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岚。”
漂亮的黛衣少年手提下摆，踩着拨弦的声响朝露台走去，一边控制落步轻重，一边维持文雅姿态，很是辛苦。无奈他的傅郎最擅音律，辨声极为灵敏，按弦只要差错一毫便能识别，要想从石板坡道溜上去吓他，着实不是件容易的事。
肩膀被狠狠拧了一把，司鸿豫吃痛，倒抽了口气。
“读那些做什么？”司鸿豫笑道，“你是我养着的人，无需与府中门客同考，他们熬夜，你顾ุ自睡觉就是了……哎？”
小太子笑嘻嘻地踱步上前，避开血渍，绕着两人走了一圈，还不忘顺势踢九儿一脚，故作诧异：“这贱胚子那么有出息，敢行刺๐你？”
“五哥，这么冷的天，怎么也不向父皇讨辆马车坐坐？点上熏香，抱个暖炉，再喝些热茶，可比冒着风雪赶路舒服多了。七弟怕你受了冻，到เ时候曝尸半途，连祭祀เ都赶不到，平白教父皇烦忧，跑好远了还特意折回来瞧瞧……这不，果真出事儿了吧？”
幸好这时，栾北皇帝的第十个ฐ孩子出生了。
严å冬逼近，他没有充饥的饭食便问路人讨一些，没有御寒的衣物便去破庙里扯几层帷幕，夹着杂草裹一裹。这般折腾了大半个月，险些冻死在京城郊外。
司鸿凌干巴巴๒地笑了两声：“五哥……五哥太爱说笑了，莫不是一眨眼就忘了今晚是来喝酒的？好酒可不等人啊，来来来，请入席，请入席。”
说完直接做个手势邀他上座，想他读懂了拒绝之ใ意自会让步，也好给彼此留些颜面。不料司鸿豫格外坚持，石佛似地堵在琴台前，一动不动。
再看傅少容，脸上的表情已不知是惊惧多些还是愤怒多些了。被握的手腕上青筋爆起，若不是另一只手被韩及死死按住，可能已经一巴掌扇了上去。
这么多年，司鸿凌还是第一次见到傅少容这么激动。
司鸿凌别无他法，只好指着对面一排正襟危坐的门客，强硬地道：“五哥，七弟手下这二十七位门客，你带走哪个都行。唯独抚琴的这一个，绝对不行。”
司鸿豫刚想问原因，脑中忽有什么电光火石般闪过。他倏然回头，目光一一扫过与傅少容同席的另外三个人。
腰系一把纯金小算盘的少年，叫卞岚。
旁边胡子拉碴、病容憔悴的酒鬼，叫李重桑。
方才出声挑衅，此刻却及时制ๆ住了傅少容的那ว个ฐ，叫韩及。
司鸿凌的四大门客之ใ中ณ，有三个都是他见过的，那ว么，与他们并排而坐的这第四个……白衣，抚琴，传闻中ณ——天姿卓绝。
即使是司鸿豫，此刻也不由á得怔住了：“你不是琴师！你是……傅少容？！”
趁他这一愣的功夫，傅少容终于奋力挣脱了钳制ๆ，踉跄倒退几步，隔着琴桌，满目戒备地盯着司鸿豫。
事情变得有些棘手。
想不到这位样貌清弱的书生就是傅少容，传闻中的三十一门客之首——运气背得堪比胡匪头子一眼相中了皇帝老子的女儿。不过司鸿豫转念一想，越是江湖浪子带着皇家公主ว私奔的段子，在市井中ณ往往传得越盛。这样一朵开在湖心正中的莲花，要是当真抢起来，想必比抢一个ฐ琴师要刺激得多。
——一眼相中了最好的那ว叫运气，怎么可能轻易放过？
何况……他数年以来一直执念想见的人，偏偏就是梦中无法忘怀的少年，世上不会平白无故有这样的巧合，冥冥之ใ中，定然有什么天意叫他不能放手。
司鸿豫抢人的冲动非但没有减淡，反倒烧到了顶点。
“少容承蒙殿下抬爱，不胜感激。”
两边正当僵持不下，傅少容突然开了口，上前一步，对司鸿豫正色道：“少容自幼丧母，由七殿下照顾长大，情似挚友，恩胜父兄。君子知恩图报，少容愿肝胆披沥，为七殿下效忠尽节。五殿下胸怀广博，麾下人才集结，少容不敢空占一席，惟愿一世跟随旧主ว，还请殿下成全。”
声音虽有颤抖，但礼数尽足、立场分明，字字皆是坚持。司鸿豫本来就不占理，经他一番推辞，更显得强词夺理。
但司鸿豫根本不需要。
他是来抢人的，抢人还要什么道理？
他连表情都没变一下，将傅少容的那番๘话漏得一干二净，指着七弦琴谑笑道：“我上去喝酒，你在这儿奏琴，怎么‘肝胆披沥’怎么来，让我好好听听你的忠贞和骨气。”
迈上了几级台阶，又回身对韩及嫌弃地道：“你的箫就不必了。”
韩及眉毛一挑，双手捧萧，将它端端正正地摆在了桌案上。
“你有意见？”
“岂敢。”韩及耸耸肩，将竹萧推得更远了，“一切全依殿下的意思。”
殿上弦音骤起，如苍峦空响、飞龙盘沉。傅少容怒气正盛，指下一曲《九霄》前调铺开，天地肃然。
他弹琴时全神贯注，连一个眼神都吝啬于给席上的贵宾。
司鸿豫斜靠在软垫上，叼着颗葡萄为自己斟酒，姿态十足的懒散，内心却已彻底震惊了。
在这儿见到了梦中之ใ人本就匪夷所思，那人弹出的曲子更是与想象的千差ๆ万别。世人皆言字显品格，琴述心志，他实在无法将满殿浩大的琴声与那纤弱的青年联系在一起。对于傅少容，他的掠夺欲已经无法平息。
“七弟，这个傅少容……你从哪儿寻来的？”
司鸿凌心里冷笑，强压着怒意答道：“少容是府中管事的远侄。早年丧ç母，无依无靠，上京投靠了舅舅。我看他颇有几分灵气，就留下来当了个文客。”
“远侄啊……”
一口烧酒饮下，火烫地沿着喉管而下，窜满了胸口。司鸿豫望着不远处的那ว个人，所有独占欲都像酒气一般挥发了出来。管他有没有舅舅，管他是什么来由á，他现在就要把人带走，藏到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好好囚禁一辈子！
司鸿豫压下那极不理智的冲动，又问一遍：“当真不能相让？”
“不能ม。”
“一分转圜余地也没有？”
“没有！”
“可是……管事的远侄，应当是没有卖身契的吧？”
司鸿凌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重重一掌拍在案上，震得果子七零八落地滚了一地：“司鸿豫，你不要欺人太甚！我已经让了一个夏绯衣给你，不可能再有第二个ฐ！”
“欺人太甚？”司鸿豫随手拣了颗梅子扔进酒里，泡了片刻，拿起来往嘴里一丢，“你也懂什么叫欺人太甚？谁教你的？何时教的？”
司鸿凌气得双唇惨白，就要发作，司鸿豫忽然翻身跃起，势如苍鹰掠野，瞬息之间竟将他击翻在地，拖着衣领ๆ按到了墙面上。殿内顿ู时哗然，原本坐着的纷纷站了起来，围涌ไ而上，场面一时乱得不可收拾。
“七弟，你大概忘了，你从我身边抢走过很多东西。其他的我可以不作计较，但绯衣的帐……你既ຂ然自己提起来了，我们便一次算个清楚，省得以后心烦。”
司鸿豫声线低哑，笑意危险，似有一把匕首悬在司鸿凌的喉管前。
“绯衣跟了你十年，你便欠我十年。这么长的时日，岂是将人还回来就能算的？我不管你有多宠那个ฐ姓傅的，总之ใ，你主动送来也罢，我耗些精力亲自动手也罢，你欠我的债，我要他来还！”
手中玛瑙杯用力一掷，正中殿阶，撞了个ฐ粉身碎骨，一众门客被吓得倒退三步。
“老七，你给我记住，这不是我在抢人，是你，在，还，账！”
司鸿凌恨得咬牙切齿，眼中ณ似有火烧：“你究竟看上他什么？！”
……
“花容月貌，你信么เ？”
司鸿豫讥笑一声，大步跨下台阶，停在琴台跟前，双手一撑，霸道地按住了琴面。
抚琴的手僵在半空，傅少容抬头，满是敌意地看着他。
“这眼神真叫人伤心啊，根本一点儿也不像你。”司鸿豫捉了傅少容的手，在指尖轻啄一口，“往后到了我府里，记得弹些轻快的曲子，我喜欢什么，你应当是知道的。”
他颇有深意地一笑，旋风般地踏出金石殿，消失在了浓浓夜色里。
半晌沉寂过后，只听“砰”的一声，一只红泥酒坛被砸碎在了殿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