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申末酉初时分，江南金秋八月，又逢阴雨天，这时天色就开始暗下来了，低矮逼仄的号房就更昏暗得快，这样的天气对考生很不利ำ，暮色比晴朗日提前早了两ä刻时降临，科场规定，天黑前没誊真好正卷的，会给三支小蜡烛，大约可支持一个ฐ半小时，三支蜡烛燃尽，还没写完的，会由号军强行扭送出号，美其名曰“扶出”——
回到号房，张原开始仔细检查草卷，御名、庙讳这些绝不能出现在文章里，还有，每篇八股文的起、结字眼不能相同，也不能被墨污了卷纸，否则就是违式，会被贴到至公堂墙壁上，那就没有录取的希望了，张原当然不能ม让这样低级的错误阻了自己的前程，一个字一个字检查一遍无误后，浓浓的磨了一砚墨，开始在正卷上誊真，端端正正的小楷，笔笔精神，用了一个半时辰将七篇制艺近三千字誊真完毕，最后才在卷头写上姓名、年甲â、籍贯、三代、本经，这样，张原乙๗卯浙江乡试首场七艺完成了。
弘治十二年己未科会试，江阴徐经、苏州唐寅向考官买题，事败，徐经、唐寅举人功名遭黜革，考官程敏政解职；
就是这二十九个字，不啻一声惊雷在众人耳边炸响，一时间，本朝的各大科场舞弊案奔涌入心——
张岱、周墨农便纠集奴仆、连同寺僧一共十四人，持火燎、木棍、铙钹，沿螺丝道向上，一路敲铙钹叫喊，一是要吓跑老虎，二是让张原听到，但一直上到เ香炉峰顶ะ，也没看到张原主仆二人的影子，只见一轮明月朗朗而照ั，山中ณ草木、悬崖怪石在这月下看来都似隐藏着妖魔鬼怪，众人都是毛骨悚然，面面相觑——
这下子张岱也有些慌了，还山长老安慰道：“即便真有虎，那ว虎也只往山下觅食，上炉峰顶ะ作甚，看月吗，不过这天黑了，介子相公未携灯笼火燎，下山恐迷路失足，赶紧让人去接应。”
忽听一人接口道：“春风如酒，夏风如茗——”
来到庞公池，凉风忽至，带着水气，张原笑道：“澹然你嗅嗅，这风有松萝茶的味道。”
不须半刻๑时，十篇制ๆ艺看完，张原起身道：“我先去洗漱。”可以利用洗漱时思考怎么批改杜定文的这十篇八股文，等他洗漱回来，穆真真已磨好了浓浓一砚墨，书房里飘溢着墨的清香。
穆真真含着笑，用水注给端砚添水，执松烟墨缓慢而有力地磨着，不时看少爷一眼，少爷在看杜定方的八股文，很快就翻过一张，很快又翻过一张——
“是，婢子知道了。”云锦答应着，呈了吐舌头，走出去看仆妇们收拾妆奁，想起一事，又走进来问：“小姐，蹴鞠的皮球要不要带去，好象没准备新球。”
商澹然嘴角噙笑，说道：“云锦，到เ了那边要少说话。”
“所以说不用着急，反正，反正我是等着你的——”
张原没注意姐姐说些什么，他盯着信上“请君记取梅花禅夜语”这一行字，那女郎殷殷细语犹在耳畔ึ：
商澹然含笑道：“那倒不至于，张介子不是贪杯好色之人，不过我想看看那个王微——”心里还是很有妒意，王微陪张原从青浦æ同舟至金陵，想想都耿耿于怀。
商周德叹道：“小妹如此贤惠，张介子也应感愧，不过你这样宽容也不行，他现在还只是一个秀才，以后若进士及第、为官一方，岂不要纵情声色、花天酒地？”
张原一笑，说道：“我还未洗漱。”快步走到东篱边，折一截柳枝叼在嘴里嚼，在漱石泉边蹲下刷牙——
王微莞尔道：“龙山狮吼也就罢了，最惧河东狮吼。”说这话自然是有用意的。
酒酣耳热之际，张原借如厕的机会飞奔下了蓬ศ莱冈，此时的蓬莱冈空寂无人，不然的话翰社诸生就会奇怪：方แ才慷慨陈词的张社首如此急急忙忙是要做什么？
张岱、张萼、宗翼善、周墨农等人领ๆ着诸生去府学宫用餐，这是张原事先就向徐知府和府学教授请示过，请了三十多个ฐ厨子，要烹制千人的盛宴，而张原与翰社的几个ฐ主要成员则在星宿阁陪同邹้元标、高攀龙还有徐知府等人饮宴，宴席热闹自不用提，高攀龙颇矜持，邹元标对张原却是不吝赞美，这让张汝霖和徐时进都很高兴，张汝霖高兴自不用说，张原是他族孙，绍兴知府徐时进呢，张原是他治下的士子，而且张原的府试他是主考官，以后张原即便入内阁做到辅臣见到他也得尊称一声老师——
张原道：“现在不要去，雨大，没两下就把灯笼都浇灭了，把木盆放在檐下接雨水不就行了。”
倚在门边愣愣的小婢蕙湘忙道：“小婢来抹拭席子。”朝邻室唤道：“薛童，给我打灯笼，我们到后门取水。”
张原落子颇็快，通过眼花缭乱的弃子，行至第五十一手，张原的白棋反客为ฦ主，将茅元仪的两块黑棋封在边角部ຖ，古人行棋，尤其是棋艺不高超之辈总认为吃子是有利ำ的，对外势的威力了解不够，茅元仪两块黑棋将角部ຖ的白棋吃住，实地着实可观，但两边都被白棋封住，对黑棋后面行棋颇不利ำ当然，这要张原善于利用自己的外势，不然的话，先前弃的子就白弃了，而且茅元仪棋力着实不弱，张原目下形势只是稍占便宜，棋力稍低的根本就分辨不出这其中ณ的优劣——
纹枰对坐，猜先，张原猜得白棋，得先行之利，茅元仪执黑在右下角布下经典定式“金井栏”开始引发激战，“金井栏”经明末清初两代国手过百龄、周懒โ予的研究认为先行的一方不算有利，所以到了康熙年间的黄龙士那ว一代的棋手就很少下这“金井栏”了，张原喜爱古典文化对围棋的古定式颇有了解，这“金井栏”的骗招、陷阱不少，有些是周懒予研究出来的，周懒予现在还没出世
……
张原道：“我晓得，累了我就会休息。”练拳健身完毕，走到เ隔壁书房，开始每日雷打不动的书法摹帖ຆ，却见一封书帖放在书籍最上头，是王炳麟的书帖，张原知道这其实是王婴姿的，拆开看，却是王婴姿说要参加翰社社集，还引用鱼玄机的诗“云峰满目放春晴，历历银钩指下生，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表达对这些生员即将乡试题名的羡慕，张原览信微笑，心道：“婴姿ู师妹对生非丈夫还是很惆怅啊。”因这首鱼玄机诗，张原不禁想起金陵的王修微——
张瑞阳道：“伊亭嫁出去，商氏女郎不也娶进门了吗。”
张瑞阳和吕氏都是喜笑颜开，吕氏看着伊亭道：“我家伊亭心眼好，人齐整，又能ม干，宗翼善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对张瑞阳道：“明日把宗家二老请来商定婚期，在小原完婚后就让伊亭嫁出去。”转念又道：“这几年都是伊亭帮我料理家事，伊亭嫁出去，我就要多操心了。”
张原大喜，接过信笑道：“云锦，好好看看我，等下向你家小姐描述我。”说着，显出精神抖擞的样子。
商周德这么说，张原只有作罢，商周德要留他和祁彪佳二人用晚饭，二人皆婉辞，商周德知道二人急着回家，也未深留，饮了一杯茶，送二人出门，却见小婢云锦小跑着追出来，将一个信封递给张原道：“姑爷，这是小姐写给你的信。”云锦以前称呼张原为张公子，现在改口叫姑爷了——
穆真真这样想着，扶着轿杠走得飞快，手背忽然一暖，少爷的手覆盖在她手背上——
“嗯，爹爹现在从军，应该能吃饱穿暖了吧，爹爹年前能收到我的信吗？”
高攀龙双眉一耸，惊讶道：“张居正权侵六部、独断专行，南皋兄这条腿就是当年弹劾张居正夺情而受廷杖打坏了的，张原既似张居正，南皋兄为何还这般高看他？”
看着张原一行消失在大门口，邹元标道：“张原日后或将是张太岳一类的人物——”
张岱吩咐船家到เ桃叶渡暂泊，笑对张萼、张原道：“李雪衣和王微在汶老茶肆为ฦ我们饯行。”
张氏三兄弟和黄尊素在船头向岸上诸生长揖告别，五明瓦白篷船驶离通济桥，逆秦淮河向上，天阴阴的，北风凛冽，河水沉沉寒碧，近日可能就有大雪——
王微快步轻囘盈来到堂前，却见张原立在阶墀下，望着院墙边那数十竿修竹，王微福了一福道：“介子相公，偷得浮生一刻闲吗，哪得至此。”
那ว鸟立时噤声，王微不禁“嗤”的一笑。
张岱道：“五伯父回来了，我们自然也要去拜见，我也不用装病请假。”便去写一个ฐ帖子让仆人送去国子监向修道堂博士告假——
张原向杨石香等人拱手道：“几位仁兄，抱歉，我要立刻赶去见家父。”
张原从西楼走出来，那家丁看到了，顿时脸现喜色，前叉手道：“张公子，贞丰里杜府家”
蒋执役陪笑道：“燕客相公，这入是找介子相公的，从昆山贞丰里来，说是介子相公学生的家入，寻到国子监，小入便带他来了。”
张萼瞧着李雪衣柔媚神态，色授魂与，忙不迭道：“一定来，一定来。”
李雪衣也知今夜不是时候，便向张氏三兄弟万福道：“三位张相公，今日是怠慢了，改日治一精致筵席专请三位相公。”
汪汝谦鼻孔出气：“修微姑娘真是张介子的红颜知己啊，好极好极，拭目以待。”
王微道：“姐姐放心，介子相公不是顾前不顾ุ后的人，他既答应帮我，就会处置妥当，不会遇到麻烦就退缩，任由á我们被人欺凌的。”
渡船尚在对岸，张原就让来福高声唤“船来”，他们先去渡口那座亭子避雨，这亭就叫“桃叶渡亭”，亭有楹联云：“细柳夹岸生，桃花渡口红。”——
说说笑笑，行至桃叶渡口，雨又淅淅沥沥下起来，桃叶渡乃是金陵名胜，相传是东晋王献之常在这里迎接其小妾桃叶，后来就叫桃叶渡，张原不大明白那桃叶为ฦ什么要在秦淮河上来来往往，莫非美人桃叶原先是秦淮歌妓？
邢ฦ隆笑道：“福王都就藩了，两ä都如何肯容留皇族宗室！”
穆真真早已在寝楼院中ณ等着，跟着张原出到仪门，张原想起方才武陵说的事，便问邢隆：“晚生要向公公请教一件事，这南京城中难道还有皇族宗室居住吗？”
雨还在下·天色蒙昧，毛监丞见一个中等身材的汉子走上堂来，这汉子在墀前摘下斗笠，年约三十来岁，身穿交领ๆ短衣，面目普通·神色颇็为ฦ精警，朝左右一看，上前叉手施礼，正待开口说话，有监差喝道：“跪下说话！”这汉子稍一迟疑，还是跪下了，说道：“监丞大人，小人有事要见监生张原，请大人行个方แ便。”
“大人，人已带到——进去，跪倒，这是监丞毛大人。”
现在想来，这多么เ天真，还是张原看得透彻，张原说真正的自由á是没有人能强迫你做不愿意做的事，而今日玄武湖一幕，就好像是张原特意安排让她领教这个道理似的——
王微被教坊司小吏盘问得进退不得，还得要张原说句话才能脱身，不禁更感屈辱，王微以前有养母马湘兰关照，因年幼也没有正式接客，交往的都是文人雅士，可以说没受什么เ委屈，今日却真切感到เ作为一名曲中旧院风尘女郎的悲哀，蓦ย然想起张原曾与她谈论过的自由，当时她说只想无拘无束，寄情山水、诗画、丝竹，自由自在，随心所欲，想做什么เ就做什么เ——
钱谦益道：“那就好，待我阅毕全部ຖ荐卷，请王学道与我一起再斟酌取舍，毕竟浙江举人名额只有一百二十人。”
八月二十六日午前，钱谦益阅卷完毕，暂时取中者有一百八十人还得再从中ณ黜落六十人，将最终所取卷确定下来，可就在阅卷结束之际，钱谦益发现了一个ฐ棘手的问题——
午后，钱谦益把副主考王编和十五房房官召集到主考阅卷所，开口便道：“本次乡试之前出现的‘一朝平步上青天，的谣言诸位都听说过吧？”
虽说考场内外帘隔绝，但谣言如风，无孔不入，众考官听了也只是一笑置之而已๐，没想到写榜前日钱总裁é会郑重提出这件事，都是面面相觑，作声不得，不知出了何事？
副主考王编道：“每科乡试都有谣言，不予理会，自然消散。”
钱谦益让书吏将七份考卷呈到众考官面前，说道：“请诸位看看这些卷子的最后一字。”
王提学与众房官一一翻看，这七份都是首场考卷，每份七篇，每篇文末分别是“一、朝、平、步、上、青、天”七字，众考官大惊失色，阅卷房里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科场舞弊非同不可，轻则免职，重则流放充军——
王提学皱眉道：“看来还是有不少考生受谣言蛊惑，把谣言当真，而有的考生则是宁信其有以策万全，看这些卷子，都是有真才实学的，并非因为暗通关节才荐上来。”
众房官纷纷称是，都说阅卷时根本没注意到这些，独有杨涟说道：“搜索各房考卷，看看到底有多少暗嵌字眼的卷子，又是哪些阅卷官荐上来的。
王提学老成稳健，不想把事情闹大，含笑道：“杨县令，这七份考卷中ณ就有一份是春秋房荐上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