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荣秋也不明白。
连叶华春都觉得奇怪,问叶荣秋:“黄三到底是啥意思?他是从此放过咱叶家了,还是又在打什么坏算盘?”
黑狗抽着烟打量着他,就跟看戏似的饶有兴趣,笑个不停。
叶荣秋等了四十五分钟็以后,好像椅子上长了钉子似的坐不住了,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吃完了早饭,叶荣秋道:“我上去看书了,你去客房歇着,我叫人送书给你看。”说罢就转身上楼去了。黑狗没有异议,被仆人引到เ了客房里。
黑狗坦然受之。
那ว两ä人面面相觑,掌柜苦笑道:“回少东家的话,生意……不太好。”
叶荣秋问他们:“最近生意怎么样?”
叶华春说:“你去武汉找书娟吧。”
叶荣秋吃了一惊:“离开重庆?”
这时候从娥娘的屋子里又走出来一个ฐ身材矮小相貌猥琐的中ณ年男人,他被人打搅了兴致,原本是怒气冲冲的,到了院子里看见身材高大的黑狗,气结了一下,改成一副殷勤的笑脸:“狗哥,回来啦。”
黑狗兴趣缺缺地看了眼随着她激动的叫骂而上下起伏的胸脯:“你莫喂猫,猫呱呱叫,吵得我心烦。”
黑狗等的人出来了,于是他掐灭烟头,双手兜里,吊儿郎当地穿过马路,在距离那ว两个男人三四米距离的地方停下。
没多久ื,大门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两个年轻男人,走在前面的约莫二十来岁年纪,肤白无髯,相貌清秀英俊,身材高挑瘦削,穿着笔挺的西服;走在后面的那ว个三十来岁年纪,穿着长袍马褂,亦步亦趋地跟在年轻男子的背后。
黑狗就在碎瓦上跌跌撞撞地跑着,叶荣秋也不知发了什么疯,一咬牙便踩上了碎石堆追了上去。
黑狗一边跑一边声嘶力竭地叫喊着:“娥娘!老捏儿你死哪去喽?小花?小花你在哪里?”
叶荣秋茫然地跟在他屁股跑着,恍恍惚惚想起娥娘好像就是那天黑狗在街上救下的老婊|子。
突然,废墟中ณ有一个东西动了动,黑狗立刻๑跑过去,扒开碎石块,那里露出一条人的胳膊。黑狗转头对着叶荣秋大吼道:“快叫人来救人!”
叶荣秋被他凶神恶煞的样子吓了一跳,立刻๑转身对着街上大叫道:“来人啊!这里有人被埋起来了!”
很快又跑过来两个人,众人合力掰开碎石,从里面拖出一个奄奄一息的男人。
黑狗一把人拖出来,立刻又往前跑去,冲进了一间破败的院子里。那间院子里三面屋已经屋塌了两面,萧条破落,不堪目视。叶荣秋冲进去,只见黑狗跪在东边的碎石堆上疯狂地刨着,一边刨า一面大叫:“老捏儿?狗|日的,你死哪去喽?”
斜ฒ眼瞥见叶荣秋冲进来,对着他大叫道:“快点过来帮我挖!”
叶荣秋从来没有见过黑狗如此失惊的模样,被他吓得一惊一乍,来不及多想就冲了过来,跟他一起刨า起了石头。
不一会儿,黑狗从碎石下拖出一只灰灰的小东西。叶荣秋定睛一看,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那是一只小猫。只是现在这个ฐ可怜的小生灵半边身子都被血浸透了,安安静静地躺在黑狗的手心里,身体没有了任何的起伏。
黑狗突然冷静了下来。他把那ว只可怜的小猫拥进怀里,轻轻地抚摸它纠结的皮毛。过了一会儿,他小心翼翼地将小花的尸体放到一旁的空地上,然后一言不发地继续在碎石堆里挖了起来。
突然,叶荣秋拦住了黑狗,不让他继续再挖下去。黑狗将他推开,继续刨乱石,叶荣秋再一次把他拦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等一下,我好像听见有人在说话。”
黑狗一愣,终于停了下来,趴在碎石堆上仔细地聆听。叶荣秋也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几秒后,他们听见地下有一个ฐ虚弱的女声在叫:“娃ใ儿……娃儿……我在这里呢……”
黑狗茫然地寻找着声音的来源,叶荣秋指着前方แ的一块碎石板道:“在这下面!”
黑狗立刻冲上去,将上方的碎石刨า开,底下露出一个石板。叶荣秋上前帮忙,两ä人合力将那ว块石板挪开了。
娥娘就在那块石板下方,因石板底下有空隙,才使她暂时保全了性命。然而拖开石板,黑狗和叶荣秋同时倒吸了一口冷气:娥娘从腰部以下都被一块巨เ石压住了,她身下的碎石和泥土已被血浸ฤ成了黑色。
叶荣秋立刻๑去看黑狗的脸色,只见他神情都是木的,眼神中写满惊恐:他们都知道,娥娘是不可能救活了。
黑狗什么都没说,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娥娘的上半身抱进怀里,低声道:“老捏儿,我来救你了。”
娥娘憔悴地笑了笑:“我这口气差点就撑不住了,好歹盼到你回来了。你听好了,我所有的钱都在床板下头。”她回头看了眼已๐被炸成废墟的房子,道,“有人来挖的时候你看着点,莫叫别个把钱拿喽,那是我给你攒的,你拿去讨媳妇。”
黑狗似乎并没有在听,神情专注地用袖管擦着娥娘脸上的泥土。
娥娘低低咳了两ä声,气息骤然乱了。她勉强压住一口气,接着道:“我没有娃儿,我就当你是我的娃儿,你给我的孝敬钱我都攒着了,还有我的嫁妆,都在那ว里头,全都给你。床头的柜子里还有个黑的木盒子,里头也有些钱,是我卖肉换来的脏钱,那ว是我的棺材本,你拿着那钱打口棺材,把我送回渝北李家……埋了……”
叶荣秋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生离死别ี的画面。他母亲死的时候他还未到记事的年纪,因此后来回忆起来更多的是遗憾而不是痛苦。如今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要在他面前消逝了,这对他的内心造成了巨เ大的震撼和冲击,让他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仿佛他早亡的母亲跨越二十年的时光来到เ了这里,当着他的面又一次垂垂死去。他颤声道:“不……你不会死的……”他不肯相信,也不愿相信,人的生命竟是如此脆弱。
但是黑狗却并没有这样说。他的疯狂只在寻人的时候,当他找到娥娘之ใ后,他就已变得十分冷静。他不想在临死之ใ人面前表现出悲伤。他轻声说:“渝北李家,我知道了,还有呢。”
娥娘又咳了几声,气息更加虚弱了。她艰难地摆了摆手,又道:“算喽……算喽……我没脸进李家的祖坟啦……你随便刨个坑,将我埋了吧……”
黑狗说:“好,我都听你的。还有什么。”
娥娘用涣散的目光看着黑狗的脸,颤抖着抬起手,却无法找到准确的位置。黑狗抓住她一只手摁到自己的脸上。娥娘笑了笑,用轻的几乎已经听不见的声音说道:“娃ใ儿……我这么多年没说过你一句好的……我现在说……你听清喽……我也没机会说第二遍了……”
黑狗说:“我听着。”
娥娘道:“娃,你是个ฐ好娃ใ儿……你不坏……你很好……你比许多人都好……我晓得你从前受了很多苦,你把你的魂儿弄丢â了……但是人活着,要找到เ自己活着的意义แ……我这辈子活得不好,我唯一做过有意义的一件事就是七年前给了你一碗饭吃……”
黑狗终于开始颤抖,但是他咬住了牙关,什么เ都没有说。
娥娘道:“我也是要死喽才想明白,人就一辈子……要好好活……啥时候开始都不算晚……你……你的心肠比谁都好……好好过……好好活……有意义แ地活……”
黑狗弯下腰,将脸埋进娥娘的胸口,颤声道:“娘,我晓得了,我记得了,你只管放心。你到了那里先别急着走,等着我。我会叫你看到เ,我活得很好。”
娥娘笑了笑,她已经说不出话来,因此只能用口型念了声“娃儿”,抬起手去摸黑狗的头。但是这一次,她没有成功,她的手抬到半空中就落了下去——并且再也抬不起来了。
黑狗一直没有哭。直到เ他怀里的身体一点一点从他胳膊间滑落,他小心翼翼地将手指探到娥娘的鼻下,等到เ确认她是真的死了,他才终于放声仰天怒吼。
“不!!!!!!!!!!!!!!!!”
叶荣秋的眼泪瞬时决堤,崩溃地捂住脸痛哭起来,仿佛这个ฐ他曾经鄙夷过的沦落风尘的中年女人与他有莫大的亲缘关系。情绪是相互可以感染的,此时此刻,他感到悲痛欲绝。
过了很久ื,很久,黑狗终于轻轻将娥娘放下,走到叶荣秋身边,用脏兮兮的带着血迹的手擦掉叶荣秋脸上的眼泪,只可惜他的手比叶荣秋的脸更脏,将叶荣秋一张白白净净的脸涂抹的像花猫一般。
叶荣秋睁着红肿的眼睛可怜巴巴๒地看着他。
黑狗犹豫了一会儿,用宽厚而温暖的手心在叶荣秋头顶上拍了拍,低声道:“别哭了。”
叶荣秋抽噎着擦掉脸上的眼泪:“我、我没哭。”
黑狗注视着他的双眼:“我已经救了你一命。”
叶荣秋一愣,不知他是什么เ意思。
黑狗用平缓而沉着的语气说:“救人救到เ底。别怕,我救你。放心。”
叶荣秋怔怔地看着他。那一刻,他忘记了取笑黑狗是否不自量力,忘记了鄙夷黑狗的身份,忘记了嫌弃黑狗搭在他头顶上的手有多么เ肮脏ู。他只觉得头上的那只手是暖的,心里是明净的,数月来激荡的情绪在那ว一瞬间,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