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母亲对我说，她当时就知道，讨债的回来了，十五年前我们吃过的那些鸟，连本带利要一起偿还。上官家牺牲了大女儿换来的荣华富贵，随着鸟几韩的归来即将结束。尽管如此，母亲还是用最丰盛的饭菜，隆重地接待了鸟儿韩。这只从天而降的怪鸟，坐在我家院子里，双手习惯地捧着裤ไ档间的东西，呆呆地看着正在灶上忙碌的母亲和上官来弟。来弟被鸟儿韩的奇特经历激动着，暂时忘记了哑巴๒带给她的痛苦。哑巴悠到院子里，挑衅地看着鸟儿韩。
母亲赶着羊、牵着八姐回来了，她看到了大姐的丑相，似乎没有过分吃惊，但当她看到เ鸟儿韩时，却一屁股就蹲在了地上。
上官金童脑袋疼痛，好容易摆脱了挪塔莎的倩影，他苦涩地向赵丰ถ年道歉。赵丰年看着他灰白的脸和起泡的嘴唇，吃惊地问：“上官，你是不是病了?”
天亮时，睡在他下铺的、已经是两个男ç孩的爸爸的赵丰ถ年抗议道：“上官金童，你俄语好，俺知道，可你总得让俺睡觉吧?！”
母亲训斥她：“疯话，即便是明媒正嫁的，也用不着殉节。”
“娘，他死了，我是不是要殉节?”
我们的目光都在寻找母亲的脸，母亲的脸对着汽灯。她的脸肿胀得透明。她的嘴唇动了几下，但没说什么。她只是摇了摇头。
杨公安员装上一锅烟，捏起一根白头火柴，在粗糙的桌面一擦，“哧啦”一声响，火头燃起，他叼着烟袋，嘴唇“吧唧吧唧”响着。吸着了烟，他扔了火柴梗儿，用拇指压压烟锅里的火头，“滋滋”地吸了几口，两股白烟，从他的鼻孔里钻出。他把烟锅里的残灰，放在板凳腿上磕掉。他放下烟袋，拿起铁皮话筒，罩在嘴上，让铁ກ皮喇叭的大口对着窗户上的大洞，好像窗户外边站着无数的听众，而他要对他们演讲。他用粗大的嗓门说：“上官鲁氏、上官来弟、上官金童、司马粮、沙枣花，知道为ฦ什么把你们抓来吗?！”
”她喊着。方书斋的身体像一只被宰杀的猪的尸体，沉重地落在地上，那根黑布条子拧成的腰带断了。
哭着诉着，他的肥嘟嘟็的猪崽脸上，竟然真的挂上了两ä行泪水，鼻涕也二龙吐须，漫过了嘴唇。“我不活了，”他嚎着，踮起脚尖，把脑แ袋钻进裤ไ腰带挽出的套子里。他双手把着套儿，身体往上耸跳着，跳一下叫一声：“我不活了呀！”再跳一下又喊一声：“我活够了呀！”教室里—片古怪的笑声。余恨未消เ的巫ใ云雨双手按着桌子，像马—样撩起后腿，把桌子蹬翻，方书斋肥胖的身体突然悬了空。他尖声嚎叫着，双手死死揪住绳套，两条小短腿胡乱蹬歪着，蹬歪着，越蹬歪越慢，越慢，他的脸发了紫，嘴吐白沫，发出“噗噜噗噜”的垂死挣扎的声音。“吊死人啦！”几个年龄较小的学生惊恐地喊叫着冲出教室，在院子里跺着脚继续喊叫：“吊死人啦!方书斋上吊了！”方书斋的双臂软绵绵地下垂，胡乱蹬歪的双腿不蹬歪了，肥胖的身体猛然地拉长了。一条响屁，像蛇一样从他的裤腿里爬出来。院子里，学生们没有目标地跑动，从教师办公室里，蹿出了音乐教师纪琼枝，和几个不知道名字、更不知道他们将要教什么เ的男人。“谁死了?谁死了?”他们大声问询着向教室跑来。校园里尚未来得及清除的建筑垃圾磕绊着他们的脚๐。一群既兴奋又惊慌的小学生在他们前边奔跑着，因为频繁回头他们被磕绊得趔趔趄趄。纪琼枝跳跃着，宛若一头母鹿，几秒钟的工夫，她便跑进了教室。突然由á阳光明亮的院子进入昏暗的教室，她的脸上出现了迷茫的表情。“在哪儿?
响起了剪刀剪破黄鼠狼皮的声音，母亲说：“司马大哥，谁说是假的了?”
“我说的都是真的，”司马亭委屈地说．。我知道你不相信，这大勋章，不是我自己造的吧?这是用脑袋换来的。”
走近小树林，我们才发现，这里隐藏着一个炮兵阵地。几十根粗壮的炮筒子，像老鳖伸出的脖子。炮筒上绑着树枝，炮的胶皮大轮子，深深地陷在地里。炮的后边，是一大排木箱子，有的箱子撬开了，露出一个紧ู挨着一个、显得分外娇贵的黄铜壳大炮弹。炮兵们头上戴着用松树枝扎成的帽子，蹲在树林边缘上，用搪瓷缸子喝水；也有几个ฐ站着喝的。士兵们后边，垒起一个土灶，灶上架着一口铸着铁耳朵的大锅。锅里煮ุ着马肉，为什么เ说是马肉呢？因为有一条带着蹄子的马腿从锅里伸出来，斜指着天，马足腕处的距毛很长，像山羊的胡须，马蹄上月牙型的蹄铁闪闪发光。—个伙夫，把一根松木塞到灶膛里。炊烟如树，直钻到เ天上去。锅里水声沸腾，冲激得那条可怜的马脚颤抖不止。
为了避免麻烦，母亲率我们从村前的小路绕过去。小路被车轮压翻了，我们的车子行走困难。母亲支起车子，从车把上摘下油壶，用一根鹅毛蘸着油，往车轴和轴碗的缝隙里滴注。她的手肿胀得像高粱面饼子一样。“到เ小树林那ว边，我们就歇息。”给车轴加好油后，母亲说。鲁胜利ำ、大哑和二哑，这三个乘客，多日来养成了一声不吭的习惯，他们知道坐车是可鄙的，是不劳而走，没脸吭气。注过油的车轴响声流利，能传出很远。路边地里，立着一些枝叶枯干、七倒八断ษ的高粱。高梁的黑穗子上生长过芽苗，有的还苍老地擎着，有的贴在地皮上。
鲁立人头上缠着一条红带子，唾沫横飞地发表了一通演说。他得了头痛病，吃药无效，只好用缠红带子的方式来减轻痛苦。他讲完话，到大人物身边请示。大人物慢吞吞地站起来。鲁立人说：“欢迎张生同志给我们做指示ิ。”他带头鼓掌，百姓们楞楞地望着台上，不解其意。
大人物稳稳当当地坐着，他那ว两只黑眼睛一遍一遍地扫视着台下的百姓。人们把头扎在双腿之ใ间，生怕被大人物看到เ自己้的脸。在大人物的威严下，母亲竟然大搓麻绳，显得格外注目，我分明感到เ，大人物阴鸷的眼睛在母亲的脸上做了长时间的停留แ。
“操你老祖宗！”司马库在一盘大石磨的背后大骂起来：“蒋立人你这个卑鄙小人，老子在这里！”
士兵们跟着马灯踢踢沓沓地走了。十几个穿着大蓑衣的士兵抱着汤姆式过来。带班的举手报告：“报告团长，警卫连一排前来看守俘虏。”鲁立人举ะ手还礼ึ，道：“严格看守，不让一个人跑掉，天亮后清点俘虏。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笑着对黑暗中的磨房说，“我的老朋友司马库也在里边。”
六姐身上浓烈的芳香薰得我心神狂荡，我的手背叛了我的意志，抓住了她的胸脯。她的绸衣是那么เ滑溜。六姐惊叫一声，把杯中酒泼到เ我的脸上。
上官念弟短暂地放下了架子，恢复了一些属于我的六姐的神情，她用那只空闲的手，摩娑着我的脖ๆ子，对崭新的夫婿说：“我弟弟是半个神仙，他不食人间烟火。”
上官鲁氏捶着炕席吼叫：“我给你养？我把你的私孩子给你扔到河里喂王八，扔到井里喂蛤蟆，扔到粪里喂苍蝇!”
“你必须给我好好养着她，我和鲁立人迟早要杀回来。”
母亲问：“还有这种事？他们打仗，与个孩子有什么关系。”
大姐说：“娘，这是他们的阴谋，他们给沙月亮送信，逼他投降，如不投降，就要扣留แ我们的女儿。”
中午时分．从东南边的官道上来了一辆马车。马是一匹昂着头的白色大马，双耳之间有一缕银色的鬃毛垂下来遮着它的额头。它有两只温柔的眼睛，有粉红色的鼻梁和紫ใ红色的嘴唇。它脖子下垂挂着一个红绒疙瘩，疙瘩上拴着一个铜铃铎ດ。那马拉着车下了官道，扬播着一串清脆的铃声，摇摇晃晃对着我们走过来。我们看到，马背上高高隆起的鞍具和用闪光的铜皮包起的车辕杆。车轮高高，镶着白色的辐条。车篷是用白布蒙成，白布上不知刷็了多少遍防雨防晒的桐油。我们从没见过如此华贵的车，我们认为坐在这车里的人比坐在雪佛莱轿车里去高密东北乡参拜鸟仙的女人更高贵。我们认为那个ฐ坐在车篷外、戴着高筒礼帽、留着两撇尖儿上翘八字胡的车夫也不是个一般人物，他绷着脸，两眼放光，比沙月亮深沉，比司马库严肃，也许鸟儿韩穿戴上与他同样气派的衣服才能把他比下去。
我听到周围的人都长吁了一口气，才知道大家都在观看着井台上的戏剧。
“您知道俺大姐去哪了吗？”二姐大着胆子问司马库。
男ç人们拉过马匹，让它们就着冰窟窿饮水。司马库趁此机会对我二姐说：“你是老二吧？回家告诉你娘，总有一天我会把沙月亮那ว个黑驴日的打垮，把你姐姐夺回来还给孙大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