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少容哑笑，倒了一杯新茶给韩及提神。
“刚睡醒，自己屋里来的。”韩及打了个呵欠，神情带点儿慵懒，“你也知道，只要晚上有酒喝，白天殿下就不干正事。折兰居得了半日假，程亓他们结伙儿去茶楼了，说是跟司鸿五那边结的梁子还没拆，我不待见那头的门客，懒得碰照面，索性回屋补觉。”
“那又怎样？”夏绯衣忽然激动起来，“殿下把旧情看这样重，绯衣……绯衣倒怕将来哪一日，殿下发觉爱的并不是绯衣这个人，只是那段旧情罢了！”
司鸿豫深吸一口气，再度抱紧了他：“绯衣，你莫忘了，我等了你十年。这十年，你每一日都不在我身边，我遇着了成百上千的男人，可心里始终只有你的位置。我不需你身有长物，不需你争什么人中翘楚，只要你安生地活着，每日晨起，让我好好见你一面。”
被压在底下的少年刚刚哭过，泪痕未干，嗓音还带着浓重的哽咽。他面色潮红，半裸着躯体，胸ถ口布满了粉晕，一只手紧ู紧ู揪着被褥，另一只手搭在对方赤裸的背脊上，五指渗出薄汗，虚软得几乎ๆ不能动了，只有指尖偶尔无意识地颤抖几下。
“立鹤，立鹤……求你，求你了……”
九儿濒死的模样给了他极大的刺激，他几乎豁出了性命，翻滚厮打，逮准时机，竟一把揪住对方裸露的脖颈咬了下去。
那ว男童猛然回头，凌厉的目光扫过贼人，落到浑身浴血的九儿身上，刹那间就明白了事由。瞳仁中的火光腾地窜起丈高，像要焚烧一切，小拳头随即紧握，一记漂亮的翻身顶撞，将贼人顶ะ翻在地。
母子俩在河边的浣衣坊里已经住了三年多，日子清苦，倒也安定。
每每见了这番景象，娘亲都笑得分外幸福。
这一等就是大半夜。
原以为出了这么大的岔子，司鸿凌会立即招他过去，可折兰苑风平浪静，仿佛今晚的一出只是安排好的宴会节目，过去了也就过去了，除了他，没有人还放在心上。
待沐浴完毕，傅少容推窗看了一眼，外头漆黑一片，估计不会再有人过来传什么เ消息了，便吹熄了灯烛准备就寝。刚沾上枕头，屋外匆匆来了传信的人，说是司鸿凌请他去折兰苑一趟。
傅少容按着酸痛的太阳穴坐起来，心想，被那不请自来的司鸿豫一闹，今晚恐怕要彻夜难眠了。
折兰苑的中ณ央有一棵桂花树，傅少容到那儿时，司鸿凌正在树下等他。石桌上一盏幽暗的宫灯，一壶沏好的龙井，还有简单的茶点。
八月时节，桂花开得旺盛。未及走近，淡淡的桂香已๐经扑鼻而来。
记得年少时他们故作风雅，学文人士族们秋高赏月，也是这样挑了最好的青花四件，泡上清明茶叶，佐以精致的小点。情景如此熟悉，心境却已不可再得。
司鸿凌还穿着晚宴时的华服，面色阴郁，被鲜ຒ艳的衣裳一衬，更显憔悴。
离晚宴结束也快两个时辰了，他竟连换一身常服的心情都没有？
司鸿凌是怎样一个ฐ人，傅少容再清楚不过。他当了太久的储君，心气极高，哪怕地位不复从前，也绝不轻易在人前露出半分狼狈模样。眼下弄成这般，究竟那位五殿下表露出了多么强硬的态度？
“五殿下他……仍是不肯放过我么？”
傅少容试探着问。
“自然不肯。”司鸿凌捏紧ู了拳头，恨恨道，“非但不肯，还要我择个好日子把你送过去，简直是当成了纳妾。”
说罢重重地锤了一下桌子。
“可我已当着他的面说过，断ษ然不会为他所用……”
“不能用又如何？”
司鸿凌冷笑，音调都拔高了几分，抬头看着傅少容：“他要抢的根本就不是‘我的门客’，而是你这个人！”
傅少容反倒万万想不明白了——所谓门客易主ว，无非两种情形，或是门客自己寻到了高枝，主动攀附，或是家主挖到了奇才，赏以重金利ำ诱。总而言之，世上万千门客，哪一个ฐ不是拿来用的？必然是要先收服了忠心才好谈易主的事。司鸿豫这样猛冲过来，一意孤行地抢了一个无用的门客回去，有什么เ意义？
他如是一说，司鸿凌竟笑了出来，嘲弄地问：“少容以为，他是想用你？”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司鸿凌向后靠去，盯着他，一字一顿ู地道，“他只是不想让我用你。”
傅少容愣住。
为ฦ了……废客？
司鸿凌叹了口气：“少容，我一直不许你见外客，尤其是老五，你可知是什么缘故？”
傅少容摇头，就见司鸿凌垂下了头，以手撑额，极为痛苦地说：“他动谁的心思我都不怕，唯独怕他动你的心思。我府里门客虽多，但个ฐ个ฐ皆为名利而来，只有你不同。当年我命在旦ຆ夕，那群势利的家畜怕被我拖累，一夜之间跑了个一干二净，只有你甘愿留下，全心全意地效忠至今。情谊无价，故而这么多年来，我最想保全的，一直是少容你啊！”
“殿下……”
傅少容忽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他望着面前这个他侍奉了十几年的人，千言万语哽在喉头，生怕一开口就要全部湿漉漉地化作了泪。
这些字句他盼了不知多少年，如今……竟是真的盼到了吗？
这似是永远都长不大，总是骄纵得教他无可奈何的孩子，其实并不像他以为的那般不懂人情吗？
“可我料不到เ……少容，我真的料不到，我藏了你这么多年，还是逃不过今日！”下一秒，司鸿凌猛地砸桌而起，满腔震怒地吼道，“你是我的左右手，司鸿五图谋许久，就是打算挑这个ฐ关键的时候来断我的臂膀！他这一把算盘，打得真是狠毒极了！”
冷月，桂树。灯影无声，静默冗长。
司鸿凌早已备好了下一句，待傅少容一开口便可接上。出乎意料的，傅少容却没出声，而是锁着眉头，深深陷入了沉思。
清风将震怒吹了个ฐ余音杳绝，精心酝酿的氛围也渐渐没了踪影。
司鸿凌紧张起来，生怕傅少容想到什么自己应付不来的，便伸手去摆弄桌上茶具，作势要为两人倒茶，掩饰内心慌乱ກ。
过了良久ื，傅少容才轻声道：“今晚的事，少容总觉得有几分蹊跷。方才在房里来来回回想了好几遍，许多地方都想不通透，譬如……”
司鸿凌手一抖：“……什么？”
譬如……他既非策士，也非说客。景畅园四人之ใ中ณ，只有他展于人前的才能最少。不必说外人，就连在百缀楼那些人眼中，他也不过是一个书读得多了些、长于撰文、又庸庸碌碌的文客罢了。得冠第一门客的虚称，全凭跟着司鸿凌的时间最长，或是在暗中使了什么出卖姿色的脏污手段。
一直以来，只有攸关成败的门客才有遭废的凶险。他有多少分量，竟需五殿下亲自登门来废？
而更让傅少容在意的，则是司鸿豫初见他时的称呼——琴师。
司鸿豫决心抢他时，甚至还只当他是一名普通的琴师。要说这样冲动的举止里藏了多深的心机，他是决计无法相信的。硬要找一个理由的话，他思来想去，也只想到一个ฐ。
傅少容仔细推测道：“少容以为ฦ，事情并不如殿下想得那ว么严重。五殿下今晚举ะ止鲁莽，言辞冒失，不像早有预ไ谋，倒像突然兴起，应当不是挑好了时辰，专程冲我而来的。”
司鸿凌眯起眼睛，阴测测地问：“那ว么，少容以为如何？”
傅少容道：“或许是少容……长得像他一个故人吧。”
司鸿凌的十指骤然绷紧，险些捏碎了所持的青花茶盏。执壶的手剧烈发抖，壶嘴颤动，水柱瑟瑟晃动，几乎要浇到茶盘外去。
居然……猜得分毫不差！
十六年过去，原以为该断ษ的因缘皆已断了，可这两ä人见了一面、望了一眼、说了寥寥几句无关痛痒的闲话，就生出了这样大的事端来！早知今日，当初ม就该在四井街上一刀杀了傅少容，享尽一瞬的欢愉，何至于拖成现在的局面？
司鸿凌咬牙切齿，心有万分不甘。
他早已不是太子，再也不能单凭一句话就把两人一齐折磨至死。傅少容经他十六年培植，早已融入了光复大计里，再也不是随手可弃的流浪儿。周遭牵制ๆ太多，即使恨、即使不甘，他也不得不忍耐住立刻报复的冲动，周密谋划，一点一点将他们捆死在敌对的立场上，永世不得翻身。
司鸿凌正想得出神，就听傅少容温和地道：“殿下，他为ฦ我来也好，不为我来也好，都不打紧ู。您迟迟不将我送去，他若生气，您便将罪责都推到我头上，说我誓死不肯易主ว，一味忤逆您的意思。他再是跋扈不讲理，也不能借此怪罪殿下。真要有什么责罚，少容一人担着便是了。”
司鸿凌作出一副感动样貌，端起倒好的热茶递予了傅少容：“少容能有这等担当，我自然会竭尽所能地保你，怎可推你站在风口浪尖上？只是司鸿五那人粗鄙蛮横，向来无所不用其极，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就算我想竭力保你，也怕敌不过他的手段啊。”
说罢，面容愁苦地叹了一口气：“你虽不常出去，到เ底还有外头的书塾和药铺要照顾，不可能ม一辈子待在王府。栾京满城都是司鸿五的眼线，你只要出了府，教他逮到机会，只怕就要……”
入口的茶明明是烫的，傅少容却觉得脚底发寒——听司鸿凌的意思，那五皇子竟然无耻到了要光天化日之ใ下抢人的地步？
司鸿凌语至哽咽，忽然垂头拍膝：“少容，是我没用！我若还是储君，断然不会让你受这样天大的委屈！如今我什么เ都不是了，老五又万分强硬，我实在不敢跟他起什么冲突！日后他夺了你去，恐怕，恐怕我也没有胆量再将你讨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