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卫干事说：“科长，您熬糊涂了吧？前天电话就不通了，这么เ大的雨水，那些木头线杆，早就冲断了。”
保卫科长摸出一个烟盒，捏扁，扔到水里。他擦着眼上的眵，对保卫干事说：“小孙，再去场部要个电话给县公安局，让他们快来。”他抽搐着鼻翼，说：“我闻到尸臭味了，他们再不来，什么也检不出来了。”
在饭桌上，鸟儿韩笨拙地拿着筷子，无论如何也夹不住那块鸡肉。母亲抽出他的筷子，示意他用手抓着吃。他抬起头望着母亲，问：“她……我的……媳妇呢……”母亲仇恨地看了看哑巴๒，他正在贪婪地啃着那ว只鸡头。母亲说：“她……出远门了……”
后来母亲对我说，她当时就知道，讨债的回来了，十五年前我们吃过的那些鸟，连本带利要一起偿还。上官家牺牲了大女儿换来的荣华富贵，随着鸟几韩的归来即将结束。尽管如此，母亲还是用最丰ถ盛的饭菜，隆重地接待了鸟儿韩。这只从天而降的怪鸟，坐在我家院子里，双手习惯地捧着裤ไ档间的东西，呆呆地看着正在灶上忙碌的母亲和上官来弟。来弟被鸟儿韩的奇特经历激动着，暂时忘记了哑巴带给她的痛苦。哑巴๒悠到院子里，挑衅地看着鸟儿韩。
他痛苦地摇摇头，感到思绪像一辆车，沿着溜滑的山坡，不可遏止地、轰轰隆隆滚下去，山坡下开遍紫ใ色花朵的草地上，美丽少女娜塔莎撩起裙ำ子，无声无息地扑上来……
上官金童脑袋疼痛，好容易摆脱了挪塔莎的倩影，他苦涩地向赵丰年道歉。赵丰年看着他灰白的脸和起泡的嘴唇，吃惊地问：“上官，你是不是病了?”
大姐问到第十二遍时，母亲忍无可忍地、用尖刻的态度说：
母亲训斥她：“疯话，即便是明媒正嫁的，也用不着殉节。”
杨公安员说：“摇头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经过群众的积极揭发和认真调查，我们已经掌握了大量证据。以上官鲁氏为首的上官家庭，长期窝藏高密东北乡血债累累的头号反革命分子、人民的公敌司马库，并且，在最近的夜晚里，上官家庭中ณ的一个成员，破坏了阶级教育展览馆，并在教堂内的黑板上，书写了大量的反动标语。根据这些罪状，我们完全可以把你们全家执行枪决，但考虑到เ有关政策，我们给你们留下一个最后的机会，希望你们能向政府交待恶匪司马库的藏身地点，使这条恶狼及早地落入法网。第二个ฐ希望是要你们交待破坏阶级教育展览馆、书写反标的罪行，尽管我们知道这些事是谁干的，但只要坦白，还是可以从宽处理的。你们听明白吗？”
我们的目光都在寻找母亲的脸，母亲的脸对着汽灯。她的脸肿胀得透明。她的嘴唇动了几下，但没说什么。她只是摇了摇头。
纪琼枝蹲在方书斋面前，拽着他的胳ฑ膊把他翻得仰脸向上。我看到她皱着眉头，嘴唇噘起，堵住了鼻孔。方แ书斋臭气逼人。她伸出手指试了试他的鼻孔，又用指甲â掐住了他的人中。她脸上出现了凶狠的表情。方书斋的胳膊举起来，拨拉了一下她的手。她皱着眉头站起来，踢了方书斋一脚，说：“站起来！”
”她喊着。方书斋的身体像一只被宰杀的猪的尸体，沉重地落在地上，那根黑布条子拧成的腰带断了。
司马亭与黑脸青年抬着那ว个胸ถ膛中ณ弹的团长跌跌撞撞地在野地里奔跑。飞机闪烁着碧绿的光在空中ณ飞行。炮弹和子弹拖着明亮的尾巴划ฐ破夜空，交织成一片密集的、变化多端的火网。炮弹爆炸的镁光像绿色的闪电一样打着哆嗦，照亮了他们脚下崎岖的田埂和收割后的、冻得僵硬的稻田。抬着担架的民夫散乱在稻田里，腿忙脚๐乱。不辨方向，胡乱奔跑。伤兵们的凄惨叫声在寒冷的暗夜里此起彼伏。带队的干部是一个ฐ留着二刀毛的女人，她拿着一只蒙着红绸的手电筒，站在田埂上大声地喊叫着：“别乱ກ跑！别ี乱跑！保护伤员……”她的嗓音嘶哑，像用粗糙的鞋底磨擦干燥的砂烁。炸弹的镁光照绿了她的脸。她脖子上围着—条脏污的毛巾，腰里束着一条皮腰带，腰带上悬挂着两ä颗木柄手榴弹和一只搪瓷缸子。这是个生龙活虎的女人，白天时，她穿着那件酱红色上衣，率领着担架连，在火线上飞来飞去。她像只不合时宜的花蝴蝶在火线上飞来飞去。成千上万发炸弹爆炸时掀起的灼热的气浪把冰封三尺的严冬变成了阳春，白天时司马亭看到在被热血烫融了的积雪旁边盛开了一朵金黄的蒲公英花朵。壕沟里热气腾腾，士兵们围在一起吃饭，雪白的馒头，鹅黄的大葱，咔咔嚓嚓，吃得欢畅。香甜的味道让饥肠辘辘的司马亭馋涎ๆ欲滴。民夫们坐在折叠起来的担架上，从干粮袋里抓出冻成冰渣的高粱米饭团子，愁眉若结、大口小口地吃着。他看到เ在前边的战壕里，蝴蝶一样的民夫连女连长正与一个腰挂手枪的干部ຖ谈笑着。那个ฐ干部ຖ好生面熟。女连长与干部说笑着，沿着泥土清香的战壕走了过来。
响起了剪刀剪破黄鼠狼皮的声音，母亲说：“司马大哥，谁说是假的了?”
一个ฐ干部模样的人跑过来，善意地劝我们回去。母亲用冷傲的态度拒绝了他。母亲说：“老总，如果您硬逼着俺们回去，俺们也只能ม回去，另外绕一条路。”“难道你们不怕死吗？”那人无奈地说，“不怕被炮弹炸碎吗？我们这些重炮弹，能把大松树拦腰斩断ษ。”“到เ了这个ฐ地步，”母亲说，“不是我们怕死，而是死怕我们了。”那人闪到เ一边，说：“我拦住你们，是因为我爱管闲事，好了，你们走吧。”
走近小树林，我们才发现，这里隐藏着一个炮兵阵地。几十根粗壮的炮筒子，像老鳖伸出的脖子。炮筒上绑着树枝，炮的胶皮大轮子，深深地陷在地里。炮的后边，是一大排木箱子，有的箱子撬开了，露出一个紧挨着一个、显得分外娇贵的黄铜壳大炮弹。炮兵们头上戴着用松树枝扎成的帽子，蹲在树林边缘上，用搪瓷缸子喝水；也有几个站着喝的。士兵们后边，垒起一个土灶，灶上架着一口铸着铁ກ耳朵的大锅。锅里煮着马肉，为什么เ说是马肉呢？因为有一条带着蹄子的马腿从锅里伸出来，斜ฒ指着天，马足腕处的距毛很长，像山羊的胡须，马蹄上月牙型的蹄铁ກ闪闪发光。—个伙夫，把一根松木塞到灶膛里。炊烟如树，直钻到天上去。锅里水声沸腾，冲激得那ว条可怜的马脚颤抖不止。
大人物清清嗓子，慢条斯理地，把每个字都抻得很长。他的话像长长的纸条在阴凉的东北风中飞舞着。几十年当中，每当我看到那ว写满种种咒语、挂在死者灵前用白纸剪成的招魂幡时，便想起大人物的那次讲话。
鲁立人头上缠着一条红带子，唾沫横飞地发表了一通演说。他得了头痛病，吃药无效，只好用缠红带子的方式来减轻痛苦。他讲完话，到เ大人物身边请示。大人物慢吞吞地站起来。鲁立人说：“欢迎张生同志给我们做指示ิ。”他带头鼓掌，百姓们楞楞地望着台上，不解其意。
鲁立人笑道：“天亮后咱们再见！”
“操你老祖宗！”司马库在一盘大石磨的背后大骂起来：“蒋立人你这个卑鄙小人，老子在这里！”
六姐的脸涨得通红。她把被我弄乱ກ了的裙领往上扯了扯，低声骂道：“混蛋！”
六姐身上浓烈的芳香薰得我心神狂荡，我的手背叛了我的意志，抓住了她的胸脯。她的绸衣是那么滑溜。六姐惊叫一声，把杯中ณ酒泼到我的脸上。
“随你的便，”上官盼弟说，“反正她是我生的，而我是你生的，追根刨า底，还是追到เ你身上！”
上官鲁氏捶着炕席吼叫：“我给你养？我把你的私孩子给你扔到河里喂王八，扔到井里喂蛤蟆，扔到粪里喂苍蝇!ำ”
大姐说：“娘，我这次回来，就是为ฦ了把女儿救出去。娘，我带来了十几个人，我们马上就走，让姓鲁的和姓蒋的空欢喜一场。娘，您对俺思重如山，容女儿后报。夜长梦多，女儿这就走了……”
母亲问：“还有这种事？他们打仗，与个孩子有什么关系。”
马车缓缓地停下了，那匹姿容俊美的白马抬起一只前蹄敲打看地面，仿佛在为它脖子下奏呜的铜铃曲儿伴奏。车夫拉开了车帘ຈ，我们猜测中的人即将钻出来。
中午时分．从东南边的官道上来了一辆马车。马是一匹昂着头的白色大马，双耳之间有一缕银色的鬃毛垂下来遮着它的额头。它有两ä只温柔的眼睛，有粉红色的鼻梁和紫红色的嘴唇。它脖ๆ子下垂挂着一个红绒疙瘩，疙瘩上拴着一个铜铃铎ດ。那ว马拉着车下了官道，扬播着一串ธ清脆ะ的铃声，摇摇晃晃对着我们走过来。我们看到เ，马背上高高隆起的鞍具和用闪光的铜皮包起的车辕杆。车轮高高，镶着白色的辐条。车篷是用白布蒙成，白布上不知刷了多少遍防雨防晒的桐油。我们从没见过如此华贵的车，我们认为ฦ坐在这车里的人比坐在雪佛莱轿车里去高密东北乡参拜鸟仙的女人更高贵。我们认为那个坐在车篷外、戴着高筒礼ึ帽、留着两撇尖儿上翘八字胡的车夫也不是个一般人物，他绷着脸，两眼放光，比沙月亮深沉，比司马库严肃，也许鸟儿韩穿戴上与他同样气派的衣服才能把他比下去。
司马库说：“跟着沙月亮贩卖大烟土。妈的，这些驴日的鸟枪队。”
“您知道俺大姐去哪了吗？”二姐大着胆子问司马库。
当我家的毛驴在马洛亚家的露天磨道里为ฦ它的杂种儿子哺育时，沙月亮和他的队员们正在认真地洗涤着他们的叫驴。他们用特制ๆ的铁ກ梳子梳顺了驴们的鬃毛和稀疏的尾巴，并用丝棉擦了它们的皮毛，然后涂上一层蜂蜡。二十八头毛驴焕然一新，二十八个人精神抖擞，二十八杆鸟枪乌黑锃亮。他们腰里都系着两ä个卡腰葫芦，一大一小。大葫芦盛火药，小葫芦装铁沙子。葫芦外壳上都涂了三遍桐油。五十六颗葫芦油光闪烁。队员们穿着黄布裤子，黑布褂子，头上戴着高粱蔑片编成的尖顶八角斗笠。沙月亮的斗ç笠顶上缀着一朵红缨，区别于他的队员，标志着他的身份。他满意地扫了一眼驴和人，说：“弟兄们，抖起精神，让他们看看我们黑驴鸟枪队的威แ风！”说完这句话，他骗腿上驴，在驴腚上拍一掌，黑驴便风一般疾走。马是奔跑的冠军，驴是行走的模范。马背上的骑手威风，驴背上的骑手惬意。一转眼的光景，他们便出现在我们大栏镇的大街上。现在的大街不是麦收时节的大街，那时的大街尘土飞扬，一匹马跑一趟，便能卷起一路烟尘；现在的大街被整整一个ฐ夏天的暴雨拍打得坚硬光滑，沙月亮的驴队，只在路上留下一些白色的蹄印，当然还留แ下一串ธ清脆的蹄声。沙月亮的黑驴们都像马一样钉ล着蹄铁，这是他的发明创造。清脆的驴蹄声先是吸引了孩子们，然后便吸引了镇公所的帐房先生姚四。他穿着一件不合时宜的长袍，耳朵上依然夹着那ว支花杆铅笔，从屋子里跑出来，迎着沙月亮的驴头，鞠一躬，满脸堆笑：“请问长官是哪个ฐ部ຖ分的？是长住还是路过？需要小人办些啥服务？”
马洛亚赶着毛驴，毛驴拉着石磨，石磨粉碎着小麦，小麦变成面粉，淅淅沥沥地落在磨托盘上。母亲坐在梧桐树下，支起一个柳条笸箩，把支架放在笸箩中央，将面粉放在细罗网筛中央，然后，咣咣当当地、不紧ู不慢地、节奏分明地拉来推去着面筛，让洁白如雪的新า鲜麦面落在笸箩里，让麸皮留แ在筛里……阳光从肥大的树叶间筛下来，落在我的脸上，落在母亲肩膀上。马洛亚用树枝抽打着毛驴的屁股，不让它偷懒。这是我家的驴，清晨时刻被马洛亚借来推磨的，在树枝的抽打下，它绕着圈子奔跑，汗水使它身上颜色变深。门外传来山羊的鸣叫，随即门板被撞开，我家那ว匹与我同日出生的小骡子从门缝里伸进它秀丽的头颅。毛驴暴躁，尥着蹶子。母亲说：“快把小骡放进来。”马洛亚跑过去，用力推着小骡的头让它后退，放松了被绷紧ู的拴门铁链，摘下挂钩๗，急闪到เ一边，小骡子冲了进来，钻到เ毛驴腿下，衔住了毛驴的奶头。毛驴顿时安静了。母亲感叹道：“人畜ไ一理啊！”马洛亚点着头，表示ิ他赞同母亲的见解。
“别哭，肚子里还有一个ฐ！”孙大姑恼怒地吼叫着。
上官吕氏捶打着胸脯失声痛哭。
“弟兄们，快撤，日本人过来了！”
那些扑灭了身上火的人，都趴在地上呻吟、咒骂，他们的长枪短棒都扔在地上，只有那个黑脸瘦汉，攥着那柄小枪，焦急地说：
好多人走出家门，像忙忙碌碌又像无所事事的蚂蚁。有的走，有的跑，有的站着不动。有的往东，有的往西，有的原地转圈，东张西望。这时，孙家院内的香味更浓了，一帘白色的蒸气从她家门口翻卷上来。哑巴们销声匿迹，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块块白色的骨头从屋里飞出来，引起五条黑狗的疯狂争夺。抢到เ骨头的狗跑到墙边，头抵着墙角，嘎嘎嘣๑嘣地咀嚼着。抢不到骨头的狗红着眼盯着屋内，低沉地呜叫着。
“跑吧，跑吧，跑晚了就没命啦……”
上官父子睁开眼睛，看到上官吕氏坐在驴头边，低着头呼呼哧哧喘息。汗水溻湿了她的白布褂子，显出了她的僵硬、凸出的肩胛骨形状。黑驴臀后，汪着一摊殷红的血，一条细弱纤巧的骡腿，从驴的产道里直伸出来。这条骡腿显得格外虚假，好像是人恶作剧ຕ，故意戳到里边去的。
“乡亲们，日本鬼子的马队已๐经从县城出发了，我有确切情报，不是胡吹海谤，跑吧，再不跑就来不及了……”司马亭忠诚的喊叫声格外清晰地传入他们的耳朵。
这时，外边传来敲大门的声音，母亲抖了一下，慌忙藏好沾着豌豆粉面的蒜臼子，说：“金童，开门去吧，看看是谁。”
上官金童拉开大门，看到เ那ว个船上的女人怀抱着一把破琵琶怯生生地站在大门外，她用蚊子嗡嗡一样的细声问：“你是金童？”
上官想弟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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