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捂着脸，这是一九九一年三月七日晚上她的习惯动作。也许她捂着脸时正从指缝里偷偷地观察着我。这习惯一直延续到一九九一年三月八日凌晨，红彤彤的霞光映红了窗帘ຈ的时候。因为整夜地吮吸乳房，我的腮帮子又酸又麻又胀。她光着身子站在霞光里，宛若一条怀孕的母泥鳅。油滑，金黄，黑色的斑点和花纹。那ว两只渗血的乳头像泥鳅的胸ถ鳍，随着她的呼吸，有节律地、可怜地抖动着。当我试图把那副天蓝ณ色的乳罩给她套上时，她一晃肩膀扑到床上。她趴在床上哭泣着。高耸的肩胛骨，深邃的脊梁沟。粗糙的、生着鳞片的屁股。我试图用被子盖住她的身体。她打了一个挺，鲤鱼会打挺泥鳅也会打挺，她一个ฐ泥鳅打挺蹦下床。她捂着脸哭泣着向门冲去。她嗷嗷地哭叫着，声音那么เ大，让我胆战心惊。没脸见人了，没脸见人了，你让俺怎么เ活下去也。如果从上官金童房间里冲出一个赤身裸体的、捂着脸痛哭的女人，后果不堪设想。这个女人显然处在半疯半狂的状态，一九九一年三月八日凌晨的人民大街上积存着一汪汪的雨水，雨水里浸ฤ泡着一条条毛毛虫似的杨花，冷气逼人。国际妇女节是法定的保护妇女的日子。我怎么เ能让她这样跑出去？如果放她跑出去用不了十分钟她就会僵卧在马路上，嘴里流着血。她绝对置生死于度外，汽车撞了她还是她撞了汽车已经说不清楚说清楚了又有什么意义แ呢。我似乎听到车头撞在她身上发出的那种可怕的肉腻腻的声音。就像澳洲的汽车撞死赤裸的袋鼠一样。袋鼠是从来不穿衣裳的。我不顾ุ一切地冲向门边，把她的一只反来复去拧着门把的手掰开。她用力地挣扎着，用头撞我的胸ถ膛，用牙咬我的手。放开我，我活够了，让我去死，她大声吵嚷着。我心中ณ充满了无边无际的厌恶，对一个伪装成纯情少女的女人的厌恶。更为可怕的是，她用她的头，撞击门板，一下比一下用力，撞得门板嘭嘭响。我怕极了，万一她撞死在门板上，上官金童起码又要去劳改十五年。再有十五年，我就回不来了。当然，我无论是枪毙还是坐牢，并不是大问题，严å重的是，因为我的原因，让一个女人死去活来的地胡折腾。你真是混蛋！你为什么เ要把她请进来呢？后悔药没有卖的，当务之急是安抚，安抚住这个其实十分光棍的、意欲毁掉一切的女人。我抱住了她的肩膀，悲壮地说：“姑娘，我会对你负责的！她不挣扎了，但仍然在哭诉，并且说：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了。我说：姑娘，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走吧，登记去，结婚吧。我不要，我不要你怜悯我。她脸上那ว种疯狂的表情消เ失了。面对着这张突然变得实事求是的脸，我感到十分吃惊。
显然，她也在回忆着一九九一年三月七日晚上的情景，她满脸赤红，好像刚受了莫大的侮辱，“不，那不是！”她恼恨地说，“那只算一次无耻的猥亵，一次不成功的强奸。”
砸我们的牌子?再说，大栏市人现在正处在最文明也最野蛮的阶段，有的人坐本茨，有的人骑毛驴。有的人吃孔雀，有的人喝稀粥。要考虑大栏人的心理承受能力。
“独角兽乳罩大世界”正式开业那天，门口摆满了花篮，鲁胜利的花篮与独乳老金的花篮放在大门两侧。耿莲莲的花篮放在最不显眼的位置上。鞭炮免放，司马粮说，这是土老帽的把戏，土老帽子才放鞭炮。我们放气球。我们放飞了一万只乳房状的气球。让乳房满天飞，向全人类传达爱的信息。我们还放起了两个巨เ大的氢气球，氢气球上挂着两条红布大标语，标语用金黄大字，每个字都像磨盘一样大。“抓住乳房就等于抓住女人”在空中ณ轻轻地飘荡着；“抓住女人就等于抓住世界”轻轻飘荡在空中。这是一个逻辑学上的三段论，被省略๓掉的结论是：“抓住乳房也就等于抓住了世界ศ”。司马粮导演的最精彩的节目还在后头。他重金聘请了正在“伊甸è园歌舞厅”跳舞的七个ฐ俄罗斯舞女，来当我们的活模特——这就是那ว天他坐在卡迪拉克里兴奋激动的原因——这七个舞女，都是司马粮的胯下之ใ马，只要给美金，没有她们不干的事情。这是七匹货真价实的大洋马，一律是亚麻色的光滑头发，碧眼高鼻阔嘴，脖子像啤酒瓶颈่，胳膊修长柔软，好像没有骨头。大腿丰满。小腿优美。屁股上翘，像喷气式战斗机。肚子平展，像绷紧ู的钢板。皮肤像凝固的脂油。当然，顶顶ะ重要的是，她们都有自然天成的丰乳。遵照司马粮的指示，七个舞女，穿着七套精美的乳罩和裤衩，颜色分成赤、橙、黄、绿、青、蓝ณ、紫。裤衩小得不能再小，而且是网状的。乳罩造型优美，做工ื考究，是专门去法国订做的。由于是表演性的，乳罩的尺寸较小。那七个舞女的经纪人曾提出裸体表演，被司马粮坚决回绝。司马粮说，不是我舍不得钱，我们是乳罩店，要推销乳罩，要让人看到戴乳罩之美，弄七个ฐ光腚猴子去干什么?
参观者热烈鼓掌。耿莲莲和上官金童偷偷观察看纪琼枝的表情。她面孔平静，既不鼓掌，也不叫好。耿莲莲心里发毛，悄悄地戳了一下上官金童，低声问：“老太太是什么意思?”上官金童摇摇头。
放翻了身，翻呀么翻了身。
上官金童局促地站着，不敢正眼看她。她突然笑道：“天底下有这种事吗？有吗，没有，这是独一桩。”
她推开一扇门，把他拉进去。房间里一片光明，地上铺着化纤地毯，墙上贴着壁纸，天花板上垂挂下几个ฐ用玻璃彩纸剪成的绣球。房间正中摆着一张办公桌，桌上笔筒里插着几只大毛笔。她笑着说：“都是装样子骗人的，我大字认不了一筐。”
“高密东北乡的农民，这二年可真是发了！”那个腋下夹着皮革包的男人，用酸溜溜的口气说。穿夹克衫的小伙子，大口吞咽着包子，呜呜噜噜地说：“老黄，眼馋了吗？眼馋就回去摔了您的铁ກ饭碗，跟着我去贩鱼。”夹皮革包的男人说：“钱是什么เ？钱是下山的猛虎，我怕被它咬着！”夹克衫嘲讽道：“算了吧，老黄，狗咬人，猫咬人，兔子急了也咬人，可俺没听说过钱咬人。”皮包男人说：“你，太年轻了，跟你说不明白。”夹克衫说：“老黄老黄，不要倚老卖老，也不要打肿脸充胖子，倒了架子就得沾肉，允许农民跑买卖发财，这可是你们那个ฐ镇长当众宣读的红头文件。”皮包男ç人说：“小伙子，别猖狂，共产党不会忘了自己的历史，你小心着点吧！”夹克衫说：“小心什么？”皮包男ç人一字一顿地说：“二次土改！”夹克衫怔了怔，说：“改去吧，老子挣了钱就吃喝玩乐，叫你们鸟毛也改不着一根，你以为我还会像我爷爷那样傻？拼死拼活挣几个钱，恨不得嘴巴不吃腚眼不屙，攒够了，买了几十亩荒滩薄地，土改时，嘭，划ฐ成了地主，被你们拉到桥头上，一枪崩成个血葫芦。我可不是我爷爷，咱，不攒钱，吃，等你们二次土改时，也是响当当的贫农。”皮包男人说：“金柱子，你爹摘了地主帽才几天？你就
一辆四轮小车，被一个穿着胸前黑了一大片的白色工ื作服的胖女人推了过来。她用尖细的、像童声期小女孩一样的嗓门喊叫着：“包子，包子，韭菜猪肉热包子，刚出锅的韭菜猪肉热包子！”她气色很好，红扑扑的脸上泛着油光，头发烫成了无数个小卷，像他放牧过的澳洲良种绵羊肥耷耷的尾巴。她的手背像刚出炉的小面包，手指像刚ธ从烤箱里拿出来的小香肠。“多少钱一斤？”一个穿夹克衫的小伙子问道。“不论斤，论个ฐ。”“多少钱一个ฐ?”“两毛五一个ฐ。”“给十个。”女人掀开大部变成黑色的白色盖被，从车旁悬挂的袋子里抽出一块预先裁好的旧报纸，用铁ກ夹子夹了十个包子放上去。小伙子手忙脚乱地从一大把大面额的钞ๆ票中寻找零钱。所有的目光都盯在了小伙子手上。
小船靠岸后，士兵跑步前进。抱琵琶的女人犹豫观望，好像要跟上官金童说话。公社ุ干部ຖ严厉地对她说：“你，跟我们到公社去一趟。”
“昨天晚上，卧牛岭上，打了三颗绿色信号弹，”公社干部ຖ说，“有人说是那ว是飞鼠发光，敌情观念太淡薄了。”他对身边的公社干部说，“小许，你听说第二中学那个体育老师的事了没有？”小许摇摇头。他说：“那家伙，将一本《辞海》中间挖空，把手枪藏在里边。她的微型电å台，你们简直猜不出她藏在什么地方！——她把电台藏在乳房里，乳头就是电极，头发就是天线，所以公安局搜捕了好久ื都没找到เ。这帮特务，什么เ办法都能想出来，所以，把敌人都说成贪生怕死是不对的，切开乳房、塞进去个电å台，多遭罪呀……”
农场住宅区里一片哭声，成群的人在水里挣扎着。有人大声喊叫：“往河堤上转移啊！往河堤上转移！”
食堂倒塌之后，南边的原野便一览无余了。触目惊心的是似乎延伸到天边的水世界ศ。蛟龙河大堤弯曲在水面上，堤内的水，比堤外的水高出许多。暴雨下得很不均匀，天空中好像飞快地移动着一把巨大的喷壶。壶到处，水箭斜飞，一片喧闹，一片水花，一片沸腾，一片水雾，什么也模糊。壶不到处，则有一片比较的光明，映照着散漫流淌的洪水。蛟龙河农场，是低洼的高密东北乡地区最为低洼的地方แ，三个县的雨水都往这里汇集。随着食堂的倒塌，土墙瓦顶的、蛟龙河农场的建筑物接二连三的瘫痪在水中。只有那栋由右派分子梁八栋设计建筑的高大粮仓还屹立在一片废墟中。只有鸡场的几栋用扒坟墓得来的砖头建造的鸡舍还勉强支撑着。房子里的水已๐经齐着窗台了。几条方凳在水面上漂浮起来。水淹到上官金童的肚脐，腚下的椅子把他顶了起来。
来弟坦然地脱光了衣服，指点着身上被哑巴虐待过的累累伤痕，哭着抱怨：“鸟儿韩，鸟儿韩，你看吧！他把我妹妹折腾死了，现在他又来折腾我，我也完了，我被他折腾得连一点劲儿也没有了。”然后，她就趴在他的被子上，呜呜地哭起来。
她怔了一会儿，听到母亲在炕上无奈地呼唤着她。她没有回头，不知羞耻地大哭着，冲进东厢房。鸟儿韩早ຉ已张开搂抱过狗熊的有力臂膀迎接着她。她的泪水把鸟儿韩的胸ถ脯喷湿了。她认为有足够的权力捶打他，他承受着她的捶打，并用那两只大手，不停地抚摸着她瘦削的肩膀和凹陷进去的脊椎沟。在这个过程中，小鸟蹲在鸟仙图像前的供桌上，兴奋地啼叫着。它那只小嘴里，似乎往外唾着血的小星星。
早饭时，上官金童面对着玉米粥，感到一阵难忍的恶心，他恐惧地意识到เ：恋乳厌食症又复发了。他端起粥碗，用残存在一片浑浊中ณ的清醒意识强迫自己喝，但眼睛一触到稀粥，就看到有两只乳房从碗里活生生地升起来，粥碗掉在地上，砸成了碎片。滚烫的粥泼在他的脚上，他竟然毫无知觉。
肖金钢对准上官金童的脑袋擂了一拳，骂道：“妈个ฐ巴子，竟敢骂老子！霍丽娜教育出来的尖子，我饶不了你！”
我们一家站在河堤上，周围的人，躲躲闪闪地离开。很多目光偷偷地看着我们。司马粮还想往前挤，母亲拉住他的胳膊，说：“行啦，粮儿，远远地望望就行了，近了要分他的心神。”
母亲说：“都收拾收拾，去送送这个人吧，他是混蛋，也是条好汉。这样的人，从前的岁月里，隔上十年八年就会出一个，今后，怕是要绝种了。”
我们挣扎着，哭嚎着，除了拖延了一些时间之外，但最终结果还是被反剪着路膊，高高地吊在司马库家粗大牢固的松木屋梁亡。母亲吊在最南端。然后是上官来弟，然后是司马粮，然后是我。我后边是沙枣花。这群职业民兵，都是些捆人吊人的行家里手。他们预ไ先已在房梁上安装了五个定滑轮，所以拉起来毫不费力。我感到เ手腕刺痛尚可忍受，肩关节的钝ๅ痛确实难挨。我们都必然地脑袋前倾，脖子伸长到เ最大限度，双腿无法不伸直，脚背无法不绷直，脚尖无法不垂直向地。我无法不哀鸣。司马粮没有哀鸣。上官来弟在呻吟。沙枣花无声无息。母亲肥胖的身体把那根新麻绳子坠得像钢๐丝一样紧，汗水最多最早地从她身上涌出，她的杂乱的头发里蒸发着雪白的雾气。鲁胜利和上官玉女抱着母亲的腿摇撼着。民兵像拎小鸡一样把她们拎开。她们又扑上去又被拎开。民兵问：“杨公安，要不要把她们也吊起来？”杨公安员坚决地说：“不行，我们是讲究政策的。”
杨公安员说：“冤枉?我们决不会冤枉一个ฐ好人，也决不会放过一个坏人。把他们全部ຖ吊起来。”
民夫们大多漠然，只有几个骨干分子喊了几声：“首长辛苦！”
团长说：“谢谢你们啦，老乡们！你们辛苦了！”
后来，从小树林的炮兵阵地那边，黑老鸹般的炮弹，一批紧跟着一批，飞向我们村庄的方向，蓝色的光芒，把树林那ว儿的天空映成了紫丁香的颜色，太阳灰蒙蒙的，黯然失色。一排炮过去，荒原里就像滚过一阵雷，然后便是炮弹的呼啸，然后就是敲破锣似的弹头爆炸声和一柱柱的白烟腾起，在我们村庄那儿。几排炮过后，从蛟龙河对岸，有更大的炮弹回敬过来，炮弹有的落在小树林里，有的落在荒原上。你来我往的炮弹，像串亲戚一样。灼热的气浪在荒原上涌ไ动。打过一个时辰，小树林里起了大火，炮声没了。我们村子哪边，却还有炮弹往这边发射，并且越打越远。沙梁后边，突然又蓝ณ了一片天，成群的大炮弹，吹着口哨，砸在我们村那儿，这个炮群比小树林里那ว个炮群要大得多，炮弹也厉害。我不是说小树林炮群发射的炮弹像黑老鸹一样吗?沙梁后藏着的炮群发射的炮弹就像一群齐头齐脑的小黑猪，它们“啁啁”地叫着，迈动着小短腿，扭动着小尾巴，你追我赶地落到我们村里去。落地后它们可就不是小黑猪了，是大黑豹，黑老虎，黑野猪，锯齿獠牙，碰到什么咬什么。大炮对射着，飞艇又来了，这会儿一来就是十二架，两架一拨，并着膀飞。这次它们飞得很高，一边飞一边往下下蛋，荒原上出现了很多大窟窿。后来呢?
这时我们才看到เ，大哑的半个脑袋没有了，二哑的肚子上，有一个拳头大的窟窿。他还没有死，还朝着我们翻白眼。母亲抓起一把碱土，按到那ว个窟窿上，但绿色的汁液和灰白的肠子，像泥鳅一样滋滋有声地钻出来。母亲抓起一把又一把的碱土，往那窟窿上堵，却总是堵不住。二哑的肠子，淌了半篓子。我的羊两条前腿跪在地上，“噢噢”地怪叫着，肚子剧烈地收缩，脊背弓起，一团乱草从它嘴里呕出来。在它的带动下，我与大姐也弓着腰呕吐。母亲垂着两ä只沾满血泥的手，呆呆地望着那ว些肠子，她的嘴翕动着，突然张开，喷出一股猩红的液体，然后她就嚎哭起来。
“上来说嘛！”鲁立人道。
群众的目光一起扫向那瘦人。瘦人就是磕头虫。他那件烟色绸褂已经破烂不堪，一只袖子基本脱落，露着半个ฐ漆黑的肩膀。那ว个ฐ原先路线笔直的大分头乱ກ糟糟的，成了一个ฐ老鸹窝。他在阴风中哆嗦着，灰白的目光胆怯地四处张望。
“小舅，你还记得那匹白老鼠吗?”他神秘地问我。我在黑暗中点着头。“它在这里，”他低声说，“我想剥了它的皮，让姥姥ณ缝个护耳。一道疲乏无力的闪电å在遥远的南方แ抖擞着，磨房里展开一层稀薄的光芒。我看到เ他手里握着那只死老鼠。它身上湿漉漉的，细长的尾巴๒令人恶心地下垂着。“扔了它。”我厌恶地说。“为什么?为什么要我扔了它?”他不满地问。“恶心，难道你不恶心吗?”我说。他沉默着。我听到死老鼠掉到磨眼里的声响。“小舅，你说，他们会把我们怎么样?”他忧虑地问。是啊，他们会把我们怎么样呢?门外，哨兵们换岗了，街上，哗啦啦一片水响。换岗的士兵像马一样打着响鼻，一个兵说；“真冷，这哪里像八月里的气候！是不是要结冰了？”“扯淡！”另一个ฐ兵说。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他。除了乳房和乳汁，别的东西对我又有什么用处呢?那个下午是辉煌的，阳光透过铁皮缝与木格百叶窗，洒在铺着青砖的地面上。地面上有老鼠屎，老鼠屎里肯定还混有蝙蝠屎，因为房梁上倒悬着一串红翅小蝙蝠，—只像斗笠那般大的老蝙蝠在高高的房梁间滑行，它的叫声与它的身体相配，声音尖锐而悠长，使我不寒而栗。每盘石磨的中央，都凿了一个圆洞，圆洞里栽进去一根笔直的、碗口粗的杉木，杉木从铁ກ皮屋顶ะ上穿出去，杉木的顶端，便是那些巨เ大的装着叶片的风轮。按照ั司马库和司马亭的设想：只要有风，叶片必转，叶片转风轮也转，风轮转杉木杆子随着转，杉木杆子一转石磨自然也随着转。但事实却粉碎了司马兄弟的奇思妙想。我绕过石磨去寻找司马粮，看到几匹老鼠沿着杉木杆子飞快地爬上爬下，磨顶上蹲着一个人，眼睛放光，我知道他是司马粮。他伸出冰凉的小爪子拉住了我的手。在他的帮助下，我踩着磨边上的木把儿，爬上磨盘顶。磨顶上湿漉漉的，磨眼儿里汪着灰白的水。
喜宴终于结束，堂倌们抬着大箩筐跑进来，风卷残云般收拾着桌上的杯盘，噼哩啪啦，往筐里扔。扔进去还是杯盘，抬出去却全是碎片。十几个精干的士兵跑步进来帮忙，他们每人抽起一张桌布，兜着跑出去。堂倌们又跑进来，飞快地换上新桌布，然后端上来葡萄和黄瓜，西瓜和鸭梨，还有像地瓜油一样颜色、散发着怪味道什么เ巴西咖啡，一壶又一壶，数不清的壶；一杯又一杯，数不清的杯。打着饱嗝的宾客重新坐定，尖着嘴巴，试试探探、犹犹豫豫、像喝中药一样喝什么巴西咖啡。
一个月前你不还大声地吐痰擤鼻涕๓嘛？她让我反感，又让我敬佩，怎么เ会变得如此快呢?我思索着，得不到เ答案。堂倌端上了主ว食，有水饺，有毁了我食欲的蛔虫样的面条，还有一些花花绿绿的糕点。我实在懒得去描述众人的吃相了，我心烦、肚饿，母亲，还有我的羊已๐经等急了吧?要问我为什么还不走？因为ฦ司马库宣布过，饭后，巴比特将再一次向人们显示ิ西方的物质和文化文明。我知道他要放电å影，—种据说用电催出来的活灵活现的人影子。这是二姐邀请母亲出席喜宴时说的。母亲却说，二十年前，她就见过那ว东西，是德国人前来放的，为了推销他们的化肥，一种白色粉末，据说施到地里可让粮食增产，但没人相信。庄稼一朵花，全凭粪当家。德国人免费赠送的化肥，被老百姓填到เ池塘里，当年夏天，池塘里的荷花长疯了，荷叶大如磨盘，又肥又厚，但荷花却很少。老百姓庆幸没有上当，德国人想来害我们，什么化肥，是只长叶子不开花当然更不能结果实的毒药。
”念弟说。“吃奶吃到娶ດ媳妇也是有的，”母亲说，“西胡同宝财他爹就吃到娶ດ媳妇。”我换了一个奶头。“金童，我也豁出去了，我等着你吃够那ว一天。”母亲历经磨难，奶水依然旺盛。“实在不行也给他弄只奶羊嘛！”念弟说。念弟，我恨你。“吃完饭，都去放羊，剜些野蒜回来，中午好下饭。”母亲吩咐完，早ຉ晨就算结束了。
起来去河里洗洗脸。”母亲把五个躺椅状的柳条筐搬到院子里。母亲把五个ฐ孩子搬运到柳条筐里，让他们仰躺着。母亲命令沙枣花：“放开奶羊去。”沙枣花迈动着细腿，蓬ศ着头发，睡眼惺忪地走进羊栏。奶羊对她友好地晃角，伸出舌头舔她膝盖上的灰垢。舔得她痒痒。她用小拳头擂羊头，稚嫩地骂：“短尾巴鬼。”她摘下连结着奶羊脖圈的缰绳环扣，拍一下羊耳，说：“去吧，你是鲁胜利ำ的。”鲁胜利的奶羊愉快地摇着翘尾巴๒，腿蹄麻利，到了鲁胜利ำ的篓子边。她四肢朝天，焦急地吱哇着。奶羊劈开后腿，倒退几步，让晃晃荡荡的奶口袋悬在鲁胜利脸上。羊奶头寻找孩子嘴，孩子嘴寻找羊奶头，动作准确熟ງ练，配合默契。羊奶头那ว么长那么เ大，鲁胜利像凶猛的黑鱼，一口把它吞没。大哑二哑的羊，司马凤司马凰的羊，一个跟着一个来到各自主人的身边，都用同样的动作向孩子嘴靠近，都表现出同样的熟练和默契。金色的阳光照耀着动人的哺乳场面。奶羊们弓看腰，眯着眼，下巴上的胡子微微颤抖。“锅开了，姥ณ姥。”司马粮说。“再烧会儿。”母亲在院子里洗脸。火飞快地舔着锅底，这是经爆炸大队一排五班的伙夫老张改造过的锅灶。司马粮只穿一条裤子，赤着臂膊。他很瘦，目光忧郁。念弟挑水回来，水桶随着担杖颤悠，她的辫子已经齐腰，辫梢用时兴的塑料绳捆扎。羊们齐齐地给孩子换了奶头。“吃饭吧。”母亲说。沙枣花放下桌子，司马粮摆上筷子和碗。母亲盛粥，一碗两碗三碗四碗五碗六碗七碗。沙枣花和玉女摆好小板凳。念弟喂上官吕氏喝粥。呼噜唏溜。来弟和领弟拿着自己้的碗进来。各盛各的粥。母亲看也不看，但嘟็哝：“吃饭时一个也不疯。”她们端看粥在院子里喝。念弟说：“听说独立纵队要打回来了。”“吃饭吧。”母亲打断ษ她的话。我双膝跪在母亲胸前吃奶。母亲别别扭扭地侧着脸喝粥。“娘，你也太惯他了，他吃奶要吃到娶ດ媳妇吗?
大姐一把夺过孩子。纵身跳下炕，往外跑去。母亲大骂：“鳖种，动了抢啦!ำ”
母亲说：“我糊涂了半辈子了，千军万马万马千军我都不管，我只知道枣花是我养大的，我舍不得给别ี人。”
母亲没有回答他的问话。难道这种愚蠢的问题还值得回答吗?青年转过头，对洋女人咕噜着。洋女人注意到เ了在母亲怀里包着上官来弟女婴的紫貂皮大衣。她伸出一只手，摸了摸皮毛，她接着便看到那女婴的豹子般的、懒โ洋洋的阴险目光。她避开了女婴的目光。
“为什么要卖孩子呢？”青年举ะ起缠手绢的手，指点着我的颈插谷草的姐姐们。
母亲说，清朝咸丰年间，这里还无人定居，夏秋季节，有人来这里捕鱼、采药、放蜂、放牧牛羊，为什么叫大栏呢?原来这里是牧羊人圈羊休息的地方，有一圈树条子夹成的栅栏。冬天里，有人来这里打过狐狸，但据说来这里打狐狸的人没有一个善终的，不是被大风雪冻死，就是得上什么怪病。后来，也闹不清哪年哪月了，有一个身体健壮、四肢发达、胆量很大的人在这里定了居。他就是司马亭、司马库兄弟的爷爷司马大牙，大牙是他的外号，他的真名无人知晓。他名叫大牙，但嘴里却没有门牙，说话时呜呜噜噜的。司马大牙在河边搭了一个ฐ草棚，靠着一柄渔叉和一杆猎枪过日子。那时候，河里、沟里、洼地里鱼多得呀，一半是水，一半是鱼。有一年夏天，司马大牙蹲在河堤上叉鱼，看到เ从上游漂下来一个釉彩大瓮。司马大牙一身好水性，能在水里潜一袋烟工ื夫。他一个猛子扎下河，把那口大瓮拖到เ岸边。瓮里端坐着一个身穿白衣的盲女。我们的目光盯看自家的盲女上官玉女，她歪着头，侧耳听着，大耳朵上的血管清清楚楚。这个盲女长得奇俊，如果不是瞎了眼，她应该嫁给皇上做娘娘。后来，盲女生了一个ฐ男孩就死去了。司马大牙用鱼汤把这男孩喂大，这个男ç孩名叫司马瓮，他就是司马亭和司马库的爹。
也就是在喝足鲜美鳗鲡ທ汤的这个夜晚，母亲心情舒畅，脸上呈现着圣母般的、也是观音菩萨般的慈祥，姐姐们围绕着母亲的莲座，听她讲述高密东北乡的故事。温馨夜晚，儿女情长。北风在蛟龙河道里呼啸，风把烟囱当成哨子吹。院子里结着冰甲的树枝喀喀啦啦地摆动，一根冰凌挣脱屋檐，落在檐下的捶布石上跌碎，发出清脆ะ的声响。
“哥，”司马库双手支着床，昂起头，目光炯炯地说，“你混蛋，你太混蛋了，这维持会长是日本人的狗，是游击队的驴。老鼠钻到เ风箱里，两头受气的差ๆ事，别人不干，偏你干！”
“带我去见他！”沙月亮说。驴队在镇公所门前休息，姚四带着沙月亮进入福生堂大门。福生堂的房子一排十五间，共有七排，院院相通，门门相连，层层叠叠，宛若迷宫。沙月亮见到เ司马亭时，他正与躺在床上养伤的司马库吵架。五月初五那天，司马库放火烧桥，没烧到日本人，自己的屁股反被烧伤，伤口久ื久不愈，转变成褥疮。他现在只能ม趴在床上，高高地翘着屁股。
上官吕氏突然感到天旋地转，她想往前跑，去救护自己的儿子和丈夫，但她胖大的身体却像墙壁一样沉重地向后倒去。
院子里一片死亡。儿子双膝跪地，长长的血脖子戳在地上，鲜ຒ血像弯弯曲曲的小溪在地上流淌，那ว颗保留แ着惊恐表情的头颅端端正正地立在他的身体前边。丈夫嘴啃着砖甬路，一只胳膊压在腹下，另一只胳膊向前平伸着，后脑แ勺上裂开了一条又长又宽的大口子，一些白白红红的东西，溅在甬路上。马洛亚牧师跪在地上，手指划着胸脯，吐出一串一串ธ的洋人话语。两ä匹高头大马驮着鞍子，正在嘶咬着圈花生的秫秸箔子，那头母驴带着它的骡驹，瑟缩在墙角。小骡子的脑แ袋，藏在母驴的胯下，秃秃的小尾巴，蛇一样扭动着。两个穿酱黄衣服的日本人，一个ฐ用手绢擦试着军刀，一个挥刀劈断秫秸箔子，上官家去年囤积、准备着今年夏天大发利ำ市的一千斤花生，哗哗啦啦地淌了满地。两匹高头大马垂下头，嘎嘎嘣嘣๑地咀嚼着花生，愉快地摇摆着它们华美的大尾巴。
河堤上的火熄灭了，一团团黑烟直冲天空。她看到เ河堤上一片漆黑，残缺不全的灌木枝条散发出好闻的焦香味儿。无数的苍蝇仿佛从天而降，落在被马蹄踩得稀烂的尸体上，落在地面的污血上，落在植物的茎叶上，也落在司令的身体上。她眼前的一切都被苍蝇覆盖了。
这时，从村子西边那一片稀疏的松树林子里，又有一群骑兵跑过来。骑兵后边，是一大片黄色的人群。两ä队骑兵会合后，沿着南北大路，向村子里扑去。那群扛着乌ไ溜溜铁筒子、戴着圆顶铁帽子的步兵，跟着骑兵，一窝蜂般涌进了村子。
“求弟在上边捡虾，别ี人都下来。”
妹妹们迅速脱鞋挽裤，最小的上官求弟脱了个ฐ光屁股。她站在蒙着一层淤泥的河滩上，看着缓缓流淌的河水和水底轻柔、温顺地摆动着的水草。鱼儿在草间嬉戏。燕子紧贴着水面飞翔。她下了河，大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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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足姑娘们蹦蹦跳跳地下了场。一个骨科医生搬上来一个巨เ大的小脚模型，生动地向人们讲解着小脚在哪些地方断了骨头，哪些地方又导致骨头变形。
最后，牛县长异想天开，命令高密东北乡第一金莲上场现身说法，让人们形象化地认识到小脚之ใ丑恶。
母亲吓坏了，缩在她姑姑背后。镇长说：“这是县长的命令，谁敢违抗？”母亲搂着她姑姑的腰说：“姑姑，姑姑救救我，我不上去……”
姑姑说：“璇儿，上去，让他们看看。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我就不信我亲手包出来的小金莲比不过那六个野驴蹄子。”
大姑姑把璇儿扶持到เ前边，便闪开了身。璇儿一步三摇，犹如弱柳扶风。在古旧的高密东北乡男人的心目中，这才是真正的美女。他们都直了眼，恨不得用眼睫毛掀开璇儿的裤脚๐，得便窥见金莲全貌。县长的眼睛像飞蛾一样钻进璇儿的裤脚里，他张着口，呆了一会儿，高声说：“看看吧，这么好的姑娘，硬给裹成了一个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