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咸福的声音。
她被鲜卑兵拥着推过去，脸扑在尘土里。眼前是密密麻麻树林一般的马蹄，头顶的声音威แ严而陌生：“你是吴军派来的？”
他激动地拉住她的手，左右看来看去确信她全身完好，才想起自己้是个下人，对小姐做这样的举动是僭越逾矩的，连忙放开她，两ä只手握在一起搓来搓去：“你没事就好……我、我太高兴了……”
“小姐，你没事！你终于回来了！”靖平一看到เ她，惊喜得眼泪都快流下来了，全忘了她嘱咐的称呼，“我们一直在找你，还以为ฦ你……你没事就好了！让我看看，有没有哪里伤着？”
咸福见她说得坦然，也微微一笑，掀开被子躺到她身边，把她搂到怀里，觉得就像搂了一块暖玉在怀，无比欣悦舒畅。
她这时已๐完全敞开心怀，也不觉得害羞了：“你刚刚ธ那ว样对我，难道现在又要跟我说什么男ç女授受不亲？两个ฐ人睡还暖和一点。”
正是因为ฦ完全不可能ม，所以才拿来当玩笑说。
吴国境内只有少数的鲜卑行商，哪个汉女要是嫁给魏国的鲜卑人，只怕要被当做叛国的逆贼让人戳脊梁骨。何况她的父亲还是杨令猷，吴国主ว张对魏用兵的主战派之ใ，他怎么可能把女儿嫁给慕容筹？虽然爹爹出前还开玩笑说要把慕容筹活捉回来给她做倒插门女婿，但那只是玩笑而已。
咸福道：“你放心，你跟着我自当护你周全，他们不敢为ฦ难你。”
杨末转回头，见他探寻地望着自己，目有深意，勉强笑道：“你跟你的属下接上头了当然高兴，我却是吴国人，不是应该担心自己้即将落入敌手才对？”
窗边的男子转过身，竟然是与她刀兵相向、互相都差点死于对方แ剑下的慕容筹。她心中滋味难言：“怎么是你？你救了我？”
男子走到窗边，把窗户下垂挂的帘ຈ子卷起，清晨的亮光顿时照ั进屋内。她才看清这是一座简陋的木屋，窗户上挂的是草帘ຈ，她睡在一张木板搭成的简易床榻上，离地只有半尺高。身上盖的旧ງ棉被久未晾晒，散着潮气和霉味。屋内没有别ี的家具，只有几块当作板凳的石头，屋中央泥地上挖了一个土坑，坑中柴薪半明半灭，其上架子挂着一口铜锅，冒出袅袅的热气。屋顶也是茅草铺就，椽子下悬挂着数口竹筐，墙上还有几支箭矢和草绳，角落里整整齐齐地码着几捆木柴和干草。
“当然绑了，没看我还把脖子围起来了吗，用得着你提醒！”
七郎忽然想起一事，凑近来小声问：“对了，你胸ถ口绑东西了吗？”
“是啊。我知道爹爹惜才，但慕容筹毕竟是我大吴的心腹大患。鲜卑人少了这员大将，其他武夫不足为ฦ惧，至少可保边境数年安宁。别说他只是个素า未谋面的陌生人，就算与爹爹有交情，也该为ฦ了国家大义แ灭亲。”
“哦？”杨公收敛笑意，“末儿是这样认为ฦ的？”
日头已经偏离天中，透过树冠洒下斑斑点点的细碎日光，闭眼仍觉眼前一片透亮，温暖好眠。忽然有阴影罩上头顶ะ，遮挡了阳光，她睁开眼，就见少年通红的面庞近在咫尺，背着光神色模糊，只能ม听到狂奔后凌乱的呼吸，被他刻๑意压制在胸ถ腔中。
她哑然失笑，这时才觉得狂奔了二十里的双腿罐铅似的酸痛，索ิ性仰面就地躺倒，双手枕在脑后，闭上眼睛。
杨末是家中ณ幺女，上面有六个哥哥一个姐姐。杨公年近半百才得了这个小女儿，父母兄姐都对她极尽溺爱，也因此宠得她潇洒恣意无法无天。她今年十五岁，但一直未起学名，家中人都亲昵地唤她的乳名，叫作末儿。
杨末扬起胳ฑ膊把手中ณ的一根草茎射向少年面门，正打在他鼻尖上，少年“哎哟”一声捂住了鼻子。她挑眉道：“你还跟我讲规矩？我的乳名是你叫的吗？没大没小。请叫我姨母，沈兆言。”
她回答慕容筹，眼睛却看向咸福，眼光里空洞洞的让他对不上她的视线。
“家父名讳，上令下猷。我次兄杨行兑，四兄杨行震，五兄杨行巽，六兄杨行坎，一家五口命丧ç汝等之手。此血海ร深仇，为ฦ人女、为ฦ人妹者若不能ม手刃仇敌，我杨末誓不为人！”
她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点光，像出鞘的刀剑，刺痛他的双眼。他还记得初见她时的对话，“我爹爹是个戍守边防的老兵，不过在我心目中他是个顶ะ天立地不世出的英雄”，“我有六个哥哥一个ฐ姐姐，都是一母所生”，“我还没有起名，末儿只是家里人这么叫，因我在家里排行最末”，“我们家和别人家比，是没有那ว么富贵高华，但是一家人和乐亲近，这是谁也比不了的”。
原来那ว个戍边的老兵，就是杨令猷。她是父兄捧在手心里的明珠，感情深笃，可他们却死于他手。
离得最近的拓跋竑嗤笑道：“山穷水尽还口出狂言！既然你是杨令猷的女儿，送上门来正好，今日和杨行艮一并砍了祭旗，再攻入雄州诛杀杨行乾，姓杨的一家就彻底拔除干净了！”
只有慕容筹略知其中曲折，低声试探地询问道：“咸服，你说呢？”
咸福盯着杨末双眼。就在十几天前，也是这双眼睛，怯怯地、含情脉脉地、娇羞而又大胆地看着他，口中吐出让他意乱ກ情迷的词句；然而现在，那ว里已经看不到一丝一毫情意的痕迹，只有决绝的恨意。
有些事一旦生了，就再也无法挽回弥补。
他张了张嘴，第一下没有出声来，停顿了片刻才涩声道：“放她走。”
慕容筹道：“可她是杨令猷的女儿……”
“放她走。”他又重复了一遍，“她只是杨令猷的女儿，又不是儿子，别让人笑话说我们连孤寡弱女都不放过。”
杨末却不领ๆ情，更听出他言下之意，挡在七郎面前道：“你要想杀我七哥，除非从我尸体上踩过去。”
咸福低声道：“末儿，你快走吧，别ี逼我……”
“谁逼你？宇文徕，我从没觉得自己是根葱，以为你对我说过几句做不得准的承诺，就能ม从你这里讨得什么เ好处。要我丢â下哥哥自己้逃跑，这种事我做不出来，要杀你就连我一起杀好了。”她笑了起来，那笑容看在他眼里分外刺目，“反正我们家的人你已经杀了五个了，再多杀两ä个也不算什么。”
她叫他：宇、文、徕。
母亲为ฦ我取字咸福。
咸阳之ใ咸，福泽之福？咸福……你母亲一定很疼爱你。
以后你也可以这样叫我。
咸福，这两个字多少次从她娇็美的唇舌间柔柔腻腻地吐出来，让他心旌摇荡、情难自已๐，将那吐息和红唇一齐纳入口中ณ，辗转厮磨。他想再听一次，都成了痴人说梦。
七郎急道：“末儿，别做傻事。我这条命本就该送在战场上，要不是六哥……能多活一个是一个，家里还有娘亲、大哥大嫂，他们最疼爱你。哥哥们不能再侍奉娘亲尽孝，以后就靠你……”
杨末冷笑道：“娘亲如果知道我是因为那ว种龌龊的理由á活下来，一定宁可我死了算了。”
咸福往后退了一步。分别ี之ใ前那一夜，她还乖顺地缩在他怀中ณ，热情而大胆地说：“我现在就想对你做这些事。”“我自己愿意的，不算你犯错。”“我遇到了你，和你做这些事，便是把你当作夫君看待。”
那时以为ฦ即使因为国仇门第不能ม长厢厮守，至少两ä情相悦，回忆起来只留美好的印象。但是一转眼，情势逆转，就成了不堪的过往、龌龊的理由。
慕容筹道：“太子殿下仁厚，念你是一介女流不愿伤你性命，别ี不识抬举ะ，还不离开！”
杨末站在七郎身前没动，咸福也一直盯着她，二人僵持不下。
一旁้靖平忽然扑通一声跪下，对咸福和慕容筹恳求道：“素า闻慕容将军宽厚仁和，太子殿下是一国储君，必也有圣人的胸ถ怀德度。我家大将军一生戎马，虽与将军各为ฦ其主多有敌对，但军人保家卫国的忠肝义胆都是一样的。如今胜负已๐定，求太子和将军看在我家大将军年事已高、家中只剩妇孺孤寡的份上，归还大将军骨骸，让小姐送回家乡安葬。”对二人叩头不止。
杨末怒道：“靖平！男ç儿膝下有黄金，怎可屈膝向敌酋下跪！”
靖平道：“小姐，靖平只是一个ฐ奴婢下人，膝下没有黄金。”又继续恳求慕容筹和咸福：“殿下、将军，我家大将军年过花甲，孙辈只有大公子膝下一个孙女，连个ฐ继承香火的孙儿都没有。大公子夫妇年已四旬ຒ难再生养，七郎就是家中唯一的血脉ำ。绝人子孙非仁义แ君子所为ฦ，七郎年仅二十尚未婚配，在军中也只是后勤的从八品小将，无足轻重，求殿下和将军怜悯体恤，放过七郎一命！”
杨末恼恨他如此低声下气地求敌人，但事关七郎的性命，她不能拿哥哥的命争意气，只好闭口不言。
七郎却是血气方刚的火爆性子，哪能受得了委曲气，慨然道：“人固有一死，我杨行艮死在战场上，即便未能建功立业也是死得其所，绝不会向敌人摇尾乞怜！”
靖平一向对主人恭敬顺服从不僭越，这时却沉下声呵斥ม七郎：“无后为不孝之，你身为家中ณ唯一青壮男丁，轻言生死让祖宗父母断ษ子绝孙，把孝义แ置于何处！”
七郎道：“自古忠孝不能两ä全，我尽忠报国战死沙场不能ม全孝道，到เ了地下祖宗也不会怪罪我。”
靖平道：“你战败被俘长敌声威，算什么战死沙场，早就尽不了忠了！不说家中ณ高堂老母尚在，你就看看身上的盔甲â，是不是六郎让与你穿着？到头来还是让人砍了头祭旗壮威，扪心自问，对得起你兄长遗志否？”
说起战死的六郎，七郎似乎想起了伤心事，气势颓丧ç低下头去。
杨末听他俩来回几句，心下已๐转过无数念头。靖平说得对，当务之ใ急是先救下七郎，因此忍气吞声也值得。她转头去看咸福，他一直神色凄迷地望着她，要不是这一身储君的衮冕、眼前被擒的七郎和靖平、四周重重包围的鲜卑士兵，真要让她以为还是身处山中ณ，被他深情款款的眼神迷惑。
她压住心中ณ翻腾，冷声道：“你给我元帅金牌，也曾向我许下重诺，我不指望你一言九鼎言出必践，只以此换我七哥一命，你答不答应？”
咸福凄然道：“末儿，我不知道他们是你父兄。我如果早ຉ知道，就不会……”
杨末打断他道：“那ว你现在知道了？你到底放不放我七哥、归还亡父亡兄尸骸？”
慕容筹轻轻喊了一声：“咸服……”他自幼习文，本就是个宽和的人，对杨公也有敬佩相惜之感，听了靖平一席话面色已๐有缓和，但自己毕竟是魏将，不好开口为ฦ对方แ求情。
咸福与杨末对望许久ื，站直身扬声道：“我朝自文帝起尊崇儒术，以仁道治国。绝人子孙有损阴德，实非仁君之ใ举ะ。即便是大逆不道罪诛九族的不法之徒，法理也不会伤及妇孺幼子。杨老将军虽身在敌营，但德威แ令人敬佩，孤不忍其绝后，特赦其一子一女免死，还归老将军骨骸，遣送故土安葬。”
此言一出，众军哗然，尤其是拓跋竑最为不服：“殿下怎么能ม放过杨令猷的儿女？这不等于放虎归山吗？”
慕容筹抬起手道：“太子宅心仁厚，宽以用刑，此乃ี我大魏臣民百姓之ใ福。”
慕容筹在军中声望极高，人人敬服，他开口为太子说话，地下喧闹的士兵立刻安静下来，只有拓跋竑仍不买账：“殿下仁厚，只需对我大魏的子民仁厚即可，为何慷慨到吴国人身上去？对敌人心软不就是对自己้人残忍吗？”
慕容筹站在车上俾睨他道：“拓跋将军，平时我的命令你爱听不听也就罢了，殿下是未来的天子，他的话你也要违抗么เ？”
拓跋竑被他的威แ严震慑，更兼心虚，低头跪下对咸福拜道：“臣不敢。”
慕容筹命令侍卫：“给少将军松绑。”
七郎和靖平一得自由，立刻一左ุ一右护在杨末身边。三人肩背相依，在虎视眈眈的众军环绕下走到เ驮运棺木的马车旁，结果车夫手里的马鞭跳上车辕。
三个人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飞回吴军军营，但脱险前还是要谨慎稳重，不能在敌人面前输了气势。靖平扬起马鞭，赶着马一溜小跑，经过咸福身边时，被他抬手示意停下。
咸福走到车前。杨末被七郎和靖平护着坐在中间，隔着马匹和车辕，他只能ม在一丈之ใ外仰头看她。他的声音也和上次分别ี一般，听似平静，却只是将太多情绪暗涌掩盖在表面之ใ下：“末儿，这次我不能ม派人送你了，你……一路小心。”
杨末背靠父亲的棺椁，她的语调也和那棺木一样坚硬冰凉：“你放心，只要你和慕容筹还活着，我一定不会死。”
马匹被缰绳勒住，不耐地喷气刨着蹄子。咸福往后让开一步，靖平立刻๑扬鞭赶马，从人群中ณ飞驰而去。
一气跑出去十来里地，确信魏军不会反悔追上来，七郎才问杨末：“末儿，你怎么认识的宇文徕？”
杨末直视前方，神色冰冷：“我宁可从未认识过他。”
她的神情让七郎感到เ陌生，这不是他那ว个活泼好动、调皮精灵的小妹妹。他一低头，看到自己้身上沾满血迹的六郎的盔甲â，也沉默下去，无心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