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岚手一抖，酒杯“咣当”一声落在桌上。
殿上霎时陷入死寂。
这一声如沐春风，不恼不怒，温柔到能ม掐出水来，却把卞岚吓得两腿一抖，险些滑下假山，幸好身手还算敏捷，猴儿一样扒住了旁边的石头。
“小岚。”
夏绯衣佯怒：“你再这样惯我，我可真的什么都不会了！”
肩膀被狠狠拧了一把，司鸿豫吃痛，倒抽了口气。
司鸿豫大步跨到他和九儿之间，用身体隔开两人，护雏一般展开双臂，满脸警戒。
小太子笑嘻嘻地踱步上前，避开血渍，绕着两人走了一圈，还不忘顺势踢九儿一脚，故作诧异：“这贱胚子那么有出息，敢行刺๐你？”
这孩子乃是皇后的嫡出次子，极为金贵。皇帝当即大赦天下，在栾京城外方圆五十里广设救济点，向穷人发放冬衣余粮，为小皇子积德。
幸好这时，栾北皇帝的第十个ฐ孩子出生了。
韩及清冷的眼眸一扫，伸手蘸了少许酒汁，以指代笔，在桌案上写下了九个字。
不可杀，不可防，不可疑ທ。
然后逐字点道：“殿下是用才之主，而离间之ใ言无孔不入，只要因此起了半分杀心，便是失策，故而……不可杀。司鸿五信网周密，整座栾京城里哨线遍布，除非傅少容不离王府一步，否则总会露出破绽，不如不防；最后，所谓忠，不在其位，而在其心。傅少容那ว等忠心的门客，只要殿下不先背弃，他一定会誓死相随到底。司鸿豫越是引你假意猜度，你越不能轻易中ณ计。”
“杀也不能ม杀，防也不能防，难道要顺了司鸿五的心意，把傅少容送过去吗？！”
“也不失为一个ฐ办法。”
“韩期成！”司鸿凌简直怒红了眼，右手一挥，接连飞出去好几只酒盏，“我花了十倍高价买你，赏你吃穿用度远胜他人，就换来这等馊主意？！”
韩及侧身避过凌空袭来的酒盏，反手抄了一杯，闲啜几口，抬眼笑道：“棋失先手，身陷迷局，难道不该出一把险招稳盘？”
司鸿凌满脸不信：“怎么稳盘？”
“司鸿五身边的眼线，先前费尽心机也安插不进去，这回他主动要走了傅少容，比起别ี人，岂非更省力、更安全？”
韩及从腰间拔出一柄锋利薄刀，横置于案，轻轻推到司鸿凌面前：“殿下，用人可不比用刀啊。以刀伤人，须ี得你亲手握着刀柄捅上去，以人伤人，却能在千里之外见血封喉。傅少容虽不在府中ณ，照样可以做你的利刃。平时递些消息，探探司鸿五的老底，如有必要，还能掐了七寸，砍他个措手不及。”
司鸿凌盯着薄刀的寒光，几乎被韩及大胆的想法吓住。仔细深思了片刻๑，竟渐渐觉得反客为ฦ主ว也并非完全没有胜算。司鸿豫的信网织得严密，他们始终找不到趁虚而入的机会，若让傅少容去了，善加利用，或许真的有可能翻局。
可傅少容身负重任，与北疆牧族关联尤为密切，他这一走，恰似连环断扣，空缺终得有人来补才是。
韩及看他一脸忧虑，大约也明白了几分：“殿下可是担心傅少容不在，穆达千骑那一处不好掌控？”
“正是。”
“这有何惧？”韩及笑了，单手撑着下颌，另一手轻晃酒杯，悠然自得地道，“府里不是还有檀央那孩子在么？他跟着傅少容学了两ä年有余，六月便已出师，等傅少容走了，正好独当一面。殿下当初走这一步棋时，人人都说走废，都说檀央终其一生也得不到一方用武之地。如今局势有变，殿下以废棋巧解燃眉之急，不正说明殿下神机妙算？此等高瞻远瞩、未雨绸缪，便是期成也不得不服。”
韩及向来少有赞言，司鸿凌偶得一次，如获至宝，忍不住哈哈大笑，借着酒意将当初那些无智之ใ人通通批驳了一遍，说到半途，戛然而止，脸色又晦暗了下来：“檀央虽然好学，天资却远不及傅少容，跟着学了两年也只学了个十之八九，又不曾经受历练，眼下突然委以重任，恐怕……不能胜任。”
韩及不以为ฦ然地一笑，背靠廊柱，闭眼再饮了一杯：“傅少容可以，檀央为何不可以？殿下切莫忘了，傅少容也不是什么书香门第出身，当年他无人引导，另辟蹊径，尚且能ม做得这般漂亮，檀央有前人开路，择其精华而取之，还愁做不到与傅少容一般好么？”
他每说一句话都如拨云见日，讲到เ此处，司鸿凌已๐经醒了个彻底——方才醉时，只觉金石阁内皆是乌烟瘴气，现在再看，那些灰霾之物不知不觉都退了个一干二净，竟连壁烛也比从前亮堂了。
这时，天边的浓云渐渐遮了月，地面之上，阴影以不可阻挡的阵势欺压过来，几息功夫就覆盖了大半个折兰苑。傅少容离开时带上的院门被夜风吹得开开合合，在黑暗中发出令人心悸的拍击声响。
“期成，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
司鸿凌哀切地问。
这声音很低，而捏着茶盏的指节却是青白的。小臂微微发颤，积蓄的愤懑无处发泄，终是将茶盏狠狠砸在石桌上，砸了个ฐ四分五裂ฐ！
“我是父皇的嫡长子，栾北的东宫太子！从前我砸一个茶盏，全栾京都睡不安宁！他司鸿五算个什么东西？烂泥地刨出来的一根杂草而已๐！父皇不当他是活人，玉碟上也没有名字，他本该跪在我面前，任我践踏，有什么资格受我的礼ึ，竟要我恭称一声五哥？如今倒好，什么都变了，尊卑倒逆，嫡庶乱序，连他这等低贱的身份也敢不请自来，当着所有人的面在我头上踩一脚，倒还要我唯唯诺诺，缩着头向他妥协！”
他要的是先发制人，不是什么扳局制胜！
扳局扳得再好，终究是仓惶之中做出的反击，气势上已经输了个ฐ一败涂地。司鸿豫当着诸多门客给了他难堪，此等奇耻大辱，要用什么才扳得回来？
“还有那群废物，那ว帮百缀楼的混帐……”一想到晚宴时垂头跪坐、半点儿不敢吱声的两排哑巴，司鸿凌简直愤怒到了极点：“那ว帮混账，哪一个当真相信我能夺回皇位？哪一个不曾在私底下看我的笑话？我胜了，他们便狗一样聚过来，巴๒望着封官赏爵，我输了，他们唯恐避之不及，一个一个ฐ溜得飞快！要是指望他们，不如趁早ຉ备好棺材为妙！”
司鸿凌猛地一捶石桌，倏然起身：“数来数去，也只剩傅少容一个对我还算有几分忠心，偏偏又要归了司鸿五！我若留得住他，好歹身边还有个ฐ像模像样的忠臣，若连他都保不住……”
韩及背倚桂树，望着头顶ะ一大片漆黑的荫蔽，讥讽地挑了挑唇角：“殿下何必自添烦扰？一时受辱，总好过一生俯首。现在春风得意的，今后未必不会尸横宫门。司鸿五从前几乎被你弄死，尚能化险为夷、死局逢生，这等运气，他轮得到，殿下难道就轮不到？”
“至于傅少容……”韩及漫不经心地转了一圈折扇，似乎ๆ觉得这事儿根本不值得挂心，“他此去虽说凶险，也不是必死无疑ທ。假使不幸死了，叫傅管事于祖坟中ณ好生安葬便是。假使明年开春还活着，殿下想必已经登了九龙大殿，到那ว时候，剁碎了司鸿五也不过几刀的事儿，何愁要不回人呢？”
明年开春？
这四个字实在太过骇人听闻，司鸿凌“霍”地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韩及。
“你，你说……明年开春？”
韩及点了点头：“正是。”
司鸿凌惊得连连摇头：“期成，你根本是疯了！”
时值八月，栾京各方แ局势尚不明朗，不但朝中党派未定，北疆大局亦是相当不稳。仅凭剩ທ下的这几个ฐ月时间，想要敲定十之ใ三四只怕也不可能，更不必提彻底东山再起了。
司鸿凌不由急道：“我们还未做好万全的准备，怎能ม轻举ะ妄动？”
韩及瞥他一眼，轻声笑道：“殿下将来要是输了，定是输在这‘万全准备’之上。”
司鸿凌被那凌厉的一眼封住了口，一时之间居然真的什么เ也说不出来了。
“今年冬天的寒流恐怕甚于往常，依皇上目前的状况，可能根本撑不到เ开春。”韩及闭着眼，条理清晰地分析道，“东宫、相府、皇子府，各家都在蠢蠢欲动，以应朝中突变。太子党为守，占尽天时地利ำ，变数极少。我们为ฦ攻，所仗势力极易横生枝节。莫相是只出了名的老狐狸，留在一个洞里不会太久，今日稳住了，明日利弊稍有变化，说不定就做了内奸。顾ุ相留给你的穆达千骑骁勇善战、忠心耿耿，但毕竟只有一批，经不起长年折损，至多只能用来牵制ๆ桑眠一个年关，何况荀明诚岁数大了，不宜再拖。于里于外，都是速战速决最好。”
司鸿凌思来想去，总觉得千丝万缕之中ณ少了几根支柱，多了一堆孔漏，远远不够起兵的火候，正要反驳，就听韩及的声音骤然变冷：“殿下何时变得这般瞻前怕后了？不过失了一个傅少容，殿下就慌了手脚，要是动作再慢些，被砍掉的……可就不只傅少容这一条胳膊了。”
他以手为刃，做了一个ฐ断臂的动作，眼神深邃得可怕。
司鸿凌猛然惊醒过来。
刚才他的确是慌了，可这种时候，慌乱ກ正是最要不得的东西，只有仔细谋划、悄然撒网、冷静判ศ断，不被任何私欲干扰，才能助他重归那ว个被人夺去的高位。
韩及淡漠地看着他，似乎ๆ能从细微的表情里看穿他的思绪。司鸿凌立刻๑挺直了腰板，不愿在自己的策士面前示弱。片刻๑之后，韩及发出一声哂笑，手中的香木扇骨在那漂亮的青花茶壶上轻轻敲了两记。
音色清越灵脆，伴着里头微漾的碧泉茶水，煞是好听。
“这壶茶……傅少容可曾喝过了？”
司鸿凌点点头，拿起桌上一只半满的茶盏递予韩及。
韩及靠近嗅了嗅，手腕微微一斜，竟将剩余的半杯悉数洒在了地上：“那么เ……壶里剩着的，殿下打算怎么处理？”
司鸿凌环顾四周，见门侧木芙蓉浓艳得十分刺眼，过几日该叫下人拔去了，便摆了摆手，不耐烦地道：“那丛木芙蓉我不要了，你倒在那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