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道台衙门,他到เ签押房稍事休息,分别传见几位总兵和副将1,简单地询问了前方军情,便吩咐参将以上留下,其余的将领ๆ们立即回防。吃过晚饭不久ื,巡抚孙传庭率领着一大群将领从几十里以外的防地赶来了。洪承畴同孙传庭有师生之谊,对传庭的才干颇为ฦ器重。尽管孙传庭这个人锋芒太露,有时对他也争长论短,但是他总是从大处着眼,对一些不愉快的事一笑置之ใ。把传庭让进签押房,屏退左右,他说了几句寒暄和慰勉的话,拈须笑道:
洪承畴是万历年间的进士出身,登第时年岁很轻,从此步步青云直上,一帆风顺,几年前就做了陕西、三边总督,挂兵部尚书衔,实际上也只有五十出头年纪。多年的戎马生活使他的丰满而白皙的脸孔染上了风尘颜色。奇怪的是,他一方แ面统率军队镇压农民起义แ,纵兵杀良冒功,一方面却保持高级文官生涯所养成的服饰整洁和伪装的儒雅风度。愈是精经世故,他愈是磨去棱角,将心中ณ的狠毒与奸诈深藏不露,能ม够遇事不骄不躁,深谋远虑。正因为他有这些长处,所以手下的将领ๆ都愿意为ฦ他效力,杨嗣昌对他毫不嫉妒,而多忌多疑ທ的皇帝ຓ也对他十分倚重。离开西安前,他接到了两次皇帝ຓ手诏和三次兵部檄文,要他督率巡抚孙传庭与在陕诸将火速将李自成一鼓歼灭,然后星夜勤王。虽然在给皇上的奏本中他总是夸大李自成的人数,叫嚷官军方แ面缺乏็粮饷和马匹等困难,好像对胜利ำ并无把握,但实际上他明白李自成所剩的人马不多,而且长期来疲于奔命,孤立无援,反之,官军处处都居于优势,他的奏本不过是为ฦ自己้留แ个余地罢了。他满心希望这次在潼关一战成功,从此解除朝廷的西顾之ใ忧,实现他数年来未竟之ใ志。临离开西安前夕,他同几位亲信幕僚卜了课,扶了鸾,都很使他满意。他如今不仅是希望获得大胜,而且是希望把李自成、刘宗敏和高桂英等在阵前俘获,献俘阙下,让皇上大大地高兴一下。
这一联诗句虽不甚工ื,却照ั实说出他的杀敌誓愿和对皇上的感激心情。他决定等到打了大胜仗,把清兵驱逐出塞,在同将士们举行的庆功宴上,用这只银杯子痛饮一醉。
恭捧金瓯颂โ圣明。
有时他觉得实在疲倦,就叫秉笔太监把奏疏ຕ和塘报读给他听,替他拟旨ຈ,但是他对自己้左右的太监们也不能完全放心,时常疑心他们同廷臣暗中勾搭,把他蒙在鼓里,所以他稍微休息一下,仍旧ງ挣扎精神,亲自批阅文书,亲自拟旨,在明代,有些重要上谕的稿子由内阁辅臣代拟,叫做票拟。崇祯对辅臣们的票拟总是不很满意,自己不得不用朱笔修改字句,今天下午他本来就心情烦闷,偏偏事有凑巧ู,他在一位阁臣的票拟中ณ看见了一个ฐ:竟然把别人奏疏ຕ中的“何况”二字当做了人名。他除用朱笔改正之外,又加了一个ฐ眉批,把这位由á翰林院出身的、素า称“精学之士”的阁臣严厉地训斥一顿ู。这件事情,在同田妃一起吃晚饭的时候不由得又想了起来,使他的十分沉重的心头上更增加了不愉快。这时,他觉得还是过去的首辅1้周延儒和现在的辅臣兼兵部尚书杨嗣昌是不可多得的干练人才。
1塘报一明代兵部ຖ在各省设提塘官,专管情报,又在各府县设塘马,担任打探军情和传送军情报告。所以关于军情的报告就叫做塘报。
她的养子李来亨却跟她完全两样。他总是精神精满,不肯安静,像一个虎雏一样。他只有十二岁,什么เ也不怕,在每次打仗时总希望自己้能够不受管束,跟随着义父或双喜叔冲人敌人堆中,挥着他的雪亮的短剑同官兵厮杀。由á于每次快要进行血战的时候,义父总是叫他同母亲随着老营,每次官兵冲到เ面前时总有自家的兵将保护他,使他感到很大的遗憾和不平。为什么不让他打仗呢?真是!大人们大小看他了。那些孩儿兵,很多只比他大一两岁,顶多三四岁,他多么羡慕他们!
今天,他穿着一件为ฦ他特制ๆ的绵甲â1,背着一张小小的牛角弓,腰挂着宝剑和朱漆箭囊,里边插着十几支箭,箭头和箭身合起来只有一尺五寸长。但是在六十步以内,他差不多可以百发百中ณ。在几次战斗中ณ,他都亲手射伤过冲到面前的敌人。他骑的是一匹蒙古骏马,鞍子和辔头用银子装ณ饰得非常精巧ู。他挺着胸,略微侧着身子坐在马鞍上,左ุ手拉着缰绳,右手提着鞭子,以严肃而略带激动的心情望着远处的高山、不尽的人马、稀疏ຕ的寒星与月光下随风招展的大旗。
1绵甲â--用很多层丝绸或棉布夹着丝棉,密密地用粗线纳成,两ä臂过肩不及肘,下长掩膝。
尽管从春初退出川北以来,经过万里奔波,不断作战,人马损伤十之ใ六七,衣粮都缺,但是这一万多人马仍然部伍整齐,士气很旺,保持着高迎祥时代的优良传统。小来亨策马走在这样的部队中ณ间,天真的心灵中充满了英雄气概ฐ。他非常希望今天能ม发生超过已往任何一次的激烈血战,好使他有机会离开养母,离开别人的保护,在官兵中间驰突冲杀,像罗虎们那些孩儿们一样。
驼背向导骑在一匹青灰大走骡上,戴一顶从父亲传下来的酱色破毡帽,身上穿着闯王昨晚送给他的旧ງ棉袍,敞着扣子,腰里束一根用各种破布条拧成的粗绳于,在磨断ษ的地方แ打着疙瘩。家里没有别的干粮可带,他在怀里揣着两个ฐ柿子面窝窝头。束腰的绳子上,左边插着大镰刀,背后插一把砍柴的短柄利ำ斧ร。惹人注目的是,他一只手牵着缰绳,一只手拿着一根五尺长的栎木棍子。这棍子显然使用不少年月,磨得溜光。他年轻时替财主ว放过骡马,所以如今骑在大走骡上一点也不外行。他的大半辈子是在财主ว们的脚底下生活过来的,简直连猪狗也不如;直到今天早晨,他骑上大青骡,走在大将袁宗第的面前,背后跟着闯王的大军,而袁宗第和弟兄们都对他亲亲热热,他才第一次感觉着自己้活得像一个人,活得有意思,眉头开始舒展了。
袁宗第原来听说这个驼背庄稼汉是个ฐ整天不说三句话的人,也没有多跟他说话。走着走着,忽然隔着山头传过来驴子叫声,袁宗第忍不住问:
“老乡,山那边是什么地方แ?”
“你可是问的长脖ๆ子1叫的地方?”驼背回头问,吐字稍微有点慢,可并不结吧。
1长脖子--驴。杆子黑话。
“对,什么地方?”
“那是陈家湾。有人起五更套磨哩。”
“有乡勇么?”
“不多,从这儿往北去就多啦。”
停一停,袁宗第笑着问:“老乡,骑着骡子,你带一根棍子做什么?想跟我们一起打仗么?”
“打仗?”驼背嘻嘻笑起来,掂着木头棍子说:“我还从来没打过仗哩。这是花栎木棍子,又沉又结实,要是跟官兵打起来,我,我十八般武艺全不会,该不会用棍子抡!”
“好啊,用你的花栎木棍狠狠地抡!”袁宗第叫着说,这个老实农民使他感到很有趣,感情上也突然更亲近了。“大叔,打仗的时候你不要离开我,免得吃他们的亏。”
“将爷你放心,俺吃不了亏。”
“吃不了亏?”
“是啊,打死他们一个ฐ我够本儿,打死两ä个我赚一个,吃什么亏呢?我才不含糊!”
“大叔,我还没把你看出哩。”袁宗第说,要不是正在秘密行军,他会放声大笑起来。
驼背看见袁宗第是一个不拿架子、脾气随和的人,使他说话的胆量更壮,他告诉袁,这根棍子跟着他已๐有十年,乞讨时用它打恶狗,走路时当拐杖,遇着狼时又可以防身护体。
“将爷,”他说“俺有一次走在山路上,两只狼围着想吃我。俺用这根花栋木棍子打死了一只,余下一只也给我打跑啦,可是这棍子还没有打过人,今日说不定要尝尝新哩。”
“你一棍子就打死一只狼?”
“俺一棍子把它打倒,又几棍子才送它回老家。”
“大叔,你倒是有一手哩。”
“山里人嘛,打狼不外行。狼是铜头麻秆腰。你要是一下子打在狼腰上,准能ม打得它倒在地上爬不起来。”
“遇见官兵你可得打头啊。”
“那个自然。远的俺用棍子抡,近的还有斧ร头哩,万一斧头脱了手,还带有一把镰刀哩。”
“哎,没想到你这老头子是个老英雄。你不要回家啦,随我们往河南去好不好?”
驼背回头笑一笑,叹口气说:“老娘还没下世,没人照料,要不是这,将爷,别ี看我有把年纪,龟孙才不跟着你们去!”
走在一起的弟兄们都对他发生兴趣,打算劝他入伙,一道往河南。有人问他:
“老乡,往河南的路你熟不熟ງ?”
驼背有点吃惊,笑着间:“兄弟,你说话不忌讳么เ?”
“俺们不在乎。”那ว个弟兄回答说。
“嘿!嘿!还是忌讳一点好。”驼背又说:“往河南的条子么เ,不多熟。要是熟ງ,我准定还给你们带条子,带到天边我也高兴。”
弟兄们忍不住笑了起来,不仅笑他是好人,回答得好,也笑他那么爱说黑话。原来本地杆子和各地农民队伍中都有许多词汇是犯忌讳的,用另外创造的词汇代替,一代代流传下来,叫做黑话。例如路和败露的露字同音,说成条子,带路的向导叫做带条子的;饭和犯同音,说成瓤子,而吃饭就叫做填瓤子;鸡和急同音,鸡子说成尖嘴子,鸡叫说成尖嘴子放气;鸭和押同音,鸭子说成扁嘴子。又有一些词汇并不为ฦ声音不吉利ำ,也用另外的词汇代替,例如把狗说成皮子,狗叫说成皮子炸;小河说成带子;桥说成孔子等等,非常多,前一类词汇忌讳较严,后一类可以马虎。李自成的农民军早已๐“正规化”不大讲究这种忌讳;尤其自成和他的左右将领ๆ,更少忌讳。如果他们有时也把路说成条子,那不过是顺ิ应下级弟兄们的习惯罢了。驼背老头以为ฦ闯王的人马也像别ี家的人马一样说话有许多忌讳,尤其在这样危险时候,说话更得特别ี留神,不可“放快”1,所以他特别ี谨慎。听见大家都在笑,他始而奇怪,继而在心里说:
“人家闯王的人马跟杆子不同啊!”1放快--偶然说出来应当忌讳的词汇叫做放快。
他们又谈了一阵话,直到เ听见守山寨的人们的打更声和叫喊声,才把话停止了,驼背的心上稍微有点紧张,但是并不害怕。随后他的紧张消失了,自己想着可笑:“怎么搞的?我这半辈子还没有说过这么เ多的话呢!”
前哨人马越过一个山口,进入一道深深的峡谷。两边有高峰和密林,月光照ั射不到,很是幽暗。左边的山头上有一座山寨,寨门楼高出林杪,呈现在冷寂的月光下。整个寨子雾森森的,好像在注视着峡谷里的人马通过。从山寨里传出来守寨人们的梆子声,混和着断续的公鸡啼叫。寨墙上没有灯火,只有几点寒星挂在憔楼的一角,大家正在一边向前走,一边向山上观望,忽然听见一个ฐ守寨人用苍哑的声音叫着:
五更拂晓,
谨防劫寨,
把守好啊!
这最后一个字拖得很长,在四面山腰上发出回声,在霜天寒风中使人有一种凄厉的感觉,随即,这个ฐ声音问道:
“伙计们,把守得好不好?”
另一个ฐ声音回答:“把守得好!”“把守得牢不牢?”
“把守得牢!”
这些问答,带着回声,像是挑战一般地沉落到เ峡谷中ณ来,队伍中有不少人开始用小声朝着山寨谩骂,有的恨恨地吐唾沫,有的在轻蔑地嘲笑。刘宗敏严厉地小声命令:
“向前后传,不许做声!”
“传,不许做声!”
这句话,向前,向后,用低沉而严肃的声音,一个接一个ฐ传了出去。传到闯王跟前,他也像普通战士一样,很习惯地重复一次。于是这一句命令就这样在他的背后通过大小将领和战士们的嘴,通过眷属们的嘴,传过中ณ军和老营,迅速地传向后队。
霎时间,峡谷里听不见一点儿说话声音,连轻轻的咳嗽ณ声也没有了,只有马蹄声,脚步声,枪刀剑戟的碰击声,这些声音,都混入峡谷两ä旁无边无际的松涛声里。
走了十几里才出了峡谷,接着是望不尽的丘陵地带。这时人马已经走了五十多里,天色也渐渐明了。再往北去就是人们所说的潼关南原,也简称潼关原,都是丘陵,并不险峻。李自成带着张鼐和一群亲兵,策马从旁边越过大队,追上刘ถ宗敏,嘱咐他小心谨慎,提防埋伏,井指着前边七八里远的一座小山说:
“到เ那ว座山前停下来,让步兵休息一下,要是有水,就饮一饮马。”说毕,他就同张鼐和亲兵们离开大队,勒马登上路旁้的高岗,等候着中军和断后部ຖ队。
早晨的太阳,像牛车轱辘那ว么大,像熔化的铁ກ汁一般艳红,带着喷薄四射的光芒,从正东方的岭脊ิ上,从若有若无的薄雾中闪出来了,它照ั着蒙了一层白乎ๆ乎的严霜的高原,照ั着在高原上肃静无声、匆匆前进的千军万马,除闯王的中军标营打着红旗外,其余各营,按照ั前后左ุ右营扫着不同颜色的旗帜。那些红的、黑的、白的、蓝的和紫的大小旗帜ຒ,队各一色,在起伏而曲折的丘陵间随风招展,时隐时现,看起来十分壮观。
闯王向远处凝望,不知道敌人在什么เ地方等待着他。这时,一幅潼关南原的山川形势图,历历如绘,出现在他的眼前。
因为行军和作战需要,他对所经过的地方都能ม够记得当地的山川形势,道路远近。每次驻扎下来,也喜欢向当地人询问地理和人情风俗。对于潼关附近的形势,他尤其了若指掌,这些年来,农民军常常由秦入豫,由豫入秦,如果从潼关走,都是撇开潼关县城,从关南四十里以内的地方แ来往,他自己曾带着人马从这里走过一趟。出潼关南门直到华山脚下,四十里开阔,尽是高原,浅山平冈,此起彼落,并无险峻之ใ处。依山傍壑,有路可通的叫做峪。通向河南阌乡县境的峪很多,地势向东倾斜ฒ,他知道陕西巡抚孙传庭和潼关道丁启睿一年多来在这些山沟中建筑了三座大堡,每一堡相距十里,驻扎步兵二百名,又每隔三里设一个ฐ叫做墩的小碉堡,每墩驻兵二十名,都有火器。但他们是面对东方设防,企图堵住从河南来的小股起义แ部队。倘若人马从背后杀出,居高临下,这些堡呀墩呀,全无用处,闯王担心的不是这些墩、堡,而是听说孙传庭已๐经亲率重兵在这里以逸待劳。他对于洪承畴和孙传庭部ຖ不轻视,深知他们都是崇桢手下得力的统兵人才。众寡如此悬殊,劳逸如此不同,而对手又是孙传庭这样的人,他不能有丝毫大意…
自成正在想着,忽然一个小校骑着马奔上岗来,向他行一军礼ึ,禀报说:
“后营李将爷派我来禀报闯王:曹变蛟和贺人龙的人马紧紧跟在后边,相距只有二三里,并不进攻,不知是何用意。李将爷说,请闯王吩咐前哨人马,务必多加小心。”
“已经吩咐了,”闯王说,好像他正在思索ิ问题。“告诉李将爷,加速前进,不要同中军营离得太远。”
“遵令!”小校勒转马头,奔下岗去。
李自成心中明白,曹变蛟和贺疯子的追兵是等着前边开始厮杀的时候才进行夹攻,但是他不知道孙传庭把堵截部队布置在什么เ地方,也许还在远处,也许马上就会遇到เ。他望见前哨部队已经绕过一座小山,消เ失在愈来愈重的白雾里边,只偶然还可以望见刘宗敏的白旗、刘ถ芳亮的蓝ณ旗和袁宗第的黑旗在丛林抄上招展。
“飞马前去,”他命令身边的一个ฐ小校说:“叫前头的人马等一等,免得拉的太长。”
太阳升得更高了。它照ั着西边的华山。巍ณ峨的五朵奇峰高插入云,多么壮观!多么肃穆!它照ั着岗头上的“闯”字大旗。旗枪的银光闪烁,大旗呼啦啦卷着晨风。它照着李自成和他的乌龙驹,他在静静地抬着头向前凝望,乌ไ龙驹在转动着竹叶双耳,听着远处的马蹄声和马嘶声,好像它预ไ感到เ就要投入战斗ç,兴奋地喷喷鼻子,发出来萧萧长嘶。非常奇怪,它一振鬣长嘶,别的马都不叫了。
担心前边随时会发生战斗,李自成把鞭子一挥,带着张鼐等一群偏将和亲兵们驰下岗头,随着中军营前进。又走了二三里,忽听前面一声炮响,立刻๑从远远的浓雾中ณ腾起来一片喊杀声和密如连珠的炮声“开始了。”他小声说,浓眉毛轻轻一耸,随即在乌龙驹的屁股上抽了一鞭,离开中ณ军营,飞奔前去。
张鼐和三四百名身经百战、犷悍异常的骑兵紧紧地跟着他。举ะ在手中的刀和剑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马蹄猛烈地踏着山石和坚硬的红色土地,像海操,又像狂风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