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故意接近我，想有个ฐ机会，回来我们家报复小叔？”
她紧紧的抱着茶杯，似乎用它来暖手。
然后有一天，校刊主编，一个高二的小帅哥也找上门来了，诚恳地邀请郑鸿老师出任校刊的“文学顾问”。郑鸿老师的大名重新า端端正正地出现在校刊扉页ษ上，出现在校广播站的美女主播嘴里，出现在校园里的宣传栏。郑鸿老师走在从食堂到教学楼的林阴路上的时候，突然间多了很多各个年级的学生热情地跟他打招呼。这些突然之间开始亲近郑鸿老师的学生里，自然是什么样的都有：有在学校里受惯了冷落又自命不凡的文艺小青年，有自认为ฦ自己成熟另类视好成绩如粪土的小孩，当然也有没有勇气放弃自己十几年的乖๔孩子身份的学生，借着对郑鸿老师的热情，偷偷地浮出“乖孩子”那令人压抑的水面，透一口气。总而言之一句话，是那些暂时还没有变得太现实，对生活还心存一点点浪漫的孩子们。他们一直孤独，然后他们觉得，善待一个ฐ曾经因为浪漫天真而备受冷落的老师，就是善待他们自己。恐怕他们谁也没有料é到เ吧，原来在这个看似麻木的校园中，隐藏了那ว么多自认为孤独的人。于是郑鸿老师又一次莫名其妙地成了角儿。殊不知在他们齐心合力，心照ั不宣的孤独者同盟结成的时候，被现实生活的规则ท狠狠惩罚的那ว个郑鸿老师，就已经成了历史。因为他们的浪漫，也是现实生活坚固的一部分。
2oo6年的春天，越来越多的学生通过我把自己的作文交到郑鸿老师手上。准确地说，不是作文，是跟考试要求无关的涂ิ鸦。因为一场断送前程的恋情，郑鸿老师的才华横溢变成了具体的，活生生的，表情丰富的。这尽管是个很荒谬的逻辑，但是它就是在现实生了。郑鸿老师给每篇送来的习作都附上5oo字以上的评语——那ว已经不能ม算是评语了，有时候天马行空地想到什么เ说什么，有时候掏心掏肺地恨不能给人家学生讲我们家祖宗八代。于是我总是嘲笑他像个ฐ大妈级的电台情感节目主持。作为高三的老师本来是辛苦的，所以他经常一天只能ม睡三四个小时。他说：不累。
“郑老师你别骗我们。”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们的眼睛都是明亮得逼人，“我们大家都知道的，郑鸿老师的文章写得可好啦。他也对真正有才华的学生特别好。”
“我就不知道。”我彻底地错愕了。7788xiaoshuo
“好意思做事情，还不好意思让别人说？”我微笑[福哇txt小说下载]地看着她，除了这种半死不活的微笑[福哇txt小说下载]ຓ，我不知道我脸上应该挂上什么样的表情。因为ฦ我不能让对面的南音知道，我有多么不愿意眼睁睁地看着她变成一个女人，不是，不是自私，不是嫉妒，不是舍不得，我只是清楚她前面有条什么样的路在静静地延伸着，她想不走都不行。
“哥哥！”她打了我一下，脸色绯红。
“不骗你。”我看着她，我想我的眼光非常的柔软，我轻轻地对她说：“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的第二个好消息了。”
“真的？”她怀疑。
“陈嫣，你现实一点。”
“可是我不要。”她固执地摇头，“我早就想过，如果要结婚的话，我就得住在属于我自己的房子里。我才不要我的孩子从记事的时候起，就看着他爸爸妈妈每天跟房东赔笑脸。”
小叔拍拍她的肩膀：“不要委屈自己，东霓，大不了离婚，家里永远支持你的。”
“小叔。”她仰起脸，笑靥如花，“我爱你。”
她沉默了一下，粲然一笑：“跟我去新加坡。我来付你的学费。你成绩好，补一补英语，一定能念名校的。”
“三叔的公司刚刚开张不到三年，现在周转得其实不算好。”我淡然地说。
“你知道得还挺多。”他还是笑着，“别ี替我担心，孩子，他们会忘记的。过一段时间，他们自然会对另外的事情感兴趣，然后忘了在背后嘲笑我。”他从来没有叫过我“孩子”，从没有。
“那ว你辞职吧。”我说，“你别在龙城一中待着了。不是有的老师辞职以后到南方去教私立学校吗，你也走吧，你还在这儿有什么意思？”
我打开一看，愣了一下：“78，还行啊。比我想象得好。”
“不行。”郑南音使用她一贯的无辜的口吻，“我们刘老师说了，他要看见郑老师的签字。”
她微笑[福哇txt小说下载]。点上了一支烟。
“不冷吗？”我问她。
陈嫣不是感觉不到她们俩的敌意的，只不过，她以不变应万变。颇็有大将之风。比如今天，三婶要她来家里吃饭，当她知道郑东霓和郑南音都在场的时候，——不知道我是不是想太多了——我觉得她眉宇间简直是有点兴奋的。眼睛亮，浑身上下更是透出一种有意为之的从容不迫。相反地，她来家里时，若是这两ä个敌视她的人都不在场，只剩下三叔三婶和蔼可亲的春风化雨，我就能ม很明显地感觉出她的意兴阑珊。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与人斗，其乐无穷。着实让我叹为观止。可是不管怎么说，只要她开心就好。她高兴，我就高兴。
她那句话让我无比感动。可是我给郑东霓和郑南音转述的时候，这两个可恶的女人却嗤之以鼻。郑东霓说：“这种话你也信，你是孤儿，她用不着应付公公婆婆，她们家有了个免费的劳动力来倒插门罢了。她会不喜欢，才怪。”郑南音在旁边跟着帮腔：“就是就是，哥哥，女人的话都是不能ม相信的呀。那ว个陈嫣，一看就很卑鄙。”我就不明白，对陈嫣，我的三叔三婶都是再随和也没有，早就把她看成是编外的家庭成员。可是偏偏是她们，这么踊跃地扮出邪恶的婆家人的嘴脸。
我摇头：“还是算了，我不会抱。我怕我一不小心就捏碎他。”
“小家伙，小家伙。”我的手指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我是舅舅，你舅舅……”然后我抬起头问郑东霓：“他有名字吗？”
郑东霓短促的笑了一下，自从这个ฐ小孩出生以后，她经常这样笑，听上去像是有一口很乖๔戾的气冲口而出，脸上的申ã请也复杂得很：“他姓郑，郑成功。”
“多好的名字，郑成功，你说对不对？”我开心的问婴儿、他像是配合我一样，气定神闲的伸出他的小舌头，表示同意。
“多聪明的孩子呀！”我笑得前仰后合，然后突然意识到เ我说错话了。于是有点尴尬的说：“上车吧，三婶的电话一会儿就要追来了。”
“三婶已经忙了一个礼拜。”我告诉她，“我们去买了一张婴儿床，南音的房间从现在起就是你们俩的，你待会儿就会看见，客厅里多了一张沙床，那就是南音周末回家睡觉的地方了。三婶还专门添了一个新的柜子给郑成功专用，里面全是他的尿片和奶瓶，南音那ว个ฐ傻丫头还去买了很多的玩具……总之你放心，我们都安排还了。”
她一言不的把目光掉转到窗外，摘下了太阳镜，摇下一点车窗，八月末的风悄无声息的长驱直入，她的头飘起来了，她慢慢的说：“西决，先送我回家行吗？”
“你说什么废话，你以为我们去哪。”
“我是说，”她看了我一眼，“回我自己้的家。”
“何必？”我闷闷的说。
“我求你。”她没有表情。
我只好往另一个方向开，那条路和通往三叔家的不同，沿途全是龙城旧日的风景和拆得乱七八糟的工ื地。曾经的龙城原本就是一个大工厂，郑东霓的家就住在那片烟囱的树林后面，树林里住着很多像我大伯那样的人，他们终日在黑漆漆的厂房里作业，就像是在山东里融化太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烟囱的树林里还关着很多看似狂暴其实温顺的野兽，名叫机器，终日出或者沉闷，或者尖锐的轰鸣。
郑东霓就是一个从这片烟囱的原始森林里走出来，走到了天边的人。
她把郑成功生硬的往我怀里一塞，自己走近了破旧的单元门。
黄昏的工工厂宿舍区，永远是一片死寂，就像是原始森林的祭祀刚ธ刚结束，所有的机器野兽都安然睡去。我有些犹豫的把郑成功举ะ起来，他正在表情严肃的欣赏远处林立的巨大的烟囱。我不知道我是该带着郑成功等在这里，还是跟着郑东霓进去。我不想让郑成功看到那ว种母女二人脏话连篇的对骂场面。
“喂，郑成功，烟囱很好看，对不对？”我问他，他不置可否。
“你是这儿的人，郑成功，这儿是你的家，那些烟囱你都应该认识，因为它们是我们龙城的界碑。”我突然觉得这种话对于他来说国语深奥了，有点不好意思，“郑成功，”我好不容易才腾出一只手，拍拍他的脸蛋，“你知道为什么เ有的烟囱往外冒黑烟，有的烟囱往外冒白烟吗？”我笑了，“因为冒白烟的那ว些烟囱是在制ๆ造云。对了，你看见的天上的那些云，都是这些烟囱把它们送上去的。”
然后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某个下午，大伯抱着很小的郑南音，指着远处的烟囱，对她说：“南南你知道吗，天上的那ว些白云就是这里的烟囱送上去的。”那天大伯的心情正好不错，一定没有喝酒。“真的呀——”小小的郑南音崇拜的欢呼着。“当然了。”大伯对她挤了挤眼睛。大伯那个时候还年轻，他是个ฐ健壮的，很好看的男人。
还是上楼去吧，我突然之间，有些想念大伯。
大伯无力的坐在他的轮椅里面，圆圆的头颅有些倾斜ฒ，脸上依旧ງ没有表情，似乎ๆ就在他身旁生的争吵一点都不能ม影响他。
“你走吧。”大妈依然是那么淡淡的对郑东霓说，一边低着头，搅和着面前那ว杯藕粉，“我这里太乱了。要天天照ั顾你爸爸，我实在没有时间再帮你带一个三个月大的小孩。”
“你要我走到เ什么地方去？”郑东霓咬了咬嘴唇，“你还不明白吗？我马上就要离婚了，我不会再到美国五了。下一步怎么走我都不知道，你要是需要钱我给你——”
“你的钱你自己留着吧，我一分都不要。”大妈讽刺的冷笑，“你赚钱也不容易。”
郑东霓漆黑的看着她，沉默的看了几秒钟็。
“我们走吧。”我走过去想把她拉起来，“走吧。”
这个时候大妈悠闲的补充一句：“反正你有钱，你去雇个保姆来看这个孩子就好了，何必一定要跟我们挤在这个又小又破的地方แ呢。”
郑东霓一把从我手里把小孩抢走，拎着他的衣服就像是在拎着一个破旧的口袋，她就这样拎着婴儿，把它凑到大妈的脸面前，一边摇晃着一边喊：“你看看他，你好好看看他！他眼睛看上去像个牲口，舌头总是吐在外面，他是个ฐ白痴，他长大了以后也是个ฐ白痴，他永远没有生育能力，他活不长的，你给我睁大眼睛好好看清楚！这就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这就是你的亲外孙，你们让我受了多少罪现在你们全都得还在我儿子身上！你现在想撒手不理他，你做梦！”她一口气喊出这些话，脸涨得通红，乱乱的丝拂在脸上，全然不管郑成功尖锐的哭声。
“那ว是你自己造的孽，你怨得了别人吗？”大妈平静的说。
我把郑成功从郑东霓手里抢下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背。看着他的小眼睛里含着的很清澈的泪水，我就决定了，我得把他从这个ฐ地方带走。我不管郑东霓还要耗到什么เ时候，就算大妈同意，我也不会放心让他留แ在这儿的。
于是我抱着郑成功蹲在大伯的轮椅前面：“大伯，这个是郑成功，郑东霓的孩子，你的外孙。现在我们走了，过两ä天我再带着他来看你。”
大伯的喉咙里出一种奇怪的，暗哑的声音，类似呜咽。我看到他用力的想要抬起他的右手，他粗糙的手机现在呈现着一种奇异的轻盈，就像是粉蝶的翅膀那ว样，轻轻的扇着，却不能ม挪动，我看懂了他的意思，于是我抓起郑成功粉嫩的小手，让他去碰触那些轮椅扶手上面，苍老无力的手指。
当他用这只手漂亮的把那ว个情敌打翻在地的时候，他应该没有想到เ吧，那就是他一生里最精彩的一瞬间。
在我们身边，争吵还在继续，不过那似乎都和我们无关了。
“我自己造的孽？”郑东霓咬牙切齿，“我自己้造的孽？妈的你还要不要脸？鬼才知道这种病是从谁那里来的。说不定就是你干的好事，说不定就是你卖的那个ฐ男人身上带着的基因呢。我还没说什么，你他妈还有脸来说是谁造的孽——”
“怎么，不说话了？”郑东霓继续逼近大妈，“反驳我呀，骂我胡说八道满嘴喷粪呀，你要是真的底气那么足你就让我去做亲子鉴定啊。怕了吧。对了，我想起一件事情，你不会不记得这个ฐ房子的房东其实是我吧？当初是我拿钱替你们把它从公家手里买下来的，什么เ时候轮到你来赶我和我的孩子走？明天我就把它卖掉，明天我就找人来看房子，谁愿意买我就给他打折，到时候你就和这个ฐ男人一起烂死在大街上吧，到时候你就…”
大妈毫不犹豫的把手里那杯藕粉泼到了郑东霓的身上。
郑东霓尖叫了一声，往旁边躲闪，就在这个ฐ时候她的裙子勾到了大伯的轮椅的一角，我眼前的大伯变成了一个面无表情的不倒翁，慢慢的往一侧倾斜着，倾斜着，脸上神色却没有任何变化，有一滴很浑浊的液ຂ体挂在他浑浊的眼角，然后他就闭上了眼睛，似乎在等待自己像张被踹到的桌子那样倒下来，砸在地板上轰隆一声。
我伸出左手抓住了他的轮椅。
“爸爸，爸爸——”郑东霓惊呼着，鬓角上挂着一丝藕粉，她也匆忙的伸出手扶住了那个倾斜的轮椅，大伯于是就维持着那个往一边倒的姿势，像是处于失重状态下的宇航员。他睁开眼睛，喉咙里重新า出我们都不懂的声音。我这个时候才看见，因为这个倾斜，他把郑成功花蕾一般的小手牢牢的抓在了自己的手心里。
他是想要抓住一样东西支撑住自己吗？可惜他选择了一样最不可能的。
突然之间，郑成功笑了，他分红色的小舌头在这个ฐ笑颜里若隐若现。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的笑，在那之前我还以为ฦ他不会笑，他安心的把自己้那只小手交给面前这个初次见面的，肥胖的，没有表情的，寂寞的不倒翁，并且毫无保留的给了他一个灿烂的笑容。
大妈颓๙然的坐在屋子的一角，战抖的手里还握着那个空空如也的玻璃杯。
我们重新า回到了夜幕开始降临的街道上，在清凉的八月的晚风里，我慢慢的开，郑东霓没有表情的陷落在副驾驶座里，郑成功似乎已经昏昏欲睡。
“为什么你总是看见我最丢脸的时候？”她好像是自言自语。
“因为你从来不怕在我面前丢脸。”我回答。
她无力的把头放在座椅靠背上，似乎完全不在乎郑成功在她双臂里摇摇晃晃。我又听见了她那ว种短促的可以说是猖狂的笑声。
“谁说不是呢？”她自嘲的笑，“也只有在你面前我才什么เ都不怕。”她腾出一只手，把车窗摇下去，“你身上有打火机么เ？”她问我。
“你休想。”我简短的说，“差不多点好不好。你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你儿子才三个月，你——”
“好了！”她不高兴的挥挥手，“怎么那么啰嗦。”然后她就陷入了沉寂。
最后还是我先打破了沉默。我说：“你有什么打算？”
“我不知道。”她长叹了一声。谈起的声音让我很奇妙的感觉出，她在那ว副硕大的太阳镜后面闭上了眼睛。“我什么都不知道。可是我知道这次和以往不同，我不是来借住几天的，我是真的要回家了，恐怕我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来打以后的日子。我还以我在我倒了这么大的霉以后，我妈她会愿意帮我一把。”她疲倦的托住了脑แ袋，“可是你都看见了。”
“像你那样闹，有什么意思？就算大妈同意，我看三婶都不会放心你把郑成功放在她那里。”
她又一次嘲弄的笑了：“拜托你郑西决，我可没有你那ว么厚的脸皮，在别人家里一赖就赖上那么เ多年，就算我自己不在乎，我怎么可能让这样一个孩子拖累大家呢？”听见她重新า开始骂我，我反倒觉得正常的郑东霓总算的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