坐好。照例说几句该说的话，比如给郑东霓接风洗尘，鼓励郑南音在高三这一年里好好学习。然后大家一起说些无关痛痒的话题，股票，房价，以及邻๑居家的绯闻。没有人主动触及敏感问题，比如郑东霓是不是真的要跟一个她父母都看不上的人结婚并且漂洋过海。饭桌上不说并不代表永远不说。三叔小叔会在吃完饭之后把郑东霓留在客厅里晓之以理，三婶会在厨房里或者卧室里对郑东霓动之以情。连郑南音都算上，我们大家通通心照ั不宣。因此，饭桌上的谈笑风生得以顺利ำ进行。稍有冷场，一定会有人找到更不着边际的话题来让气氛重新热闹起来。
我希望南音永远都不要长大，永远都不要把看别人的脸色当成自然而然的事。虽然这是不可能的，但是至少，我愿意为南音做一切的事情让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们家已经有了我和郑东霓这两个基本没有童年的人，就让郑南音把自己的童年期延长些，替我们赚回来吧。有时候我自己้都觉得我不太像是南音的哥哥，我像是……得了吧，我嘲笑自己，有三叔那样的父亲在，还用我班门弄斧。
“郑南音，是我们俩出去吃饭，没有你的份。明天你得乖乖地去补习班上课。”我恶毒地更正她，“现在说好消息。”
“回头咱们三个人一起去吃饭，让她好好给咱们讲讲。”
“咱们过去的小婶一定不会同意你这种说法。”
“我讨厌她。”郑南音恶狠狠地说，“我才忘不了，我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奶奶病危了，大家都得每天轮流去医院。我妈妈就让我每天中午去他们家吃饭。她只有当着我爸爸妈妈面的时候才会对我好。要是只有我们俩，我不听话，她就过来使劲拧我的屁股。难怪小叔不喜欢她了，她心肠歹毒。”
“我同意。”我捧着笑疼了的肚子，说，“现在你要去睡觉。”
“我都有点不敢和东霓姐姐睡一张床了，突然觉得其实我一点都不了解她。”她站起来，光着脚丫往门口走，转过脸，“哥哥，我现在是不是真的不能再像以前那ว样，和你一起睡？”
我简练地回答她：“滚出去。”
关上灯，在周遭的一片黑暗里，我才想起，我还是有个细节，忘记了告诉郑南音。那ว是在我和小叔那场非常重要的对话之后的事情。我似乎ๆ说过了，整整一个学期，拜郑东霓所赐，小叔收不上来任何一本作业。我们学校每到学期末，都会在每个班随机一部分人，检查他们的各科作业本的批改情况，也就是说这项检查针对的不是学生，是老师的日常工ื作。所以，没错，随着例行的抽查日逼近，小叔会有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