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真真不肯随便，还是给张原发髻扎得紧紧的，很有精神。
泡了一个热水澡，吃了一大碗肉馅匾食，这是真真做的，最合张原口味，张原吃匾食时穆真真帮他梳理头发，张原道：“随便挽个ฐ髻吧，等下搜检时又要解散头发。”
穆真真站在张原身边，抿着嘴唇，似乎ๆ生怕自己笑出声来，她最喜欢跟随少爷外出，这次去杭州，少爷本来没打算带她去，太太吕氏却命她跟去侍候少爷，叮嘱她要小心提防，莫让少爷受到伤害——
张原对自己的八股文极有信心，若无意外，中举是不在话下的，族叔祖张汝霖看了他在天瓦庵作的拟考题也认为他此番必中，但考场中决定一个人命运的因素很多，张原不敢有任何大意，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也不为过，自信不可少，但谨慎的态度才是成功的保障——
张岱笑道：“燕客也想来，被大父骂住了，说他是害群之马，会耽误我们备考，不让他来。”
挑着行李的能柱、来旺几个健仆汗流浃背，在山门前歇下担子擦汗，大呼“凉快”。
张原也把两管望远镜对比了一会，清晰度是差ๆ不多，但黄铜望远镜变焦能力稍强，应该是十二倍变焦，翰社镜坊的白铜望远镜大约是十倍，张原听到一个镜匠叹息一声：“可惜晚了几天——”
想起前年用望远镜看到เ姚复与其外甥杨尚源之ใ妻拉拉扯扯欲行奸，张萼是哈哈大笑，说道：“这望远镜不错，与我从澳门买来的那个望远镜差不多了。”就让能柱把那管黄铜望远镜拿过来，对比着看，翰社镜坊制作的这管白铜望远镜清晰度已不逊色于泰西人的黄铜望远镜——
门外的黄宗羲应道：“有劳世叔。”
张原听出这是黄宗羲的声音，这小童胆子倒不小，一个ฐ人跑回来找喜钱了，忙道：“宗羲稍等，我帮你找找。”
邢太监的信里没什么事，只是一些客套话，张原给邢太监回复了一封短信表示谢意，对于钟็太监，张原没法回信，不能给他指点迷津，只有让他在冷宫里待着，现在魏忠贤也不会把他怎么样，因为没什么好争的——
看钟太监在信里向自己抱怨，张原忍不住笑，真觉得自己把钟太监给坑了，心道：“皇长孙朱由á校才十一岁，就已经迷木工活了吗，十来岁的孩子拘在宫里也是苦闷啊——那李进忠就是魏忠贤，钟太监有文人气，魏忠贤有痞子气，钟太监怕是斗不过魏忠贤，朱由校的乳母客氏应该已经在宫里了。”
这室内没有椅子，张原和王微并肩跪坐在小案前，张原提笔写了一个资金进出的例子——“乙卯年荷月盛美商号投资白银二千五百两在山阴开设布庄，其中白银一千五百两ä购置店铺、雇用店员及置备相关器物，另外一千两存放在布庄钱柜备用，这笔进出账用龙门记账法该如何记录？”
王微很是欢喜，说道：“那ว介子相公现在就为ฦ我讲解一下‘进’、‘缴’、‘存’、‘该’——”
张汝霖道：“沈相公为东林人诟病，你可知其中缘由á？”
张原知道沈一贯，十年前的大明内阁首辅，浙党领袖，崇尚佛教，明朝百姓称呼秀才为相公，官场中ณ人称呼内阁首辅也叫相公——
“哎，哎，少爷往哪边走啊，家在这边——”
想到伊亭也要学认字，张原不禁微笑，前年他教穆真真认字时也曾招呼伊亭来学，伊亭觉得太难，没什么兴趣，现在要做宗翼善的妻子，宗翼善的学问广受赞扬，伊亭姐有些自卑了，所以也要学认字……
“该不会是娈童吧？”
那ว椅子是庙里的，薛童也下去搬了一把交椅来让王微坐，这庙里的交椅是黄檀木的，很沉，那ว两个健仆见这么เ个披发小童能搬这交椅上楼ä，都颇惊讶，又见王微姣ฑ美无比，两ä个健仆交头接耳道：“那边那位书生也是女扮男装吧？”
张原笑道：“别胡说——三兄与我一起去砎园吗？”
张萼斜眼瞅着立在一边的王微，虽是青巾儒衫难掩妖娆ๆ体态，张萼不无羡慕地道：“介子你真是春风得意，没想到这王微竟会从金陵赶到这里来给你投怀送抱，说真的，我都感动了，今夜你就收了她吧。”
张原问：“这船上还有什么人？”
姚叔应道：“是。”
把不好解释的事托之于梦，这是张原的惯技，晚明人、泰西人都信这个，王丰肃现在已确定自己此次山阴之行不虚了，这个张原是奇才啊，而且做过奇梦，那岂不就是圣父、圣子、圣灵在开示ิ这个少年——
张原见自己้这么点常识就把红毛绿眼的王丰肃惊住了，心里暗叫一声惭愧，说道：“在下曾在梦里见过泰西人绘制ๆ的地图，与这稍微有点不同。”
张原出到前厅，见父亲张瑞阳还在与黄尊素交谈，宗翼善陪坐一边，经过午后这一番长谈，张瑞阳对黄尊素า的学识很赞赏，对张原道：“张原，这位黄生员博学多闻，你与他为友，为父很欣慰，你要多多向黄生员请教，还有翼善，其学问也值得你时时请教，你万万不能ม骄傲。”
张母吕氏絮絮叨叨与儿子说话，巨细不遗，什么都要问，说了大半个时辰，眼见天色暗下来，突然醒悟道：“小原，你还有朋友在前厅是吧，娘老糊涂ิ了，啰嗦了这么久ื，你快去陪友人吧。”
张岱道：“这是袁小修的座船，袁小修好游山水，在荆州ะ买木船，取名帆凫，船上载干粮、书画、遍历长江诸地，的确是个雅人，今夜本可以好好谈谈，却被这谭元春搅了，且喜介子妙文压住了他，不然就太扫兴了。”
张岱、张原先前没发现，现在才看到湖心岛一侧泊着一条船，船头刻๑着两个大字——“帆凫”。
船过薛淀湖，天就已经全黑下来，张原本来打算顺ิ大黄浦直下青浦，连夜赶到เ姐姐家，但现在大雪昏蒙，冬季大黄浦水流又颇็湍急，雪夜行船恐有危险，便在朱家角镇暂泊，待天明再行船，张岱、张萼他们冒雪上岸到镇上酒家用晚餐，张原没有去，也许这几天在船头吹多了冷风，头有些痛，留在船上食粥，穆真真为了准备了几样精洁小菜，穆真真原不会烹制ๆ这样的小菜，是上回与王微同船去金陵的路上向王微学的，有些惭愧道：“婢子心钝手拙，没有微姑烹调得入味。”
这两位纯以美感来感受生活，张原笑道：“这要是结了冰，我们怎么靠岸，岂不是要冻馁而死。”
高攀龙道：“那我来问你，读书为ฦ的是什么？”
黄尊素见张原不作声，他就答话道：“晚生五人仰慕东林诸君子的学问、气节，:
李雪衣道：“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修微这样闭门谢客，不都是为ฦ了介子相公吗？”
王微面色泛红，道：“当然要为ฦ三位张相公送行了。”
张原唯唯。
张瑞阳道：“好，有劳师父。”见儿子一边走还扭头看那蒲团上的女子，张瑞阳心中ณ暗笑，谁都是从少年过来的，儿子好色慕少艾可以理解，这女郎背影着实动人，不过该教训还得要教训，低声道：“非礼勿视。”
王微道：“那就请介子相公试论竞陵钟็、谭的诗在后世会有何等地位。”
张原道：“哪敢看不，我只是好高骛远，把竞陵钟、谭放在下三千年来论而已。”
张原不和张萼扯这些，问：“三兄今日做什么？我等下要去澹园。”
张原洗漱下楼ä已经是卯时末，三兄张萼在院中斗蟋蟀，见张原出来，笑道：“介子，火气很大吧，你看大兄也是，还拥着素า芝未起床，憋得太久了，真是可怜——”
一个汉子问：“你是不是姓汪？”
汪汝谦忙道：“打你们的不是我，而是山阴张原兄弟三人。”
张原道：“何等德行不是汪先生能评判ศ的，废话少说，就请论诗。”
汪汝谦怒道：“山阴张氏，也算是簪缨世家，后辈子弟就是这等德行吗？”
徽州名士汪汝谦，字然明，家财万贯，任侠豪气，挥金如土，常年居西湖，号西湖渔隐，王微年初在西湖与其相识，汪汝谦曾暗示ิ要梳拢王微，被王微巧妙婉拒，汪汝谦也不恼，也不再歪缠，自是名士风范——
薛童跑了进来，声音响得吓了王微一跳，道：“是汪然明先生吗，快请。”
焦润生道：“即便是大贤，整日被人盯着挑刺，总也有这样的不是那样的不是，介子只是十七岁少年，素有才名，这宋、毛二人身为ฦ国子监学官，毫无惜才之ใ心，只想着栽赃诬陷——爹爹可要为介子作主啊。”
焦竑点点头，张原与钟太监有交情他是知道的，他还应张原之ใ请为钟太监写了《宝石山钟็氏养济院记》，钟็太监离开杭州，留แ下一座养济院，也算有惠于民——
张岱、张原几个ฐ都是暗暗赞叹，这少女果然力气大，他们几个ฐ起先根本拉不到满弦，就是练了快一个月了，也依然拉不到穆真真这般饱满——
穆真真在少爷的鼓励下，含羞执起小梢弓，拈一支硬木箭，左ุ手如托泰右手如抱婴儿，含胸拔背，射箭姿势甚是周正，但听得“格格”轻响，小梢弓拉了个满弦——
张原随邢ฦ、钟两ä位太监再上湖船，钟太监没看到那两个秦淮名妓，问知被张原送走了，笑了笑，邢ฦ隆便说：“今日遭逢此事，坏了兴致，不能让两位尽欢，改日再把那两ä个旧院女郎叫来相陪。”
邢隆得了张原这番话，心下稍定，具体如何做还要向张原细细请教，比如那篇自辩的奏疏，就想请张原代笔——
先前邢太监说要传两个秦淮名妓来侑酒，张原便猜不会有王微吧，没想到真是王微，还有一个便是早在山阴他三兄张萼就要与他打赌的李雪衣，果然眉目如画，容色出众，只是这盛妆的王微让他有些看不习惯，他习惯看王微布袍竹冠、简洁优雅的模样，这时见王微垂眉低睫，不与他相认，便以为ฦ王微有些羞赧、难堪，毕竟王微现在的身份是侑酒的名妓嘛ใ，所以张原也没和王微多说什么，只说了一声：“请坐。”
王微今日不是布袍竹冠，而是靓妆盛服，虽然曲中ณ装ณ束依然淡雅，但经过精心修饰，那种鲜华绮丽让王微丽色照人，与李雪衣好似双璧辉映，不要说张原，太监钟本华都是眼睛一亮，目不转睛。
张原心道：“修微上次离开山阴，经过杭州时就是在徐安生这里歇脚๐。”便让船家慢慢划船。让后面那条船追上来，又把来福叫过来叮嘱了几句——
张原坐着饮酒。听得后面那条船舫轻歌曼唱而来，当两船并排时，船舷相距不过丈许，张原耳朵极灵敏。于歌吹管弦声中ณ听到一女子的声音道：“王微半月前来杭，现居甬金门外，只是她与汪先生既有嫌隙，只怕不肯来见。”
张原心微微一沉，暗忖：“修微半月前就到了杭州。为ฦ何不来见我？”
就听到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道：“不是我要见她，是董公子要见。”
这是汪汝谦的声音，汪汝谦也在这船上啊，很好，那就可以肯定“一朝平步上青天”的谣言是出自董、汪之ใ口了。这算是同仇敌忾、一拍即合、狼狈为奸吗。
随即又听到董祖源说道：“你只说是你请她游湖赏月就是了。”
那女子沉吟了一下，说道：“那ว好吧，不过你们也不能强人所难。那ว样闹将起来大家面子都不好看。”
汪汝谦笑道：“这怎么会。大家都是斯文人，董公子也只是慕名而已，再说了，王微也曾拜访过董翰林。还是陈眉公引见的。”
董祖源道：“那回我不在华亭，与这旧院花魁缘悭一面哪。”
汪汝谦笑道：“那……”
船舫很快越过张原他们这条船。说话声渐杳不可闻，唯余笙箫声缕缕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