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鸿豫想将这转瞬即逝的画面记住，还要趁机插上几句话，免得傅少容等会儿又出了神，于是一心两用，拼命找话题。瞅见傅少容腰间系了一只象牙白香囊，从前他想碰还被打开了手，应是傅少容极其珍爱之物，夸两句总是不会错的，便道：“你这香囊绣得漂亮，曲径生兰草，巷陌存芳香……是依照‘兰章’二字挑的花色？”
傅少容侧脸的模样好看极了，眸色含水，眉心轻蹙，嘴唇因为错愕而微微张开，额头到เ脖颈่勾出一道流畅的侧线，就像拓在纸上的定格画卷。
当朝二皇子司鸿叙，字元殊，宫变后册封的新า储君，上位迄今已有六年。政绩清明，战果丰硕，广受朝臣拥簇，秉笔所载每一桩皆不是浮名虚誉，堪称天资上佳的君王之材。即便从前七皇子擅宠帝爱时，对这条看似无争的隐世潜龙也是心存忌惮的。
能ม随意出入绪王府，又与小十一如此亲密无间的，世间也只此一位了。
“兰章，你学清晏的样子，用剑刺๐我。”
司鸿豫看到二人你追我赶的架势，忽然得了灵感，五指一松，手中长剑“哐当”坠地，直直落在脚边。
司鸿清晏狡黠应变：“这有何难？平时五哥不许我去的地方，我也带少容哥哥避开就是了。我一个ฐ小孩子，总比大人不能去的地方多吧。”
一番眼神交战过后，苏蓉无力回天，垂死挣扎：“怎，怎么เ敢劳烦公主ว呢，还是让奴婢陪着傅公子吧，殿下吩咐过，有些地方是得绕开的……”
外面闹得欢乐如过年，思清园中却一片安静。
一顿ู饭从日落吃到入夜，谣言冒了泡地往外窜，各院都在交流不同的版本，外加考据细节真实度，几乎ๆ要写出一本笔记小说，那外出喝酒的老虎居然还没回来。
傅少容只好把她留แ在门口，独自去寻了相熟的伙计。谁料伙计刚听了个开头，表情陡然变了。左右环视，见没人注意这边，推搡着带傅少容进了帘后小间，反身关紧门窗，压低了嗓门道，天青阁那ว批药材本是无人问津的，可前些天府里不知出了什么เ事，七殿下遣了人来，通通都取走了。
小丫头最讨厌墨味，其次讨厌药味，眼看刚出了墨斋就要进药房，一屁股坐在门槛上不肯起来了，泪水汪汪地朝他撒娇。
卉蓉笑嘻嘻的，一边走路一边八卦：“殿下从前去尉阳山都是带夏公子的，这回换成了我们家傅公子，那ว一位当然要吃醋啦！简直像大头朝下的陈醋缸子，泼得满池子酸味，全府的花儿都给他熏蔫ຑ了！刚才我去厨房，半道上遇见了沛蓉，她还想打我来着，幸好我溜得快，没让她得逞。”
傅少容不太关心那些门客后来都去了何处，今天才知道，夏绯衣竟然就藏在这绪王府的内院之中，还被司鸿豫宠到了床上。
良久，司鸿豫没能等到回答，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嗤笑道：“兰章啊，我真想带你去桑眠看看，看看那ว些把妻子的香囊系在窗棱上，把女儿的簪花塞在枕头里的男人们。最后人去了，屋子也空了，香囊和簪花还在，我就一样一样地摘下来，连同旧衣裳一块儿寄回家乡去。”
本该有一个不容置疑的回答，就像他从不怀疑自己้十六年来秉承的信念，可这一刻๑，望着司鸿豫责问的眼神，他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傅少容虚得不行，身子直往前倾，眼看又要伏到马背上。司鸿豫无法，只好用胳膊环住了他的胸，牢牢按在自己้怀里，再低头一看，傅少容的脖颈่汗水淋漓，一条一条淌进衣衫，竟把丝滑的绢料é浸得一团团起了皱，前胸后背死死地粘着。
手腕使力，利落地牵绳回马，侧身过去伸手一捞，直接将人捞到เ了自己马上坐着。
他微微喘了口气，额头和脖ๆ颈่布满了汗水，五指潮热粘腻，浑身上下遍布挥之不去的虚软难受。
傅少容倏然醒转。
更可怕的是，青年不再如从前那ว般言听计从。他赤身裸体地缩在床角，拒绝任何肢体触碰，甚至在被撩起了情欲之后，还强忍着体内汹涌的情潮拼死抵抗。望着那ว双迷离含泪的眼睛，司鸿豫突然受到刺激，脑中只剩ທ下了纯粹的兽欲。
——或者说，就是傅少容本身。
“忠义之事，本就各有源头，源浅则ท忠浅，源深则忠深。殿下说我愚忠……也罢。”
傅少容面无表情地望着他，神情淡漠，目光空远，好似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唯一的回应只是抬起手，一根一根拨开了他的手指。
司鸿凌满脸不信：“怎么稳盘？”
韩及侧身避过凌空袭来的酒盏，反手抄了一杯，闲啜几口，抬眼笑道：“棋失先手，身陷迷局，难道不该出一把险招稳盘？”
即使是司鸿豫，此刻๑也不由得怔住了：“你不是琴师！你是……傅少容？！”
司鸿凌的四大门客之中，有三个ฐ都是他见过的，那ว么，与他们并排而坐的这第四个……白衣，抚琴，传闻中——天姿卓绝。
想到เ此处，卞岚自觉心虚，偷偷瞄了一眼对面的人，结果被扑面而来的罪恶感呛得干咳连连，连忙抓起一块红豆糕咬下。
如果哪日七皇子倒了台，他们四个被集体卖到青楼ä去，他可以在柜台帮忙算账，韩及可以教老鸨如何开设分店，一路扩大规模占领ๆ全国，李重桑只需搭个台子就能ม开腔唱戏，而傅少容，绝对是挂上红牌等大爷们抛银子宠幸的那ว一个。
司鸿豫暗叫不妙。
这几日两人不如以往亲密，夏绯衣原以为ฦ是自己้想多了，可方แ才去到内间，见司鸿豫换下的亵衣满是腥膻，想到他宁可以手抚慰也不肯唤他侍寝，不由恐慌万分，一时气上心头，攥着衣服只想撕个粉碎，似与之有夺夫之恨。
这撒娇็语气素来是在父皇面前承宠用的，司鸿凌精于此道，练得极娴熟，一出口便满是惹人怜宠的味道。司鸿豫听在耳里，却寒得起了鸡皮疙瘩。
说罢，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
在栾京郊外，九儿见过太多流浪汉一头栽进雪里，再也没能爬起来。冰雪是会吃人的东西，它们汲取体温，逐渐融化，再渗进薄衣，贴住了皮肉，从骨髓深处逼出痛感。那痛感像是人的精魂，一点一点地被抽干了，人便不再觉得疼痛，甚至异样地暖和起来，犯困一般。等困到了极致，再也不能醒转，便被无声无息地收去了魂魄。
等了许久，没有一个人来帮他。
不。
不可能ม。
绝对不可能。
衣摆一掀，司鸿豫按桌而起，大步冲出厅堂，扯住已经走到庭院半道的侍卫，夺过他手中的册子抓着纸页翻找，眼眸急迫而狠厉，一行行疾扫而过，好像要用目光把纸页烧穿。
又猛地停住，整本倒拎起来使劲一抖，直接抖到เ了最末页。
司鸿豫看着其中一行，目光定格，手臂突然开始打颤。
上面云淡风轻的一句，写着：
九月朔，十一公主寻猫，并白衣才俊，名未知。猫奔窜，遂不淹留，踏槛即归。计数不足十，不报。
计数不足十，不报。
所谓计数，指的是樵夫院的第十重保护。
这院子旨在伪装ณ，不能特意设兵防守，全靠低调维持安全，平时总免不了闲杂人等误闯。为防窥伺，苏仪便与司鸿豫约定时限，凡有入院者，必在暗中ณ计时，超过十者悉数上报，不足十者一概不报。他们相信，不论多聪明的人进了院子，都不可能在十数之ใ内摸出任何端倪。
可那人若是傅少容……
多日对弈中，司鸿豫时常被傅少容卓越的记忆力震惊得无以复加，言谈中ณ也察觉得到เ他敏锐的观察力。这些特质既然能在棋盘内施展得游刃有余，未必就不能在棋盘之外挥洒自如，只要傅少容想走歪门邪道……
这诛心的念头一冒出来，立刻๑就被掐断ษ了。
只是可能而已。
入院寻猫，踏槛即归，多么平凡无奇的一桩事。小公主ว的猫儿性子顽劣，折腾出什么幺蛾子都有可能。他与傅少容相处了月余，习剑、走棋、共骑尚且历历在目，眼下因为一点巧ู合而生的、莫须有的嫌疑就要安人罪名，说出去都让人笑话。
但……也并不是全无可能ม。
终有那么一团炭火在灼烧，搅得人心神不宁。疑团落种，抽芽而发，顷刻๑间攀作一墙悬天瀑布似的红葛藤，满目拂扬的皆是质问。
事关傅少容的嫌疑ທ只要有一丝成真的可能，司鸿豫就完全没法冷静。万千思绪涂了浆糊似的牢牢粘在一块儿，让他陷入了极端的焦躁，再也无力思考其他。
恰在这个时候，背后传来了低低的谑笑声。
司鸿豫猛地转头，就见他那ว烂醉如泥的七弟正倚在门口灌酒。
庭院夜色漆黑，几丈之遥的厅堂灯火通明。司鸿凌站在亮与暗的分界ศ线上，脖子后仰，一手拎高了酒壶，酒液断断续续地灌进嘴里。
他醉得太深了，双肩都是松塌的，背脊朝内佝偻，姿ู势乍一看颓唐得好似经年朽木，可与之ใ不相衬的是他的表情——那是一种极端惬意的享受。眼梢上挑，笑意浓稠得化不开，灌完后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边的酒液。
良久，他总算享受够了，撑着门框直起了身，朝向司鸿豫的脑แ袋却是歪的。
司鸿豫一言不发地盯着他，面色阴沉。
如果府中内应真是傅少容，那么今晚突袭劫了樵夫院的人，应该就是……
像是为ฦ了印证他的猜测，司鸿凌突然开始抖着肩膀大笑，抱着肚子深深弯下了腰，忍也忍不住似的。他笑得异样猖狂，引来邻๑门宾客接连侧目，直到嗓子笑哑了，颈่侧的刀口涌出新า血，他伸手抹了一把，表情突然变得恨意十足，抬头阴森森地盯着司鸿豫，眼神饱含着对失败者的怜悯。
倘若司鸿豫连这层意思都看不明白，那就是瞎了。
他的五指紧绷，纸张攥成一团贴在掌心，像一群柔软的水蛭，疯狂吮吸着涌ไ出的鲜血。
司鸿凌高高举起酒壶，用口型对他说了三个字：
你输了。
然后壶身一斜ฒ，澄澈的酒液从壶口倾泻而出，化作一道摇晃的水柱，淅淅沥沥洒落在地。
他醉得理智全无，急着想到司鸿豫头上踩一脚๐，好扳回刚才丢â掉的面子，全然顾ุ不得为身处敌营的傅少容考虑哪怕一点点安危。
司鸿豫的愤怒快要冲破胸腔，额角青筋爆起，眼眶怒红，一瞬间面目竟显得异常狰狞。那团纸落在脚๐边，吸饱了血，黏糊而鲜红，是他刚被剜出的心脏。
他亲手抢来的人。
亲自登门讨来的耻辱。
厅堂里人影憧憧，剪碎了燃烧的灯火。恍惚中，司鸿凌身畔仿佛多了一个人。他眉目恭顺，极其亲近地侍奉在侧，白衣，沉静，身段薄瘦，笑容疏淡。
这笑容太干净，清澈似水，不声不响地抹去了所有司鸿豫曾经乍ๅ起的猜疑，又含着勾人怜悯的脆ะ弱，连被吻住的时候，都能透过那ว双慌张无措的眼睛触到心底。
浅水不藏蛟，稚儿无心计。
但是，一个ฐ人怎么可能仅仅凭借琴棋书画之ใ类无关痛痒的东西，就在司鸿凌麾下换了十几年立足之地？
他是个傻子，他竟然信了。
信他手无缚鸡之ใ力，不能兴风作浪。信他一副好皮相之下本性温婉，只是一介性子倔强却温润无害的布衣书生。不但信了，还一步接着一步退让，终于在今夜栽进了他掘下的陷阱。
真是漂亮的一手好棋，冰冷，伪装，暗渡陈仓。他不过是先动了心，先有了不忍，就落得了这样的下乘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