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中有人发出啧啧之声。一只苍蝇叫，其他的也跟着叫，马上变成了一片啧啧之声。
“来，我给你们介绍介绍，这位便是傅少容，我们府上的第一门客。眼界ศ奇高，落笔万金，从来不肯用普通的芊莎纸。紫节墨斋新进的薄云纸，一大半都直接送到了他的案上。”张昭甫冷哼一声，皮笑肉不笑，扇骨用力捅在傅少容胸口，“像我们这样不会说甜言蜜语，床上功夫又不行的小书生，尽忠一百年也得不了势，哪里配跟傅公子用同样的纸？”
司鸿豫正端着竹叶沾底的空杯发呆，听到旁้边门扇拉开的响动，转头先看见一双白璧般的裸足，无鞋无袜，就这么赤脚๐踩在冰冷的地板上。
左右两道门扇合拢了，月光透过薄薄的障子纸，映出纸面上一道倚门而坐的身影。
傅少容忍笑忍得难受，便催促道：“殿下该去沐浴ภ了，这对琴萧伉俪，我替你看着它们。”
其人面不改色，其言滴水不漏，倒蒙了个自圆其说。
司鸿豫讶异地扬了扬眉毛。
傅少容决意不去理他，顾自牵马出了场，司鸿豫正要命人扶他上去，就见他利ำ落地挽住缰绳，脚踩铁镫，一记按背翻身，稳稳地坐到了马鞍之ใ上，神态从容不迫。
尽管在报复，他的脑子却很冷静，上半身的禁锢有多强硬，胯下的抚摸就有多柔软，小心翼翼的，仿佛手中的性器是一件易碎器皿。这极端在意的爱怜反而让傅少容更加羞愤，他咬住下唇，难堪地偏过了头。
倒是有几分形状了。
据说那傅公子原是七皇子府上的第一门客，眼含温柔，浅笑如云，平日喜欢一个人在亭台上看书抚琴。琴身刻了半片湘妃竹，提两句小诗，平易近人得很。
秋日暖午，侍女们在八角窗牗后边儿扎做一堆，唧唧喳喳聊着八卦，一时间黛料香漫，绢帕挥飞。
甚至不在景畅园！
这分明不是他的卧室！
傅少容按着酸痛的太阳穴坐起来，心想，被那不请自来的司鸿豫一闹，今晚恐怕要彻夜难眠了。
待沐浴完毕，傅少容推窗看了一眼，外头漆黑一片，估计不会再有人过来传什么消息了，便吹熄了灯烛准备就寝。刚沾上枕头，屋外匆匆来了传信的人，说是司鸿凌请他去折兰苑一趟。
突然听到这三个字，傅少容怔了一怔，颤声道：“那本集子……仍是在吗？”
“……《乐่闻集》？”
司鸿豫向两边展平手臂，配合他套袖的动作，顺ิ口道：“下个月你去塍州，行囊可准备好了？”
夏绯衣得到保证，勉强安了心，回身去取那ว套崭新的衣袍，替司鸿豫更衣戴冠。
胸口两ä点朱红忽地被舌头含住，少年惊喘一声，呼吸急促起来。
“是你……先欺负的我……”少年屏足气力瞪了司鸿豫一眼，无奈媚眼迷离，生生瞪了个百转千回，柔情似水，差点将司鸿豫的魂魄勾走一半，“是你折腾得过了……我才，才忍不住……”
转瞬之间，长街上又只剩下了两ä个孩子。
这一声吼威แ慑十足，贼人本就是个ฐ鼠胆，闻言竟吓得冷汗直流，连裤裆都尿湿了，哆嗦着丢了匕首，连滚带爬地往深巷中逃窜而去。
油面乌篷船从远处驶来，划开一连串ธ四散的水纹。船夫一记撑杆，船头笨拙地打了个弯儿，在九儿面前钻过狭窄的石板桥洞，消เ失不见了。
“娘，我们什么时候走？也坐这样好看的船吗？”
围观的看客大约是从哪儿听说了这几位主的身份，纷纷识相地散了个一干二净。小厮察觉到空气里浓重的火药味，挥舞着扫帚过来绕了一圈儿，手脚麻溜地清完碎渣，火烧屁股地溜回了酒楼里。
空荡的长街之上，两个ฐ人极近地僵持着。
司鸿豫沉默不语。
傅少容望着他，执着地又问了一遍：“为什么เ？”
一切发生得太快，他还来不及产生什么愤懑或别样的情绪。他只知道司鸿豫是个君子，君子襟怀洒落，既敢博佳人一笑，就该大方承认。夏绯衣要他打，他伸手打了，不论对错如何，只要肯认，他就还看得起司鸿豫。
而司鸿豫长久地保持沉默，表情冰冷。
傅少容眼下的模样非常狼狈，脸肿着，衣摆不住地往下滴水，可他的语气很轻柔，像不急不催的一溪秋水，就那么款款流淌过来，在司鸿豫心洼深处聚集，缓缓涨高，一点一点淹得人窒息。
于是，连勉强说出的斥责都像在水里泡了太久ื似的，捞起来软软扑扑，全无底气。
司鸿豫道：“你擅自出府，已๐是违抗命令，再带上清晏，便是置皇室血脉安危于不顾ุ！她不过八岁，还是个年幼的孩子，你一介文人布衣，自保尚且不暇，如何敢不带一个侍卫就领着她满栾京乱ກ跑？她若出了意外，你有几条命偿还？”
傅少容淡淡地笑了。
……好一个“意外”。
短短一席话，将夏绯衣的责任撇了个一干二净，仿佛那两ä只酒坛子都是天上凭空掉下来的，就像两滴轻飘飘的雨，丝毫不沾染人心刻意的恶念，当真只是一场纯然的意外。
说辞太拙劣，护短的偏袒之心都藏不住，傅少容听完，连反讥的欲望都消失了。
“殿下责备的是。”他平静地回答，“少容知错。”
“你……”
司鸿豫握紧ู了拳头。
掌心还在发烫，方แ才那一巴掌像是打在了烧开的沸水里，旺燃的红炭上，唯独不是那人脆ะ弱的面颊๐。
他原以为ฦ傅少容会辩驳，可他并没有。
傅少容做了一副无意争辩的顺从姿ู态给他看，那么温顺，正好免去了继续争执可能牵扯出的尴尬和理亏。他是该要觉得放松的，可不知怎么，他竟疯狂地想念起了傅少容初来乍到时的模样。
十天前，傅少容还有一双寒星明目，因为不甘下风而芒刺熠ຈ熠，漂亮得令他止不住动心。现在，他面前只剩下一枚磕不响的沉闷卵石，收起了所有的棱角，静默地杵在那儿。
放弃辩解是一种消极的抵抗，代表着最大的失望。傅少容不曾显露一分，司鸿豫却读懂了。
司鸿豫思绪崩乱，勉强掰弯的是非都倒回了原样，一时无从接茬，许久才惶惶憋出一句：“既然知错，我便不再追究。我差人送你们回去，你好生在自己屋里待着，不许出来，就当闭门思过。”
“才不呢！五哥强词夺理，我们偏不依！”
司鸿清晏抢先两步，挡在傅少容身前，抹干泪水，气鼓鼓地瞪了司鸿豫一眼：“少容哥哥，我们不要怕，我们偏去坐画舫，不到半夜决不回去！再去红醉坊玩一遭，你琴艺好，教教那些花娘怎么弹琴，她们肯定争着抢着对你好！不像五哥，明明不是你的错，还睁着眼说瞎话，害你平白受气！”
说罢，拽着傅少容掉头就走。
刚走两步，就听楼顶ะ飘下来一句嗤笑：“我还道他哪儿学来的勾搭别ี人家男人的技巧ู，原来是个卖艺的，怪不得骨头这般轻贱……”
司鸿清晏瞬间气煞ย，肉嘟嘟็的小手直指夏绯衣，高喊道：“姓夏的，不许你这么เ说少容哥哥！有本事别缩头缩脑躲在上面，下来单挑啊，我咬死你！”
夏绯衣无所谓地一挑眉，摆摆长袖，表示自己้懒得跟小孩子计较。
小公主自尊心受挫，一跺脚直冲酒楼大门而去，被司鸿豫扯住后领ๆ揪了回来，斥道：“你还敢去红醉坊？回去叫连秋棠自领二十大板，再扣三个月饷银，罚他护主ว不利。以后你敢踏进红醉坊一步，我就把它拆了，顺ิ道填平了瑞阳湖！”
“我偏去！”
“你有胆试试！”
小公主张着小口，被司鸿豫威แ逼的眼神吓住，好像雏鸟见了秃鹫，一缩头又躲回了傅少容身后。
被押送回府的路上，司鸿清晏变作一只碎嘴麻雀，换着法子不停地说司鸿豫坏话。一半是说给那护送侍卫听的，巴望着他憋不住话，回去告状，正好统统倒给了司鸿豫，起到类似当面痛骂的效果；另一半是说给傅少容听的，她家少容哥哥刚受了委屈，又不好开口，作为他同仇敌忾的战友，小公主自告奋勇当起了他的嘴巴替他骂，巴望着能ม让他的心情稍微好些。
傅少容听着耳边的叽叽喳喳，偶尔答应一两句，却掩不住深深的倦意。
今天……他是真的累了。
累得情绪都激不起多少波澜，累得连清明如镜的记忆都出了不可承受的差错。
分明记得折兰院里有一个ฐ孩子，从小就信他，敬他，将他时时记挂心上，长到二十岁，还将景畅园最好的莲池露台赏给了他，生怕他找不到一处静心抚琴的地方แ。
分明记得昨夜的尉阳山上，他曾遇见过一位琴箫契合的知音，扬鞭述志，缅怀旧友，笑谈太学往事，不论旁人如何歪曲评述，终是一位为ฦ人磊落的端方แ君子。
原来那ว些……竟都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