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鸭的确是好鸭，只养了五个月，便长得像小船一样。上官吕氏爱鸭如命，天天让儿媳去捞螺蛳，盼望着它们一天生俩鸭蛋呢。
赊鸭的在村子里转了一圈就走了。当天夜里，福生堂的大儿子司马亭就被土匪绑了票，花了数千大洋才赎回来。人们传说，那个赊小鸭的，是土匪的眼线，他借赊小鸭做掩护，探明了福生堂的底细。
上官鲁氏像接到大将军命令的小兵一样，飞快地挪动着小脚，屋里屋外地跑。晚饭就在梨树下摆开，一盏昏黄的马灯，挂在梨树杈上，吸引来成群的飞蛾，扑得灯罩啪啪响。饭桌上摆着一盘杂和面儿皮、骨头渣子萝卜馅儿的大包子，每人一碗绿豆汤，还有一把小葱，一碗新酱。上官吕氏心中忐忑，偷眼观察着婆婆的脸色。饭菜丰盛，婆婆嫌浪费，拉着脸子嘟็哝；饭菜清淡，婆婆吃着无味，摔筷子摔碗发脾气。做上官家的媳妇真难啊！包子和稀饭在饭桌上冒着热气，铿铿锵锵干了一天的铁ກ匠家，此时显得格外安静。吕氏端坐在中央，她的儿子和丈夫分坐在两旁้。鲁璇儿不敢坐，垂首立在桌子旁边，等待着婆婆吩咐。
炉中的火焰失去了风箱的鼓动软弱得很像黄色的绸子。火苗上摇曳着焦香的煤烟。上官寿喜打了一个哈欠。他小鼻子小眼小脑袋，小手小胳ฑ膊，难以相信他竟然是上官吕氏这个高头大马生出来的。上官吕氏经常叹息：种子不好，地再肥也没用。她将最后一把淬好了火的镰刀放在鼻子下边嗅嗅，仿佛用鼻子就可以判断出淬火的质量。然后她将镰刀扔在地上，肩膀塌拉下来，疲乏地说：开饭吧。
“甭说有白莲，有红莲我也得挑水，要不掌柜的不让。”
“井里有白莲。”
汪银枝是经营天才。她改变了上官金童的经营战略，在商店后边，办起了乳罩工厂，生产“独角兽”高级乳罩。上官金童被架空、天天坐在电视机旁้，一遍又一遍地看着“独角兽”牌乳罩广告：
她的眼泪，点点滴滴，打在我的心上。也许我是多疑了，是啊，有人爱你，你就该知足了。
在这个危急关头，失踪多年的司马粮从天而降。
保安们把屋里的几件破旧家具和几床烂被子扔出来。红色的推土机高举着那密布着钢๐铁巨เ齿的大铲子，铁ກ烟筒强劲地吐出一环追着一环的烟圈儿，呼呼隆隆地冲向塔前小屋。上官金童感到那红色的巨เ物是冲着自己้压过来的，他恐怖地靠在古塔潮湿的基座上，大睁着眼等死。
她把上官金童按坐在摩托车的偏挂斗里，那ว里边有只巨大的金刚鹦鹉，腿上拴着铁链条。它仇视地盯着上官金童，弯曲的大嘴张开，发出一声沙哑的怪叫。耿莲莲拍了鹦鹉一把，用两根灵巧ู的手指一拨，便解放了它的腿。她说：“老黄，老黄，飞回去吧，告诉掌柜的，舅舅随后就到。”
耿莲莲笑道：“我们给您安排了一份只有您才能干的工作。”上官金童还想谦虚地说几句什么เ，但耿莲莲已๐经拉住了他的手，她说：“小舅，走吧，我沿着大街小巷跑了一天，就为了找你。”
“总有一天，我要挣断这根铁ກ锁链，姥姥ณ，您等着看吧。这是二十元钱，姥姥，小舅想吃什么，您就买点什么给他吃吧。”
母亲失望地说：“鹦鹉，别花言巧ู语了，走吧，回去晚了又要挨老婆训了。”
母亲对那小头目说：“她不是我的女儿！”
埋葬了上官想弟之ใ后两天，我们刚ธ刚感觉到一点轻松，蛟龙河农场的八个ฐ右派，轮着班，用一扇门板，把上官盼弟的尸首抬到了我家大门外。一个随尸前来的、臂戴红袖章的小头目，敲着大门喊：“上官家的，出来接死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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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á于死因明确，连案也没报。天气炎热，尸体不能ม久存，场里下令，迅速掩埋。没有棺材，更没有仪仗。女右派们把她的几件比较漂亮的衣服找出来，想给她换上，但面对着她的大肚子和从嘴里溢出来的恶臭的泡沫，都望之却步。男右派们找了一块机耕队用过的破篷布，把她卷起来，两ä头用铁丝捆住，抬到一辆平板车上，拖到枪炮场西边的茅草地里，挖了一个坑，埋了她，堆起一个ฐ坟头，与霍丽娜的坟头紧挨着。在她俩的坟头后，是埋葬着龙青萍尸骨的坟头。她的留着弹洞的头骨，被法医带走了。
配种员们怪笑起来，场报主编伪装ณ咳嗽ณ才避免了笑出声音。马瑞莲恼羞成怒，骂道：“混蛋，邓加荣，你太过分了！”
一个男配种员走上来，说：“马队长，我替她做吧。甭说是把绵羊的精液射进家兔的子宫，就是把李杜场长的精液射进母猪的子宫，我也丝毫不为难。”
第二天晚上，他们埋伏在路边，手里拿着棍子石头。等啊等啊，终于看到那个ฐ头戴瓦斯灯的人来了。鸟儿韩猛地扑上去，拦腰抱住那ว个人，将他摔在地上。那人怪叫一声，昏了。老邓摘下头灯一照ั，晦气，原来是面色枯黄的女人。小毕举起石头，说：“砸死她吧，要不她会去报信的。”老邓说：“算了，小鬼子不仁，咱不能不义。杀女人，要遭天打五雷轰。”
船经不起折腾，翻了，他们在齐胸深的海水里挣扎着，被潮水冲上海滩。海ร上涛声澎湃，像有千军万马在厮杀，奔腾，繁星满天，水面上飞舞着绿色的磷光。鸟儿韩冻得说不出话。小毕低声啜泣着。老邓ฑ说：“弟兄们，天无绝人之路，重要是不要灰心。”鸟儿韩问：“大哥，你最大，你说吧，怎么办?”老邓ฑ说：“咱是些旱鸭子，没有使船经验。莽撞出海，死路一条。好不容易逃出来，不能ม轻易死，这样吧，咱先上山歇一天，明晚，捉个ฐ日本渔民，让他送我们回去。”
母亲拿出了两顶ะ沾着血的西瓜皮小帽，递给我，示意我转交给他。我忘记了肚子里的金戒指，走到เ他面前。他仰脸望着我细竹竿一样的身体，悲哀地摇摇头。我弯下腰——突然觉得不合适，便蹲下，把小帽交给他，然后手指着东北方向。我想起了那次悲惨的旅行，想起哑巴背着一个ฐ断腿伤兵撤退的情景，更想起了被遗弃在炮弹坑里的孙氏双哑可怕的尸体。他伸手接过小帽，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好像久经训练的猎犬在辨别凶手或者死者的气味。他把这顶小帽放在双腿间，又把另外那顶小帽从我手里夺过去，粗略地嗅了一下，照ั样放在双腿间。然后，在没接到任何邀请的情况下，他用双手走遍了我家的每个角落，正房和厢房，磨屋和储藏室。他甚至到院子东南角的露天厕所里转了—圈。他甚至把脑袋探到鸡窝里观察了一番。我跟随在他的身后，欣赏着他轻捷而富有创น造的运行方แ式。在大姐和沙枣花栖身的房间里，他进行了上炕表演。他坐着，双眼齐着炕沿，我为ฦ他感到悲哀。然而接下来的情景证明我的悲哀很是多余。哑巴双手抓住炕沿，竞然使身体脱离地面而慢慢上升，如此巨เ大的臂力我只在杂耍班子里看过一次。他的头超出炕沿了，他的胳膊嘎叭叭地响着，猛然撑起，便将身体扔到炕上。初上炕时他有些狼狈，但很快便恢复了庄严å的坐姿。
他把双手从小板凳里摘下来，高高举ะ起来，嘴里“脱脱脱”着，摹仿着，比量着。我马上想到，从那ว年往东北转移之后，我们再没见过他，他是在问询大哑二哑的情况呢。母亲用毛巾捂着脸，哭着进了屋。哑巴๒明白了，他的头垂在了胸前。
哨兵一怔，放了一枪，狂叫着：“司马库来了——司马库来了——”
村子就在眼前，烟岚腾起，人味浓厚。他掐了一朵野菊花，触鼻嗅着，排除私心杂念，拴住心猿意马，大模大样地对着自家南墙上新拆出的豁口走来。暗藏在豁口里的民兵跳出来，拉响枪栓，吼道：“站住!不要往前走了！”司马库冷冷地说；“这是我的家！”
还乡团留下的野种，老子非宰了你不可！”他一边摸索ิ一边低声骂着，斗ç鸡眼里的白蛾子产卵般抖颤着。沙枣花机智地、像小鹿一样跳过去，把刀子抢在手里，双手攥着刀柄，退到我的身边。魏羊角站起来、伸出一只手，威吓道：“汉奸留下的野种，把刀子还我！”沙枣花沉默不语，用屁股撞着我，连连往后退缩。她的双眼一眨也不眨地盯看魏羊角那ว只生满胼胝的蹄爪。他几次往前扑，但临近刀锋时又急忙缩了回去。这时，司马粮已๐经撤退到草桥上。巫云雨大叫着：“你妈拉个ฐ巴子魏羊角，快过来，打死还乡团的野种！快点过来！”魏羊角恨恨地说：“待会儿再收拾你个小毛丫ฑ儿!”魏羊角想拔一棵野蓖麻做武器，但蓖麻根系肥大，拔不出来，他只好折了一根蓖麻枝子，呼呼啦啦地挥舞着，冲向草桥。
司马粮喊声未了，巫、魏、丁、郭四位便大笑着从蓖麻丛中跳了出来。“他妈的，”巫云雨道，“哪里来的小子，说大话也不怕闪断舌头！”他们捡起那打成鞭子一样的桑条，狗一样蹿跳着，冲上前来。“枣花，你扶着小舅！”司马粮喊着，推开我，对着那ว四个身材比他高大许多的好汉冲了上去。他的生死不惧的冲锋精神让四条好汉吃了一惊，没等他们手中ณ的桑条抽下来，司马根坚硬的脑袋便撞在了魏羊角的小腹上。这个满嘴脏话的凶残家伙弓着腰跌倒，然后立即把身体团在一起，像受了打击的刺๐猬一样。巫、郭、丁手中的桑条带着嗖嗖的风声劈下来，司马粮用胳膊护着脑袋，转身便跑。他们紧紧追赶。显然，富有反抗精神的司马粮调动起了这三个ฐ土流氓的积极性。比起像绵羊一样懦弱的上官金童，小狼一样的司马粮有趣多了。他们兴奋地嗷嗷叫着、在暮气四合的草地上展开追逐战。如果司马粮是小狼，那么巫、郭、丁便是那ว身体硕大、凶狠、但显得笨头笨脑的土种狗。魏羊角是狼和土狗杂交出来的动物，所以他成了司马粮第一个打击的重点。打翻了魏羊角，就等于敲掉了狗群的首脑。司马粮奔跑的速度忽快忽慢，并用上了对付起尸鬼的战术，不断ษ地急转弯，把他们一次又一次地甩掉。有好几次，他们因为ฦ急煞脚๐而跌倒，没膝的草像波浪ฐ一样在他们脚下开合着。一群群拳头大的小野兔惊叫着从窝里逃出来，有一只躲闪不及，被巫云雨的大脚踩破了肚子。司马粮并不完全是奔跑，他在奔跑中还发起一些反冲锋。他用急转弯拉开了一个好汉子的距离后，便对着其中ณ一个发起闪电般的冲击。他抓起泥巴๒砸在丁金钩脸上，他咬破了巫云雨的手脖子，他还使用了斜眼花的战术，握住郭秋生的双腿间的鸡零狗碎用力攥了—下子。三条好汉子都受了伤，司马粮头上也挨了很多打击。他们的速度减慢了。司马粮侧着身子往草桥边撤退。三个好汉子团簇在一起，嘴里吐着泡沫，像破旧的风箱一样喘息着，警惕地追随着司马粮。魏羊角缓过气来了。他像发威的猫。弓着脊梁，慢慢地爬起来。他的双手四处摸索着．那把肥大的骨头柄刀子在草丛里冷冷地躺着。“×你妈!
新社会，好比是，亮格咙咚的日头放光明，金光照着咱庄稼人，妇女解放翻了身，翻呀么เ翻了身。
旧社会，好比是，黑格咙咚的枯井万丈深，井底下压着咱们的老百姓，妇女在最底层，最呀么最底层。
……
瞌头虫的妹妹斜ฒ眼花抱着一棵雪白的大白菜，从抬斗ç一侧路过。她那风情万种的黑眼睛斜瞟着我。她揽住大白菜的手冻得通红。她路过赵寡妇的锅前时，寡妇的手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她们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但连这样的杀夫之仇也未能让赵寡妇违背，“雪集”不说话的契约。但我看到她被怒火烧沸了的血液在加速循环。愤怒不误做生意，这就是赵寡妇的长处。她把一炉热气腾腾的包子铲到เ一个ฐ白色的大瓷盘里，端到เ张天赐面前。张天赐伸出手。赵寡妇有些茫然。但她马上就明白。她用油腻的巴掌拍着额头，表示对自己疏漏的谴责。她从—个罐子里，精选了两ä头肥大的紫皮蒜，放在张天赐手里，并用一只小黑碗，盛了一碗芝麻辣椒油，做为ฦ特别的奉献，放在张天赐面前。卖席的男人们不满地看看她，用青色的目光批评着她巴结张天赐的态度。张天赐心安理得慢条斯ั理地剥着大蒜，等待着包子的冷却。他耐心地把白净的蒜瓣儿按照大小次序，排列在饭桌上，摆成一个单列纵队。他还不时地调整某两ä瓣大小相仿的蒜瓣的位置，一直把它们调整到尽量合理的程度。后来，当我乘坐的抬斗转到白菜市上时，我远远地看到，奇人张天赐开始吃包子了。他吃包子的速度快得惊人，与其说是吃，不如说他在往一个大口坛子里装ณ填。
“指导员，”王金愁眉苦脸地说，“指导员，车轴断了……”
“王金！王金!ำ”独臂人气呼呼地吼着，“为什么掉队?嗯?为什么掉队?你是不是想给咱钢๐铁连丢脸?！”
“会不会发生意外呢?”小干部忧虑地问。
鲁立人继续张望着说：“没有，连个人影也没有，只有一只乌鸦在啄马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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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让我关心的六姐，分拨开围观的人群，慢腾腾地走到เ三姐的尸首旁边，她没有下跪，也没有哭叫，只是默默地低着头，双手拧着辫子梢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好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小姑娘。但她已是个ฐ体态丰满的大姑娘了，她的头发黑油油的，屁股高高地翘着，好像在尾骨那儿，高擎着一根华丽ษ的红毛尾巴。她穿着一件二姐招弟送给她的白绸旗袍，旗袍的下摆开叉很高，闪出了修长大腿的一线。她打着赤脚๐，小腿上留แ着一些被茅草锋利ำ的叶片划出的红道道，旗袍的后面，留着揉烂了的青草和野花污染的痕迹，红的斑斑á点点，绿得如皴如染……我的思绪跳跃着又钻进了那片轻柔地覆盖着她与巴比特的云里，狗尾草……毛茸茸的尾巴๒……我的眼睛，像两只吸血的虻虫，叮在了她的胸ถ脯上。上官念弟高高的乳房，樱桃样的乳头，被白绸旗袍夸张地突出了。我的嘴巴里蓄满了酸溜溜的口水。就从那一时刻开始，只要看见了俊美的乳房，我的嘴巴里就蓄满口水，我渴望着捧住它们，吮吸它们，我渴望着跪在全世界的美丽乳房面前，做它们最忠实的儿子……就在那突出的地方，白绸记录下一片污渍，像是狗的涎水。我心中如刀绞般痛苦，我等于目睹了美国佬巴๒比特咬我六姐乳头的栩栩如生、活灵活现的画ฑ面。那ว个ฐ狗崽子湛蓝的眼睛仰望着六姐的下巴๒，而六姐的双手却温存地抚摸着他金灿灿的大脑袋。就是这双手曾经那么เ凶狠地打过我的屁股，而我不过是轻轻地撩拨她，而他却在咬着她。这种邪恶的痛苦使我对于三姐的死相当麻木。二姐的哭泣让我感到心烦意乱。而八姐的哭声却像天籁的声音，让人缅怀起三姐生前的绚丽和三姐生前令树弓叶落、地摇天移、鬼泣神惊的卓尔不群的行径。
大姐没有哭，也没有喊，她跪在三姐身边，抬起头来，望着围观的人。她的目光没有焦点，散漫而短浅。我听到เ她叹了一口气，看到她随便地往后一伸手，揪下了一朵鸡蛋那么大的紫红色绒球花儿。她用那朵庄重柔软的花，擦拭着三姐鼻孔里渗出的血，擦拭完鼻孔擦拭眼角，擦拭完眼角擦拭耳朵。把流血的窍孔擦拭完了，她便把那个紫ใ花球儿举到自己้面前，用尖尖的鼻子，翻来覆去地嗅，嗅着嗅着，我看到她的脸上现出了古怪的莫须有的笑容，她的眼睛里闪烁出了只有陶醉在某种境界ศ里的人才能有的光彩。我模模糊糊地感觉到，鸟仙的超凡脱俗的精神，正在通过那紫红色绒球花儿，转移到上官来弟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