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傅少容之前是什么身份，仆也好，客也好，用过了这顿晚膳，就是名正言顺ิ的半个主子了。
相比其他王公子弟，司鸿豫既是庶出又不得宠，向来对尊卑之礼ึ极端厌恶，故而府内规矩其实不算严å苛。但再是随性，到了饭桌上依旧泾渭分明，主仆之间不可逾越分毫。能与司鸿豫共桌用膳的，从来都只有燕卉阁的夏公子。
司鸿豫喜上眉梢，赶忙从袖中取出一柄锦缎包裹的青枝玉扇，讨好似地递给他：“清晏的学业长进了不少，德妃娘娘高兴，特意赏了一把上品折扇。我原想先替你保管着，既然你来了，正好就收下吧。”
“少容，你这是……愿意见我了么？”
“十一月。”
司鸿豫拧着眉心，无力地问：“栾京什么时候落雪？”
“现在倒想起难堪了，早干嘛去了？”邵晋恶狠狠地瞪着司鸿豫，下巴๒那截白胡子一翘一翘的往上戳，“前些天还说那孩子体内有余毒，身子虚，得抓两副药调养调养。哟，我还当五殿下开窍了，要做情圣了，结果药方แ没开，回头就给灌了口更烈的，弄个半死不活求人来救。你灌的那是什么要命玩意儿自己知道吗？绮香阁管教娈่童用的脏药，你也敢随便给个没开过苞的喝？！”
他这一嗓子亮得能穿三间屋，司鸿豫耳朵都快炸了，慌忙捂住他的嘴，连声讨饶：“您骂死我都没事，里面少容还醒着呢，他面子薄，求您千万别让他听见。”
紧接着银铃三响，雨幕中来了一座辇轿，两个ฐ太监各扛一扇屏风，把门槛到轿子那短短的五步路挡得密不漏风。宫女替她披好白绒斗篷，递上插手暖炉，撑起圆伞送入轿子，这才稳稳当当抬走了。
宫女们跪地伺候，为她穿上新制ๆ的鞋袜，捶肩揉足，梳发挽髻，妆点簪花，又端来汤药和点心服侍她用下，前后大约耗去了一盏茶时间。
精疲力竭的身体丧ç失了抵抗的资本，他只能痛苦地摇头，喊道：“司鸿豫，你放开我！你怎么เ做得出……你怎么能……”
神智在巨大的刺激中回灌，傅少容打了个激灵，终于意识到疼痛的来源是什么，然而已经晚了。
司鸿豫突然意识到，他是喜欢看到一份清高被生生玷污的，就像完好的瓷瓶被击出一丝裂纹的时候，总会让人产生发自内心的、微小却险恶的愉悦。
真是绝妙的存在。
接着他就住了嘴，龇牙咧嘴地狂嚎起来，一面倒吸冷气，一面伸手捂颈。指间触感明显有异，他哆嗦着凑到เ眼前一看，满手温热粘腻的全是血！
笑着笑着就歪了脑袋，朝司鸿豫半眯起眼睛，醉深了正在犯困似的，又更像极端无赖的挑衅：“我说的哪样不对，啊？五哥这么生气，难道是被我踩到เ了痛处？你别忘了，你那卑贱的娘亲可不比莲子盅好到哪儿去，你有什么资格看不起它……”
傅少容点头：“幼时家中清贫，娘亲在浣ã衣坊做工，她刺绣时我便瞧着，瞧熟了便练手，每天多少都能绣一些，做得多了，自然就会了。”
“谋生？”
司鸿豫也有点尴尬，响亮地咳嗽了一声，装作什么เ都没看懂，上前朝那公子行礼ึ。
傅少容的面颊立刻烧了起来，刚ธ退去的红潮杀个回马枪，翻涌ไ而上，脸上像抹了不均匀的胭脂，眼角到耳根都红彤彤的。
他伸出手臂，随意掸了掸袖口，朝傅少容挑衅地一勾指头:“赏你个好彩头吧——你若能ม斩去我一片衣角，我立刻放你回老七那儿，怎样？”
“怕刺๐中我？”司鸿豫一挑眉，唇角笑意更深，“兰章未免太看轻剑术。你练了还不到半日，这样就能伤到我，我只怕已在桑眠死过千百次了。”
两人路过琢园，里面三四个姑娘正在嬉闹，约莫十六七的年纪，衣裳杏黄桃红，笑容明艳，好似春日里绽开的山茶花。她们见了小公主，都恭敬地过来福身行礼ึ，又按捺不住新า奇，悄悄用余光打量着傅少容，瞧他生得俊俏无双，一个ฐ个都翘起了唇角，笑容羞涩。
司鸿豫的卧房取了个ฐ不伦不类的名字，叫做鉴琅斋，据说是他随手涂ิ的。相邻的屋子空着，牌匾上书“桐淮居”三字。司鸿豫生母早ຉ逝，封号正是桐淮夫人，这间屋子应是他留给生母的，傅少容心中慨然，不免多看了两ä眼。
他抬起手臂，轻唤一声。一只鸟儿从掩映的枝叶里飞出，灵巧落于臂上。
满园红枫交叠，隐约听闻几声鸟啼。
傅少容愣住：“瞒着……我？”
那伙计面露难堪，吞吞吐吐地回答：“话倒是留了，但，但不是您猜的那样。取药的人说，这药事关重大，谁来问都得瞒住了，尤其，尤其得瞒着傅公子您。”
这不像司鸿豫会做的事情。
司鸿豫好男风的传言他有所耳闻，二十余二尚未娶妻的传言他也有所耳闻，却万万想不到……两ä者竟是这样的关系。
静坐少顷，壶中水沸。
司鸿豫抛下他，径自穿过露台，三两下穿好松垮的袍子，扎紧腰带，挽起袖口，进屋打开橱柜，抱出一床被褥扔到เ床上，弯腰铺得平平整整，又翻出两只羽枕，上下掂了掂，几巴掌拍得柔软蓬松，扔在床头。出来时手上提了只水壶，几步消เ失在竹林里，片刻之后折返，壶里已๐经灌满了泉水。他将水壶架到炉子上，一边娴ຒ熟地烧火烹茶，一边从矮柜里找出两只茶盏，杯口朝下，倒扣在炉边。
傅少容抢着喘气的间隙与他争辩：“你拐弯，我便……我便走直道，你上坡，我便绕着……绕着走，没跟满全程……是择了近路的……”
“没有！我，我择了近路的……”
傅少容闻声先是一惊，跟着脊ิ背阵阵发凉。
背后响起了一个ฐ低沉的声音。
一枚蹲螭镇纸重重砸在地上，朝墙角滚出去老远。易蓉吓得两腿发软，不听使唤地跪了下来，颤声问：“殿……殿下可是要备冷水？”
“啪！”
傅少容回味了一下这两个字，感到十分好笑：“七殿下是皇上的嫡长子，嫡长子继位，无可厚非。依我所见，恰是狼子野心之ใ徒垂涎皇位，抢了别人的正统，还妄图剥下逆贼的皮，以夜行魑魅之ใ身，立于白日为人！”
“正统？”
韩及向来少有赞言，司鸿凌偶得一次，如获至宝，忍不住哈哈大笑，借着酒意将当初ม那些无智之ใ人通通批驳了一遍，说到เ半途，戛然而止，脸色又晦暗了下来：“檀央虽然好学，天资却远不及傅少容，跟着学了两年也只学了个十之ใ八九，又不曾经受历练，眼下突然委以重任，恐怕……不能胜任。”
“这有何惧？”韩及笑了，单手撑着下颌，另一手轻晃酒杯，悠然自得地道，“府里不是还有檀央那孩子在么？他跟着傅少容学了两ä年有余，六月便已出师，等傅少容走了，正好独当一面。殿下当初走这一步棋时，人人都说走废，都说檀央终其一生也得不到一方用武之ใ地。如今局势有变，殿下以废棋巧ู解燃眉之急，不正说明殿下神机妙算？此等高瞻远瞩、未雨绸缪，便是期成也不得不服。”
两ä边正当僵持不下，傅少容突然开了口，上前一步，对司鸿豫正色道：“少容自幼丧母，由七殿下照顾长大，情似挚友，恩胜父兄。君子知恩图报，少容愿肝胆披沥，为七殿下效忠尽节。五殿下胸怀广博，麾下人才集结，少容不敢空占一席，惟愿一世跟随旧主，还请殿下成全。”
“少容承蒙殿下抬爱，不胜感激。”
“我知道啊。”
“阿重昨夜醉酒，脑แ子抽风，抱着一棵枯树狂嚎了大半夜，死活不肯放手，一大早ຉ起来病得上吐下泻。大夫刚才来看过，骂了整整一炷香，说不躺到入秋不能起来。”
少年总这样期盼，他也总给出落空的答案。
君在上，殷殷唤我名。
可这一次，是活生生的一个人。
从前被夺去的至多是些死物，不必追问也知道是被弃在了某处破败的角落，雨水浇灌几日，腐便腐，烂便烂，司鸿凌只当是堆垃圾，根本不会挂在心上。
脚步声消失之后，走路的人仿佛也凭空消失了。周围无声无息，突如其来的静谧比无尽的梦魇还要可怕。九儿等着等着，后来就只能听见自己跃动的心跳声。这心跳急促、疑惑、焦躁、绝望，被彻底抛弃之前，还在做最后一次奋力的挣扎。
可是，再也没有任何动静了。
依你。
软软糯糯，含怜带宠。歪斜的笔墨并了娇็软的读音在耳畔ึ响起，染着几分妩媚如春的笑意，似能看到月光之下一双深陷醉意的眉眼。
这一回，连指节都泛起了青白。
这般亲昵的允诺，想必不会是正襟危坐时写下的。或许司鸿豫拥着他，递予了纸笔，一面应付他难缠的打闹，一面连哄带骗地诱他写字。两ä人在临水露台上滚作一团，东倒西歪，连守在屋里的易蓉都不忍直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