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尚未封妃，侍寝之人自然位份不高，这离殿阵仗倒是惊人得很。先有两列宫女鱼贯而入，一列手捧玉梳、簪钗、鞋袜、食盒恭候在侧，另一列怀抱毡毯行至帐前，各自跪地铺开，毡毯便密合无缝地连作了十余丈长的一整条，从帐底蜿蜒折转铺到殿门外。
正想得入神，忽听帐内银铃轻摇，却是那位侍寝的玉娥准备下榻离殿了。
他的神智还迷糊着，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双手无力地捶击着树干，哀求道：“阿豫，疼……下面疼……你帮帮我……”
不可承受的剧痛，在可以预知的未来蠢蠢欲动。
他勾起了唇角，欣赏着这幅美妙的禁欲画面。
司鸿豫看着浑身僵硬的傅少容，故意敲了敲他的心口，冷笑道：“刚才你偷摸做那点儿龌龊手活的时候，这颗清高的心就没说半个ฐ‘不’字？”
宾客顿时哗然，纷纷围上来劝他冷静，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
只听一记响亮的碎瓷声，司鸿豫手中的酒杯掼碎了半边，露出一道锋利至极的割口。紧跟着一声惨呼，竟是司鸿凌被他狠狠推到了墙上，单手按肩，割口正抵着颈侧动脉，稍稍使力便能ม见血。
傅少容道：“从前学过一些。”
司鸿豫愣住，只当耳拙听错：“你……会女红？”
司鸿豫跟这十一妹素来不对盘，时常咬得鸡飞狗跳，却也不信自己仅凭一盘棋的功夫就能害她哭得嚎天动地，抱臂斜ฒ睨道：“方แ才开棋时还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小公主ว点头如捣蒜，下巴朝胸口一阵猛戳，好似受了天大的不公。
傅少容低头端详起了手中ณ的剑——这是连秋棠的随身佩剑，由宫中名匠所铸，制ๆ工上乘。剑刃打磨得极薄，呈现出极其流利的割线，似一片即将融尽的薄冰，泛着幽幽寒光，指腹轻轻擦过便能割出血口。
要他……以剑伤人？
事实上，苏蓉的直觉很准确。
傅少容沐浴在暖阳中ณ，一路跟着司鸿清晏穿廊过院，目光扫过沿途景致，脑中的草图也迅速添上浓墨重彩。
卉蓉原想追上，被苏蓉一把拉住，摇了摇头。
卉蓉忙将留在蒸笼中的食盒取出，手脚利索地布好了一桌子菜。苏蓉手执紫ใ檀木梳，仔细地为他梳发。傅少容勉强动了几筷子，最后实在没什么เ胃口，朝她们歉疚地一笑，推开椅子走了出去。
他几乎不能思考了。
十天前，正是他被司鸿豫截走的那一天。
远处长廊上有两个侍女经过，卉蓉眼尖，及时住了嘴，等人走了，才左顾右盼地道：“在咱们府里呀，夏公子便算半个正室，琢园的侍妾们个个都怕他，没人敢摸殿下的床。其实依殿下的身份和年纪，早ຉ该明媒正娶一位王妃进来，可夏公子不许，殿下便不娶ດ。太子的母家派人来了七八趟，说家中有闺秀待嫁，等着与殿下联姻ี，可嘴皮子都磨烂了，还抵不过他一句枕边风——这是苏蓉告诉我的，内院的事儿她消เ息灵通，十有八九是真的。”
卉蓉闻言嘟起了嘴，连连抱怨：“岂止是受宠，简直就是宠翻了天！公子您初来乍到เ，还没领教过他的嚣张，以后要是见着了最好绕道走，他若迎面拿刀子捅了您，殿下还要怪罪您不给他的刀让路呢！”
他的忠奸善恶，源自一块小小的桂花糕。碎蜜桂，白霜糖，薄薄地涂了一层，像糯米表面落满了细雪，只有舌尖尝到，才知道那是甜的。甜味入了心，执念便从味蕾的细枝末节里生长起来，一点一点缠绕住他的所有抉择，直到变得不可撼动。
提着灯笼的手微微发颤，映在两ä人身前的烛光随之ใ摇曳，仿佛内心不安的起伏。
于是胸口被更用劲儿地一箍。
他想回个ฐ笑容，可唇角实在扯不动，勉强才挤出一点儿来：“我的马术……以前便不怎么เ长进，现在看来，当真糟糕得很……我看你跑在前头，离得不远，以为能跟上，却……却不知怎么，总也跟不上……”
他竟睡得这般沉么？
……怎么回事？
鬼知道这几天他是怎么เ熬过来的，每晚泼冷水泼得浑身哆嗦，若非面子挂不住，只差让侍女在冰窖里铺床。
不动声色地，就彻底瓦解了他的美梦。
栾北历来的风气是铁打的家主，流水的门客，书生以跳槽到名门望族为荣，家主以重金挖墙脚成功为荣。拿忠诚当劝词留人，通常是无能且无胆的表现。许多高官为保绝对忠诚，会挑选一些资质上佳的幼童从小培养。即使如此，成年后转投新主的亦不在少数，像司鸿凌这样真的养了一个出来的相当罕见，难怪割爱割得像心头剜肉。
这倒让司鸿豫措不及防。
可傅少容身负重任，与北疆ຆ牧族关联尤为密切，他这一走，恰似连环断扣，空缺终得有人来补才是。
司鸿凌盯着薄刀的寒光，几乎被韩及大胆的想法吓住。仔细深思了片刻，竟渐渐觉得反客为主ว也并非完全没有胜算。司鸿豫的信网织得严密，他们始终找不到趁虚而入的机会，若让傅少容去了，善加利用，或许真的有可能翻局。
——一眼相中了最好的那ว叫运气，怎么可能轻易放过？
想不到เ这位样貌清弱的书生就是傅少容，传闻中的三十一门客之首——运气背得堪比胡匪头子一眼相中了皇帝ຓ老子的女儿。不过司鸿豫转念一想，越是江湖浪子带着皇家公主私奔的段子，在市井中往往传得越盛。这样一朵开在湖心正中ณ的莲花，要是当真抢起来，想必比抢一个琴师要刺激得多。
“我，我清苦是因为……我两袖清风！”
“你整日打理钱财，府里一半的库银都要过你的手，不也沦落得这般清苦？”
司鸿豫的余光扫到เ床榻，突然一阵紧张，好像梦中的少年不曾走远，还坐在床边注视着自己似的，失手就把夏绯衣推开了半尺，待反应过来，推拒的动作已经不能ม收回。两ä相尴尬，只好找了几句托词搪塞过去。
说罢，摸着司鸿豫的胸膛贴了上去。
他动动唇角，勉强挤出一个僵硬的笑脸：“七弟宅心仁厚，是为皇子表率，五哥先行谢过。还请七弟一定照顾好他，不论他救的是谁，毕竟……是个好人。”
护不了自己，又何谈身边的这个孩子？
——温暖的碎雪声。
它窸窸窣窣，由积雪传递而来，一步一步靠近，没有绕道，也没有转弯，如应和他的期望一般，停在了跟前。
臣其心，而后方能使之。
可他有一种纯粹的爱欲，想用情至深地对傅少容好一辈子，真真切切，无利ำ所图，不被任何“有所用”的目的侵扰。这平添烦恼的三个字——扰思，乱情，错意，不可避免地玷污了他的本意。
然而转念一想，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不是春情懵懂的女儿家，不必刻意揣摩微妙的那一点区别。喜欢就是喜欢，真心就是真心，既然一见钟情是真的，被策划的相遇为何不能当做一种更深的缘分？他心诚如斯，天上掉下来的三个字又能改变得了什么？哪怕信上只有简简单单一个“弑”字，也拦不住他想真心实意地爱一场。
司鸿豫随手翻了本释经的书把信夹进去，饮一口清茶，仔细推算起了余下的时间。
眼下刚过十月，离冬至约莫还有一个半月。若是互生情愫的两个人，一个半月或许绰绰有余，可对他而言，莫说挽回，怕是连弥补的时间都不够。
但无论如何，他绝不会放任这个ฐ“弑”字成真。
“殿下。”
司鸿豫回过神来，见苏蓉跪在案前，周身缭绕着一股染着药味的暖香。他扫了一眼闭合的帷幕，心跳倏然加快，急切地问：“少容他……睡得如何？”
苏蓉俯首回禀：“邵大夫在汤药里添了安神的成分，屋里燃着香薰，还有地暖，公子已安稳地睡去了。我方才悄悄唤了他几声，公子睡得正熟，并未听见，殿下现在进去的话，应是无碍的。”
司鸿豫终于松了口气，嘱咐她在外候着，自己掀开帷幕进了卧房。
屋内幽暗，只在靠近床尾的烛台上留แ了一支蜡烛。床帐垂落至地，挡住了里面沉睡的人。司鸿豫悄悄过去，伸手撩开床帐，借着一丝一缕微弱的火光，看到了被褥中ณ那张苍白的脸。
干枯的白，再没有以往诱人的色泽。
傅少容的肤质是比一般人要白皙些的，他被司鸿凌独藏于室十几年，久居书房，十指修长素า净，和未过染的宣纸、羊脂玉的砚台几乎是同样的颜色。
在司鸿豫的印象里，堪称绝美的白一定带着某种独特的质感，譬如绢白是柔滑的，雾白是潮湿的，而傅少容的肤白，恰是第一层初雪的晶霜，第一瓣梨花的薄尖，冰凉，含香，触之如绸。每当傅少容站在面前，从发梢到眉眼，从唇角到鼻尖，每一处都仿佛泛着柔光，引诱他伸手触摸，让他无力抗拒这种浑然天成的诱惑。
而今，已经寻之不见。
在他眼前，只剩ທ干涸、浑浊、全无生气的枯白，就像摘下了枝梢水嫩的梨花，夹在书页ษ之ใ间，来年今日，平整如镜的花瓣洁白依旧ງ，却多了无数细微的沟壑，色泽枯槁，形容憔悴，再也留不住初ม春时节的气息。
花瓣需要一年，而他只用了一夜。
一夜折磨，就将人害成了这样。
司鸿豫握住傅少容搁在被窝外的手，小心地为他按摩指根和骨节。腕间伤处已涂ิ了生肌药，白帕子松松裹着，渗出少许血点。傅少容的眉头微微皱着，睡前的不安仍未散去，被一并带入了梦中，偶尔陷入了噩梦，眉心便会紧ู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