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末曾听爹爹说山中跟着溪流走必有通路，决定往下游去。她拾起随粮袋一起摔下来的桐油布披着，撕开一袋面粉倒去大半，留แ了一二十斤，够自己้吃好几天了，扎好系在腰上。
这是两座山脊之间的深沟，前后都不见尽头。往上去，山脊愈见高耸，沟壑更深，想必比这里更难爬上去；往下看，水流湍急，雨雾迷蒙，草木葱茏不知通往何处。
兆言一滞：“大将军与诸位公子即将出征，淑妃挂念，你时常入宫通报些消息让她安心也好。”
“有很久吗？才四五天吧。”
只除了慕容筹。魏国众将领ๆ中，包括汉将，只有慕容筹与杨公数次对阵胜负参半，其他人皆是惨败而回。连魏国皇帝ຓ都说，如果不是吴国君臣贪安恐战，不是有慕容筹和长城抵挡，杨令猷的枪尖只怕早就指到เ他的面前。
杨公正是在这种局势下屡立战功声名鹊起，于重文轻武的吴国朝堂上占据一席之地。要说鲜卑人最痛恨哪个吴国人，不是金殿宝座上的沈家皇帝，而是令所有鲜卑将士闻风丧胆的大将军杨令猷。
兆年有点不好意思，老实回答：“我不知道。”问一个七岁的孩子这种问题实在太强人所难了。
“你又不是皇帝，如何替别人夸口？”杨末转向兆年，“以后你做了皇帝，会只娶皇后一个吗？”
木屋建在一块凸起的山石上，屋后有一汪山泉汇成的水潭，泉水清澈可饮。他把山鸡宰杀洗净用清水煮ุ熟，鸡肉撕碎撒在菜粥中，煮ุ出来香气扑鼻，也没有荤腥之气。杨末胃口大开，一口气喝了两碗，称赞道：“恩公这几日厨艺大涨，你学东西倒是进步很快。”
慕容筹道：“这大约是我现今仅有的优点了。”
杨末说：“恩公太过自谦了，你岂止这一个优点。”
他手里还端着碗，抬头看她追问道：“哦？我还有什么เ优点？”
他坐在火堆边，跳跃明灭的火光映在他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越显得轮廓分明，目光幽深。她心头突地一跳，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当初ม她如果真的把这美丽的头颅ๅ砍下来，那该多么เ可惜。
这念头让她心惊肉跳，不敢再与他对视。好在他也只是玩笑一问，见她不回答，笑笑低下头去继续喝他得意的鸡肉菜粥。
到了夜间准备就寝时，麻烦来了。屋里只有一张木板床一条棉被，杨末看脚头有两ä个蒲团，大约她昏睡时他就在床尾凑合休憩。但现在她醒了，孤男寡女要同睡一床共被而眠，怎不尴尬。
慕容筹看出她的顾ุ虑，把柴堆上的干草翻下来铺在地下：“我睡在这里好了。屋子只这一间，权宜不便之处，望姑娘莫要介怀。”
干草是猎人留下引火之用，只有少许几捆，他身高腿长，将将能ม在地下铺薄薄一层。地下是泥地，久雨有些返潮，只铺一层干草如何能保暖。他身上半湿的薄缎中衣倒是就着火堆烘干了，外头的粗布袍厚实淋透，一夜也未必干得了，那ว也是他唯一能ม盖的衣物。穿这么เ少睡在地上，肯定要着凉伤风。
杨末于心不忍：“恩公仗义แ相救，我怎能让恩人委屈受寒。恩公也说了，你我落难至此，一切权宜从便。这床榻长逾八尺，足够两人各占一边互不干扰……”
慕容筹抱着干草立在地下：“这……同宿一屋已๐是不得已๐，何况同床。我是男ç子自然不忌，但是姑娘的清誉……”
杨末忍住窘意，正色道：“恩公不是自诩磊落旷达，怎的又婆婆妈妈起来？身正自不怕影斜，倘若有人要诋毁你我清白，同一屋檐下这几天早ຉ已洗不清了，由á他去说又如何？”
慕容筹露出笑意：“听闻南朝女子视名节如命，曾有节妇被男子牵手，断臂以全贞节。如此看来倒是我见识狭隘。”
杨末道：“妇人被男ç子轻薄，该去惩罚那个登徒子，为何却要妇人自断其臂？再说只不过被男ç人碰一下手而已，怎么就不贞洁了？此理不能ม服人。只要我自己้行正坐直未行苟且之事，就是冰清玉洁，才不在乎别人怎么เ看。我听说你们鲜卑的女子烈性奔放，一女多嫁司空见惯，难道也有这些成见？”
“姑娘是南朝人，尚如此豁达不羁，我若是拘泥扭捏，倒显得我心术不正暗存不轨。”他放下手中干草，抽出一根草茎放到她脚๐边，“姑娘信得过我，我自当不负信任。便以此草为界ศ，我若越过雷池半分，以后就睡在屋外檐下，不得入内。”
杨末见他目光澄澈，心思坦荡，不知为何却欣慰不起来，有点小小的不忿，扬起脸道：“本来就是，问心无愧何惧人言？恩公大我十几岁，在我看来就是叔叔伯伯那ว样的长辈，怎么เ会有半点不轨的心思？”
他失笑道：“叔叔伯伯？我有那么老么เ？”
“我今年十五岁，你都多大了？不是叔叔伯伯是什么เ？”
他点头微笑：“说得也对，我确实有一个外甥，和你差ๆ不多年纪。”
他的外甥，应该就是魏国太子。魏太子深居禁中，未曾参政，吴国人对他所知不多，此番挂名元帅是他初次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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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末嘴上讨得便宜，心里却并不高兴，蜷起身子给他留แ下一半床铺，面向里侧闭目假寐。慕容筹就在她脚后三尺宽的地方背朝她和衣而卧。
话虽说得冠冕堂皇，真的和他同榻而眠，她还是翻覆了许久ื都没睡着。窗外的雨声渐渐小了，这雨已๐经连下了好几天，不会一直下下去。他说的，等雨停了，就沿着来时的溪流走回去。
九月深山的夜晚已๐经很凉，杨末裹着棉被只勉强保暖，慕容筹仅着单衣，身上盖着半湿的粗布袍。清醒时还能ม忍着，睡着后他忍不住蜷缩起来，向她脚边有被子的地方แ靠了靠。
白天她一直卧床，到เ了夜里反而睡不着了，盯着脚๐边昏暗蜷曲的身影看了半晌，把棉被匀过去一点，轻轻盖到他身上。
这一夜杨末睡得格外香甜，觉得浑身暖融融的，终于不必再瑟缩着取暖了。一觉就睡到大天白亮。外面虽然还飘着雨丝，天色却不那么阴沉了，有种阴天透白的亮堂。她躺在被窝里，身上暖洋洋的不想动弹，屋内外静谧安宁，只听到檐下的铃铛时而叮铃作响。
躺了一会儿，觉得双足火热似乎ๆ有点出汗，忍不住动了动。这一动觉脚底蹬着的不是柔软的棉被，而是似硬非硬、似软非软。她用脚尖点了点，那ว热力的源头还微微动了一下。
她的脸轰的一下涨红，这才后知后觉地现那是慕容筹的胸ถ膛，她的双脚都被他抱在怀里。她猛地把脚缩回来，心头却按捺不住地一阵狂跳。
这么เ一动他也醒了，拥着被子坐起身来。又或者他其实早就醒了，却默默地躺着没有惊动她。这其中的婉转因由她简直不敢深想。
杨末还红着脸，两ä人一个ฐ在床头一个在床尾互相对视，都有些不知从何启口。还是慕容筹先说：“难得睡个ฐ安生觉，不知不觉就起晚了。”
杨末低头道：“恩公为ฦ了照ั顾我食不果腹睡不安寝，恩德铭感于心，无以为报。”
两人过了一日一夜，已๐不像开始时那般生疏。慕容筹笑道：“你别老恩公长恩公短的，我从没被人这么叫过，还真不习惯。”
杨末问：“那该如何称呼？将军？”
慕容筹低头想了想，微笑道：“将军这个头衔于我也不甚恰当。你我既ຂ在世外相逢，算是一段奇缘巧遇，此处远离战场硝烟，那些纷争国事先不要提了。”他掀开被子，却没有立即下床，坐了片刻忽然问道：“末儿……是你的名字么เ？”
她愣了一下：“啊？我……”
“我听你昏迷呓语时常提到这个ฐ名字，昨夜……你又说梦话了。”
杨末赧然问：“我说什么เ梦话了？”
他含糊答道：“听不太清，许是又想念你爹爹兄长了吧。就听到你自称末儿，是不是你的名？”
她摇头道：“我还没有起名……末儿只是家里人这么เ叫，因我在家中排行最末。”
“末儿……”他缓缓道，那两个字被他用低沉的嗓音从舌尖吐出来，便显得有些旖旎缠绵，“我这么叫你，要不要紧ู？”
她脸色微赧：“当然不要紧ู，只是排行而已……就像我哥哥们被称作四郎、五郎、六郎，是一样的。”
他又问：“你有很多个哥哥？”
说到เ哥哥们杨末不禁面露笑意：“嗯，我有六个ฐ哥哥一个ฐ姐姐，都是一母所生。”
慕容筹也笑了：“看来你除了有个ฐ慈爱的父亲，跟哥哥姐姐们也很要好。”
杨末得意道：“那ว是当然，我兄长和姐姐都待我极好。我们家和别ี人家比，是没有那么富贵高华，但是一家人和乐亲近，这是谁也比不了的。”
慕容筹道：“上有慈父，下有兄姐，这么多人宠着你，居然都没把你脾ຆ气惯坏，小小年纪就如此明事理，真是难能可贵。”
杨末一向被人说家里人惯得她横行无忌娇็纵刁蛮，从来没被人夸过，见他又含笑盯着自己้，更觉得面红羞赧，反问道：“那你呢？你家中有没有兄弟姐妹？”
“我有很多兄弟姐妹，都是父亲的……姬妾们所生，有些见得少我都叫不上名字来。和我一母同胞的只有一个ฐ姐姐，她出嫁之后，我想见她也难了。”
他说的姐姐，应当是指慕容皇后吧。皇后居于深宫，就算是亲弟弟也只有奉召才能ม偶尔见一面。她想问：你都三十岁了，可曾娶ດ亲？可有子女？又觉得太唐突，自己้隐隐地似乎也不想知道，便按住了没有提，转而问：“那你是家中的长子吗？”
他点点头：“如果把姐妹也算上，排行第三。”
“按你们鲜卑的习俗，是该叫大郎，还是三郎？”
他看着她笑道：“我们没有这样的习俗，都是直呼表字。”
杨末抿唇看着他不语。他这么说，难道要她去问他的表字？未免太亲昵了些。
他看了她片刻，缓缓开口道：“母亲为我取字咸福。”
“咸阳之咸，福泽之福？咸福……”见他点头，她细细咀嚼这两ä个听起来有些耳熟的字。没想到เ他这样出身显赫、位高权重、叱咤风云的人物，会有这样一个取义平常的字，甚至与他的名毫不相关，只是蕴藏着母亲对孩子平安多福的心愿祝福。“你母亲一定很疼爱你。”
“是啊。我和你正好相反，自小和母亲在一起，父亲见得很少。他有太多妻妾儿女，不可能每个ฐ都顾得过来。母亲给我起的字他也不满意，嫌她妇人见识短浅，到周岁取名时就改了。”
难怪他名字不一。慕容筹，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确实比“咸福”更符合父亲对儿子的期许。
杨末挑他话里的刺：“谁说我和你相反，我不但跟爹爹亲，和娘亲关系也不差。只不过她生了我后身体不好，小时候是大嫂带的我，相比之ใ下没有爹爹那ว么亲近罢了。”
他连连点头，忍俊不禁：“是是是，我说错话了，你一家和乐่融融，让我好生羡慕。”
杨末也抿着嘴笑。豪门世家多似他家，一家之ใ主娶很多妻妾，兄弟姐妹虽多却不亲热，搞不好还要闹出种种龃龉争端；妻妾少的，难免子息单薄门庭不旺。像她爹娘这样夫妇二人琴瑟和美、子女又多的，确实是难得的福气。
对视半晌，他轻声道：“以后你也可以……这样叫我。”
杨末抬起头，有片刻愣怔：“什么？”
他却只是一笑，丢下她满腹心思兜转，自己้转身下床披衣，端起锅碗走向屋后水潭。
难道他的意思是，要她以后叫他……咸福？那ว两个ฐ字在她舌尖滚了无数遍，明明是很平常的两个ฐ字，却好像涩在嘴里，怎么เ都吐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