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鸿清晏这回追根溯源,打算先把夏绯衣的燕卉阁拆了,好叫他分清谁才是府里的老大,省得整日妖孽作祟。内院侍女怕伤到她的贵体,没胆子拦,在燕卉阁门前齐刷刷跪了一地。
但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该开饭,果然才吃一半,那小祖宗又突破重围跑了出来。各院丢碗弃筷,摆好了架势准备围观。
那是他早ຉ先接管过的一间药铺,叫做芝善堂。执掌药铺时,他的身体较之现在更加病弱,为ฦ防不测,他苦心搜罗了不少珍贵药材与成药,层层包裹存放在天青阁里,如今恰好都能派上用场。
他心生一个念头,拉起清晏的手就朝那儿走去。
夏绯衣?
“公子不认得吗?”卉蓉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很是诧异,“夏公子从前也是七王府上的人呐,跟您一样,都是我们殿下费了不少劲儿讨来的,住在燕卉阁里,名字叫做……叫做夏绯衣,绯红的绯,衣裳的衣。”
傅少容感到肩膀微沉,是手掌按压的力道。他抬头,正对上司鸿豫深邃的眼眸:“兰章,你告诉我,是不是无论司鸿凌做错了什么,你都不会背弃他?”
整座寂静的山中ณ,只剩这一座木阁还亮着灯火。
傅少容正软绵绵地半伏在马背上,神情萎靡,唇色煞白,身子左ุ晃右晃,像一只泡了水的纸偶,骨架全散了,只剩皮肉还勉强搭出点人样。一只手握着缰绳,或者说沾了一截,另一只手撑在马背上,手臂没了力气,颤抖地弯曲着。
司鸿豫以为到เ了返程的时点,猎场头领过来催他了,便喝令他在后面等着,不料紧跟着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声,咳得万分痛苦,肺痨不治一般,像要把心肝脾ຆ肺肾全给呕出来。司鸿豫心下一惊,才想起今天还带了个ฐ人来,下午只顾ุ自己尽兴,不知把人丢到เ哪儿去了,忙不迭地转头。
一转头,整个世界倾塌般倒转。
他往前一步,脖子却被人从后面猛然扣紧。
叫人看着欢喜?
司鸿豫以手撑额,尝试着放稳呼吸,却挡不住连绵不断ษ的香艳画面侵入脑海ร。他的傅少容做了人家的夫君,临窗描眉,交杯共醉。待到เ夜深人静,便脱得赤条条一具,舍去了骨子里的孤高矜持,握着女子柔软的腰肢滚到香帐里,颠鸾倒凤,一时情难自禁,吐出难耐的喘息……想到此处,司鸿豫浑身像被扎了几百根尖刺,嫉妒的血液燃烧沸腾,简直要把皮肤烫穿。
傅少容没有寻死觅活,并不是他以为的那般软弱屈从,而是打心眼儿里同丧了夫的寡妇一样,要为司鸿七守节至死了——清逸的外貌下居然埋着这么เ腐朽的偏执,当真可笑之极,令人失望。
——他果然将事情想简单了。
“杀也不能杀,防也不能ม防,难道要顺ิ了司鸿五的心意,把傅少容送过去吗?!”
然后逐字点道:“殿下是用才之ใ主,而离间之言无孔不入,只要因此起了半分杀心,便是失策,故而……不可杀。司鸿五信网周密,整座栾京城里哨线遍布,除非傅少容不离王府一步,否则总会露出破绽,不如不防;最后,所谓忠,不在其位,而在其心。傅少容那等忠心的门客,只要殿下不先背弃,他一定会誓死相随到底。司鸿豫越是引你假意猜度,你越不能轻易中计。”
腰系一把纯金小算盘的少年,叫卞岚。
司鸿豫刚想问原因,脑中忽有什么电光火石般闪过。他倏然回头,目光一一扫过与傅少容同席的另外三个人。
若以“龙章凤姿,面如冠玉”形容,则是丝毫不显过分的。
尽管向来自诩陶朱附体,潘安再世,卞岚也不得不承认,世间很少有男子能生得如傅少容一般精致。傅郎唇颊๐润泽,线条柔和,似有破晓微光;斜眉淡扫,落墨入眸,笑愁皆如青峰隐于薄雾;身材颀长清瘦,直挺似清竹,毫无倦怠之气,即使不言不语,沉然独立于一旁,也能引得众人瞩目。
可早ຉ膳毕竟事小,他不好借此闹什么脾气,只得不悦地抿了抿唇,退出去交代下人。
但凡他提出的要求,哪怕条件再严苛,司鸿豫也从来不会拒绝,更不必提早膳这等芝麻绿豆的小事了,今天……这是怎么了?
司鸿凌是顾ุ皇后的嫡长子,自出生起便被立为储君,在宫里向来是横着走的。如今皇后喜添龙子,地位更加稳固,这小子半只脚踏上王位,简直嚣张得要掀了琉璃瓦当烂泥踩。
司鸿豫整个身子都剧ຕ烈地颤抖起来,竭力克制ๆ着扑上去揍他两拳的冲动,若非理智尚存,司鸿凌的鼻梁此刻已经断ษ了。
积雪碎裂,四处崩溅,卷起的强风将他一头带倒。与此同时,马蹄雨点般从身旁踏过,带着响彻长街的蹄铃声扬长而去。
长鞭发出破空嚣响,险险擦过九儿的身体,猛击在地。
昨日还在酒楼上骂司鸿豫负心,哭闹得半城皆知,隔夜便忘了,成了“无暇同去”。傅少容有心送佛,无意点破,牵起司鸿清晏的手准备离开。谁料é夏绯衣不依不饶,故意伸脚๐绊他。傅少容不备,中了他这小人之ใ计,踉跄着朝前跌去,慌乱ກ中一把抓住旁边的花窗木棱,险些崴了脚。
扶墙站稳了,才发现指尖被旁生的木刺扎破。他将那木刺小心拔去,指尖马上冒出殷殷的一滴血。司鸿清晏看到เ就急了,扔下猫儿,捧着他的手呼呼呵气,回头朝夏绯衣使劲儿甩了记眼刀。
夏绯衣自认扳回一局,张扬而轻漫地笑了起来,双目狭长半眯,好似正午的猫眼。
“傅少容,你以为我会怕你吗?不,我不怕,我一点也不怕。”
他喃喃地说着,神情诡谲,整个ฐ人仿佛着了魔,忽然就抬起手腕,吻了吻袖口绣的一对锦鲤:“立鹤答应过的,这世上的男ç人他只爱我一个ฐ,谁也抢不走他,谁也不能……哪怕来抢的人是你……”
他越说越轻,后面几乎听不见了,突然阴狠地瞪了傅少容一眼,咬牙,甩袖,飞快地离开了。
对于夏绯衣这人,傅少容实在有些胸闷。
他常与君子交游,未必事事和顺,时有异见,或者秉志相左的,总也不至于闹得这般堵心。夏绯衣走的路数过于飘逸,与张昭甫极像,傅少容一贯的君子风度招架不住,又不甘降格同流,偏偏那ว小公子正受疼宠,喜欢主动树敌,雨打落花扑面而来,教他躲也躲不开。
司鸿清晏心情更差ๆ,新仇旧恨垒得比山还高,只差仰天咆哮,转身就奔去衡临轩偷了支笔,跑到燕卉阁往人家大门上画狗头。
傅少容看得愕然,小公主却嫌不够,非要将“夏绯衣”三个大字添在狗头旁边,可惜字丑,便眼巴巴๒地向傅少容寻求帮助。傅少容见一朝公主都如此率性,转瞬释然,手把手地教她写字。
落笔沉稳,端端正正三字楷书,由á右及左横亘于狗头之上。
两人做完坏事,欣赏一番,再互相对望,心情终于重归畅快。司鸿清晏蹦蹦跳跳地继续带路,傅少容悠然跟在后面,觉得偶尔这么เ不要脸地报复一次也颇็接地气。
王府名为ฦ府邸่,亦是诸位皇子的京城据地。
几年前皇帝身骨未衰,尚能临朝执政,各家便做得十分低调,都摆出一副闲散干净的模样,以防被揪出什么把柄。这些年皇帝卧床不起,皇子结党之事几乎ๆ挑了个半明,暗地里干戈大动,只差ๆ没把刀刃拍在台面上,诸如私牢、暗室、信所、军械、密哨之类的布防也开始层出不穷。
傅少容熟ງ知七王府的布置,猜司鸿豫这边应当相似,故而昨夜请求解禁,就是冲着五王府的暗哨来的。
司鸿豫信网之通达,机括之精妙,常常令司鸿七防不胜防,而他府中的暗哨藏得同样巧妙,观察力稍有不足便容易漏过。傅少容绕着王府走了大半圈,一路上抽丝剥茧,大致弄了个八分清楚,心中的地图随之一一补上,最后竟只剩ທ下了几处空白。
而这几处空白,无一例外都在王府边缘最不起眼的地方。
“这个地方呢,叫做枯骨院。”
司鸿清晏领他来到一扇黑漆小门前,指了指头顶斑驳的破木牌匾,突然抱臂一阵哆嗦。身后莫名升起一股阴森之气,门旁้侍卫身着黑衣,看着活像獠牙恶鬼。
小丫头外强中干,第一个字还是气势高昂,第二个ฐ字便陡然降调,第三个字索性跟着手指头一起打颤,颤得没了边儿,飞扑进傅少容怀里,脑แ袋埋得深深的,不敢再看。
傅少容笑道:“埋葬老仆枯骨的地方แ,对不对?”
“对。”司鸿清晏小声嘟囔,探出头来,怯怯地道,“听说半夜有好几个老爷爷飘来飘去倒恭桶的……”
傅少容忍不住笑了,余光扫过门庭上下,心中已有了答案。
看得出,这座院落位置偏僻,紧贴着王府的西北墙角,久未修缮,的确可作埋骨之处。但那窄窄的小门黑漆尚新,孔锁无锈,守门侍卫立姿端正,眼如鹰隼,显然极其重视门防,不应是传言中的废弃之所,更可能ม是一处私刑地,或者别的什么。
他一时半会儿套不出更多内情,久留无意,便先绕了过去。
“这个地方แ呢,叫做樵夫院。”
司鸿清晏又领他去了另一处院落,干脆ะ利落地介绍:“简而言之ใ,就是拿来堆柴的。”
堂堂皇家公主居然知道“柴”是什么东西,傅少容有点儿讶异。他饶有兴致地打量这个院落,唇角不由勾起一丝微笑。
向阳,干燥,远离池塘。
院落宽敞,可用以曝晒,墙外转角有一只半人高的水缸,可用以防火,屋顶ะ砖瓦加厚了一层,可用以防雨,果然是个适合堆柴的地方。但细细观察,便能ม发现院前的青砖泥隙没有木屑,百步之内更不见厨房,杂役出入的后门也离它极远,若说当真用来堆柴,未免不切实际了些。
傅少容心道,文人藏书,恰如樵夫储木,樵夫院这般布置,或许正是用来藏储纸卷一类的物什,至于究竟藏了什么,藏得有多深,就得进去之后方能知晓了。
“清晏,借猫儿一用。”
傅少容笑意温和。
司鸿清晏乖乖地将猫儿递过去,提醒他这猫性子刚烈,不好对付,刚说完,那猫便死不要脸地往傅少容脖子上一阵乱蹭,左爪刨า领口,右爪搭肩头,湿漉漉的鼻子到处细闻,带着毛刷的粉嫩舌头恨不得在他脸上舔个来回。
邀宠刚邀了一半,身子突然被抱到半空。
那猫儿预感大事不好,惊惧地盯着眼前含笑的美人,收起了口水。
日光晴好,万里无云。
常言道,九月不晒纸,十月徒伤悲,待到秋雨连绵时,满屋都发霉。于是苏仪早早地选好了今日轮晒的卷轴,悉数摞在墙边,在院落中央铺开十张长案,然后搬了条凳子坐到院角,一边百无聊赖地左右手对弈,一边等着太阳升上来。
晨过午至,身上晒得暖烘烘,正是日光最刺眼夺目的时候。
苏仪看时机适宜,便打算去将那ว些卷轴都铺到เ案上。刚起身,头顶ะ忽然响起一声凄厉的嚎叫,抬头只见一道白影凌空飞过,张牙舞爪地扑腾,“噗”地落进了墙边柴堆里。
安静了片刻,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