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十五年
黄仁宇著
自序
本书的英文版书名为“1587,r”，作者的署名为r，19๗81年美国耶鲁大学出版。初稿是用英文写的，写成后，出于向国内读者求教之忱，乃由á笔者本人译为ฦ中文，并作某些修改润色。
我对明史感觉兴趣，说来话长。19๗59年，我在密支根大学历史系读书，选定了“明代的漕运”作为博士论文的题目。这研究过程花了5๓年。论文完成后，算是对明代的财政税收制度有了知半解，然而遗留的问题仍然不少。为了解决自己的困惑，并图对明代的财政与税收窥其全豹，乃开始收集材料，撰写“r16๔r”书。当时正值台北影印出版了明实录，此书为明代史料的渊薮，自然在所必读。全书133册，又无索引可资利用，所以只好硬着头皮，在教书之余每周阅读册。这走马观花式的阅览就花去了两年半。除此而外，参考奏疏ຕ笔记各地方志，搜寻国内外有关的新旧著作，费时更多。此书从计划ฐ撰写到杀青定稿，历时7年，19๗74年由英国剑桥大学出版。
结论从材料中ณ来。多年以来摸索于材料之中，我对明史中的若干方面形成了自己的初步看法，开始摆脱了人云亦云的束缚。这些看法容或有所不当，但多少总可以有助于学术界的探讨。
比如，过去关于明史的叙述，几乎无不有“税重民穷”的说法。如果意在说明当日的官僚贪污百出，无力的百姓被摊派的赋役过重，富者愈富，贫者愈贫，这可以言之ใ成理。要是认为全国税收总额过高而导致百姓贫困，则与事实有所出入。16世纪末，全国田赋额最重的为南直隶苏州府，约占农村收入的20่％。此外各府县般都在10％以下，其中ณ又有轻重的不同，山东曹县全县的赋役约占农村收入的9％，去苏州不远的凓阳县，情形就更为奇怪，约在1้～5％之间。而以比例而言，与此同时的日本大名政权，税额占收入的50่％。以总额而言，1้7世纪末期的英国，人口为500万，税收每年竟达700万英镑，折合约银20่00余万两，和人口为ฦ30倍的中国大体相埒。据此而作进步探索，可知“民穷”的根本原因不在国家的赋税过重，而端在法律的腐败和政府的低能。国家的税率低，受惠者并非农民，只是鼓励了大小地主ว加重剥削以及官僚乡里额外加征。
中ณ国幅员广大，情形复杂。明朝采取严格的中央集权，施政方针ฤ不着眼于提倡扶助先进的经济，以增益全国财富，而是保护落后的经济，以均衡的姿态维持王朝的安全。这种情形，在世界ศ史中实属罕见，在中ณ国历史中也以明代为ฦ甚，而其始作俑者厥为明太祖朱元璋。下面例可以作为管中窥豹。洪武二十年13๑88，朱元璋亲自指示，让人民纳税实物不入仓库，直接供应于军士的家庭，军士则不再发给军饷，并规定先在应天府抽派若干税民，和金吾卫的五千军士对口。试验年以后，朱元璋认为成绩良好，乃通令全国体施行。这办法之脱离实际，窒碍难通，自不待言而自明，于是只好虎头蛇尾，销声匿迹。这种安排虽然不再执行，但与之相适应的其他经济措施ๅ，则依然危害极大。如果军需税收总收总发，国内的交通通讯必然相应而有较大的进步，次之则ท银行业保险业就会应客观的需要而产生，商业组织和法律也会有所发展。各地区既ຂ互通有无，以后就可以分工合作，各按其本地的特殊情况而发展其生产技术。西欧各国在14世纪已经朝着这方向前进，日本在德川幕府末期，亦复如是。而明代的财政税收制度则和民间经济的发展相脱节。万历二十年159๗2，北京的宛平县知县沈榜声称，他每年要向27个不同的机构交款，总数则不出白银2๐000两。与此相似，全国布满了这短距离的补给线，此来彼往，侧面收受，既无架构，而提出的统计数字，经常为ฦ纸具文，以致发生了上述税率参差不的现象。这种维护落后的农业经济不愿发展商业及金融的做法，正是中国在世界范围内由先进的汉唐演变为ฦ落后的明清的主要原因。1972年，我去英国剑桥，参加李约瑟博士主持的中国科学技术史的工作，历时年，兹后我又几次有机会旧地重游，向李公学习。上述看法，我们已写为“r：rr”文，曾在罗马和香港两处发表。李公1้974年4月30日在香港演讲，也以此文为讲稿，后节译为ฦ中文，刊载于香港的七十年代杂志。
我们也很难同意这样种看法，即认为在明代万历年间，中国的封建经济已向资本主义经济进展。资本主义是种组织，种系统。即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二卷中论述资本主义的流通方式，其公式亦为－－，即商品交换为货币，货币又再交换为商品，川流不息。但是货币是种公众的制度，它把原来属于公众的权力授予私人。私人资本积累愈多，它操纵公众生活的权力也愈大。同时，商业资本又是工业资本的先驱，商业有了充分的发展，工业的发展才能同样地增进。这是欧美资本主义发展的特征。中国的传统政治既无此组织能力，也决不愿私人财富扩充至不易控制的地步，为王朝的安全之累็。
明代张瀚所著的松窗梦语中，记载了他的家庭以机杼起家。中外治明史的学者，对这段文字多加引用，以说明当时工ื商业的进步及资本主ว义的萌芽。其实细阅全文，即知张瀚所叙其祖先夜梦神人授银锭因以购机织布云云，乃ี在于宣扬因果报应及富贵由命的思想。姑不论神人授银的荒诞不经，即以锭银而论，也不足以购买织机，所以此说显然不能作为信史。同时代的书法家王世懋，在二酉委谈中提到江西景德镇烧造瓷器，火光烛天，因而称之ใ为“四时雷电镇”。当代好几位学者据此而认为此即工业超时代发展的征象。实则ท王世懋ี的本意，是在于从堪舆家的眼光出发，不满当地居民穿凿地脉ำ，以致没有人登科中ณ举；而后来时局不靖，停窑三月，即立竿见影，有名秀才乡试中式。
如是等等的问题，其症结到底何在，这是研治明史者所不能不认真考虑的。笔者以为ฦ，中国二千年来，以道德代替法制，至明代而极，这就是切问题的症结。写作本书的目的，也重在说明这看法。这看法，在拙著财政史中已肇其端。本书力图使历史专题的研究大众化，因而采取了传记体的铺叙方式。书中所叙，不妨称为个大失败的总记录。因为叙及的主ว要人物，有万历皇帝朱翊钧，大学士张居正申时行，南京都察院都御史海瑞，蓟ต州总兵官戚继光，以知府身分挂冠而去的名士李蛰，他们或身败，或名裂，没有个人功德圆满。即便是侧面提及的人物，如冯保高拱张鲸郑贵妃福王常洵俞大猷卢镗刘廷，也统统没有好结果。这种情形，断非个ฐ人的原因所得以解释，而是当日的制度已๐至山穷水尽，上自天子，下至庶民，无不成为牺牲品而遭殃受祸。
在上述前提之下，对具体历史人物的具体评论，就难免有与国内外明史研究专家有出入之ใ处。例如万历皇帝ຓ，历来均以为昏庸，读者在读毕本书以后，也许会认为笔者同情这位皇帝ຓ。如果真有这样的批评，笔者将不拟多作无益的辩解。因为本书论述万历，本在于说明皇帝ຓ的职位是种应社会需要而产生的机构，而每个皇帝又都是个个ฐ人。又比如海瑞，这也是个容易惹起是非的题目，15年前的段公案，至今人们记忆犹新。在本书中专设海瑞章，并不是要在这段已经了结的公案再来画蛇添足，而意在向读者介绍当日地方政府的些形态。有关1้6世纪地方行政的资料不多，沈榜ึ的宛署杂记所载，为ฦ京师的情形而非般概ฐ况，顾ุ炎武的天下郡ຉ国利病书过于琐碎，唐鹤征的叙南直隶归有光的叙浙江长兴县，也都有欠完整。相形之下，海瑞的遗墨，涉及当日地方政府的各个方面，最具参考价值。研究海瑞其人其文，可以使我们对当日的情形有更具体的了解。当然，问题还远不止此，比如何以万历的立储问题业已解决而争执却绵延不断？何以岛国日本可以侵犯中国而中ณ国却不能远征日本？何以当日的西欧已经用火器改进战术而中ณ国还在修筑万里长城？何以人人都说海瑞是好官而他却偏偏屡遭排挤？这些具体问题，无疑和上述总的症结密不可分，然而却各有其特殊的原因。笔者写作此书时，虽已不同于过去的暗中摸索ิ，但下笔时仍然颇็费踌躇。书中所提出的答案，均属得之见，敬请读者批评指正。
中国的过去，禁忌特多，所以说话作文时有隐晦，或指彼而喻此，或借古以讽今，这在明朝人更为惯技。本书论述明朝时事，举凡有所议论臧否，都是针ฤ对16๔世纪的历史而发的。如果我要对今人今事有所议论，自当秉笔直书，决不愿学明朝人的办法，否则就是违反了自己写书的目的。当然，另方面，以古为鉴，今人也未尝不能得到若干启示。这本万历十五年，意在说明16๔世纪中ณ国社会的传统的历史背景，也就是尚未与世界潮流冲突时的侧面形态。有了这样个ฐ历史的大失败，就可以保证冲突既ຂ开，恢复故态决无可能，因之而给中国留แ下了个ฐ翻天覆地彻底创造历史的机缘。
本书由英文译为中ณ文，因为国内外情况的差别，加之所译又是自己้的著作，所以这翻译实际上是种译写。笔者离祖国已逾30年，很少阅读中ณ文和使用中文写作的机会，而30่年来的祖国语言又有了不少发展，隔膜更多。幸经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沈玉成先生将中文稿仔细阅读过，作了文字上的润色；又承中华书局编辑部傅璇琮先生关注，经常就各种技术问题与笔者书函磋商。所以，本书与读者见面时，文字方面已较原稿流畅ม远甚。其有创น意遣辞方面根本性的不妥，当然仍应由笔者负责。又，廖沫沙兄为笔者年轻时的患难之交，蒙他在百忙中挥翰题签，为本书生色不少。谨此并致衷心的谢意。
黄仁宇
1981年1月于美国
第章万历皇帝
公元1้587๕年，在中国为ฦ明万历十五年，论干支则为ฦ丁亥，属猪。当日四海升平，全年并无大事可叙，纵是气候有点反常，夏季北京缺雨，五六月间时疫流行，旱情延及山东，南直隶却又因降雨过多而患水，入秋之后山西又有地震，但这种小灾小患，以我国幅员之大，似乎年年在所不免。只要小事未曾酿成大灾，也就无关宏旨。总之，在历史上，万历十五年实为平平淡淡的年。
既然如此，著者又何以把万历十五年题作书名来写这样本专著呢？
1587年，在西欧历史上为西班牙舰队全部出动征英的前年。当年，在我国的朝廷上发生了若干为历史学家所易于忽视的事件。这些事件，表面看来虽似末端小节，但实质上却是以前发生大事的症结，也是将在以后掀起波澜的机缘。其间关系因果，恰为历史的重点。
由于表面看来是末端小节，我们的论述也无妨从小事开始。
这年阳历的3月2日，北京城内街道两ä边的冰雪尚未解冻。天气虽然不算酷寒，但树枝还没有发芽，不是户外活动的良好季节。然而在当日的午餐时分，大街上却熙熙攘攘。原来是消息传来，皇帝陛下要举行午朝大典，文武百官不敢怠慢，立即奔赴皇城。乘๖轿的高级官员，还有机会在轿中整理冠带；徒步的低级官员，从六部ຖ衙门到皇城；路程逾里有半，抵达时喘息未定，也就顾ุ不得再在外表上细加整饰了。
站在大明门前守卫的禁卫军，事先也没有接到有关的命令，但看到大批盛装ณ的官员来临，也就以为确系举行大典，因而未加询问。进大明门即为皇城。文武百官看到端门午门之前气氛平静，城楼上下也无朝会的迹象，既无几案，站队点名的御史和御前侍卫“大汉将军”也不见踪影，不免心中揣测，互相询问：所谓午朝是否讹传？
近侍宦官宣布了确切消息，皇帝陛下并未召集午朝，官员们也就相继退散。惊魂既ຂ定，这空|岤来风的午朝事件不免成为交谈议论的话题：这谣传从何而来，全体官员数以千计而均受骗上当，实在令人大惑不解。
对于这颇็带戏剧性的事件，万历皇帝ຓ本来大可付诸笑。但经考虑到此事有损朝廷体统，他就决定不能等闲视之。就在官员们交谈议论之际，道圣旨已由执掌文书的宦官传到内阁，大意是：今日午间之事，实与礼部及鸿胪寺职责攸关。礼ึ部掌拟具仪注，鸿胪â寺掌领督演习。该二衙门明知午朝大典已๐经多年未曾举行，决无在仪注未备之时，仓卒传唤百官之理。是以其他衙门既已以讹传误，该二衙门自当立即阻止。既未阻止，即系玩忽职守，着从尚书寺卿以下官员各罚俸两月，并仍须ี查明究系何人首先讹传具奏。
礼部ຖ的调查毫无结果，于是只能ม回奏：当时众口相传，首先讹传者无法查明。为了使这些昏昏然的官员知所做戒，皇帝把罚俸的范围由礼ึ部鸿胪寺扩大到了全部在京供职的官员。
由于工ื作不能ม尽职或者奏事言辞不妥，触怒圣心，对几个官员作罚俸的处分，本来是极为ฦ平常的事。但这次处罚竟及于全部京官，实在是前所未有的严å峻。本朝官俸微薄，京城中ณ高级官员的豪华生活，决非区区法定的俸银所能维持。如各部ຖ尚书的官阶为ฦ正二品，全年的俸银只有152๐两。他们的收入主要依靠地方แ官的馈赠，各省的总督巡抚所送的礼金或礼品，往往次即可相当于10倍的年俸。这种情况自然早在圣明的洞鉴之中，传旨ຈ罚俸，或许正是考虑到此辈并不赖官傣为ฦ生而以示薄惩。但对多数低级官员来说，被罚俸两月，就会感到拮据，甚至付不出必要的家庭开支了。
按照传统观念，皇帝的意旨总是绝对公允的，圣旨既下，就不再允许有任何的非议。这事件，也难怪万历皇帝ຓ圣心震怒。因为从皇帝的臣僚都彼此心照，朝廷上的政事千头万绪，而其要点则ท不出于礼仪和人事两项。仅以礼ึ仪而言，它体现了尊卑等级并维护了国家体制。我们的帝国，以文人管理为数至千万万万的农民，如果对全部ຖ实际问题都要在朝廷上和盘托出，拿来检讨分析，自然是办不到的。所以我们的祖先就抓住了礼ึ仪这个要点，要求大小官员按部就班，上下有序，以此作为全国的榜ึ样。现在全体京官自相惊扰，狼奔系突，实在是不成体统。
万历皇帝是熟悉各种礼仪的君主ว。158๖7年3月，他已年满23，进入24，登上皇帝的宝座也快有15年了。他自然会清楚记得，在他8岁那年的冬天，他的父亲隆庆皇帝ຓ为他举ะ行了象征成为ฦ成|人的冠礼。他被引导进入殿前特设的帷帐里，按照礼仪的规定更换衣冠服饰，前后三次都以不同的装束出现于大庭广众之中。既出帷帐，他就手持玉圭，被引导行礼，并用特设的酒杯饮酒。全部节目都有礼官的唱导和音乐่伴奏，所需的时间接近半天。第二天，他又被引导出来坐在殿前，以最庄重的姿态接受了百官的庆贺。
几个月之后，隆庆皇帝龙驭上宾。这位刚刚ธ9岁的皇太子，就穿着丧服接见了臣僚。按照传统的“劝进”程式，全部官员以最恳切的辞藻请求皇太子即皇帝位。头两次的请求都被皇太子所拒绝，因为父皇刚刚ธ驾崩，自己的哀恸无法节制，哪里有心情去想到个人名位？到第三次，他才以群臣所说的应当以社稷为ฦ重作为理由，勉如所请。这番推辞和接受的过程，有条不紊，有如经过预习。
既然登上皇帝ຓ的宝座，他就必须ี对各种礼仪照章办理。在过去的15年，他曾经祭天地把祖庙庆元旦ຆ赏端阳。他接见外国使臣解职退休和著有勋劳的官员耆老。他还曾检阅军队，颁แ发战旗，并在次战役获得胜利以后接受“献俘”。这种献俘仪式极为严肃而令人竦惧。皇帝ຓ的御座设在午门城楼上，他端坐其中ณ，瞰视着下面花岗石广场上发生的切。他的两旁站立着授有爵位的高级军官，还有许多被称为大汉将军的身材魁伟的御前侍卫。在广场上大批官员的注视下，俘虏被牵着进来，手脚戴有镣铐，块开有圆孔的红布穿过头颅ๅ，遮胸盖背，被吆喝着正对午门下跪。这时，刑é部尚书趋步向前，站定，然后大声朗读各个俘虏触犯天地危害人类的罪行。读毕他又宣布，这些罪人法无可逭，请皇上批准依律押赴市曹斩首示ิ众。皇帝答复说：“拿去！”他的天语纶音为近旁的高级武官2人传达下来，2人传4人，而后8人1้6人32人相次联声传喝，最后大汉将军320人以最大的肺活量齐声高喝“拿去”，声震屋瓦，旁้观者无不为之动容。
每年阴历的十月，皇帝要接受下年的日历，并正式颁แ行于全国。它的颁行，使所有臣民得到了天文和节令的根据，知道何时可以播种谷物，何日宜于探访亲友。翰林院官员们的集体著作，例如实录之类，也在香烟乐队的簇拥下，恭呈于皇帝之前。书籍既经皇帝接受并加乙览，就成为“钦定”，也就是全国的唯标准。
在同样庄严的仪式下，万历皇帝授予他的兄弟叔侄辈中的些人以“王”的称号，封他们的妻子为“王妃”，批准他们子女的婚姻ี。而最隆重的仪式，却是把“仁圣皇太后”的尊号上赠给他的嫡母隆庆的皇后陈氏，把“慈圣皇太后”的尊号上赠给他的生母隆庆的皇贵妃李氏。
慈圣皇太后对万历皇帝有极大的影响，因为除了她，没有第二个人再能给他以真正的天性之爱。但是在万历登极以后，根据皇家的习俗，种无形的距离就存在于太后和皇帝ຓ之间，使母子之间的天性茭流变得极为不便。例如前此不久ื万历曾下令修葺装潢慈圣所居住的官室，竣工之后，她的感谢不是用亲切的口吻加以表达，而是请学士写成篇文章，赞赏皇帝ຓ的纯孝，在他下跪时逐句诵读。这篇文章，因为能对全国臣民起表率和感化的作用，所以就成为ฦ本朝的重要文献。有时，万历用宫内的傀儡戏来讨取太后的欢心，在她下轿之前，他也必须跪在庭前恭候慈驾。但是母爱毕竟是种最深刻๑的感情，在多年之后，尽管万历皇帝临朝的机会越来越稀少，每当十月慈圣的生辰，他却仍然亲临皇极门接受百官的庆贺。
也就是在此之前不久，万历册封他的爱妃郑氏为皇贵妃，并预先公布礼仪以便各有关衙门作必要的准备。消息传来，就有位给事中上疏提出异议，其理由为：按照伦理和习惯，这种尊荣应该首先授予皇长子的母亲恭妃王氏，德妃郑氏仅为皇三子的母亲，后来居上，实在是本末颠倒。这异议虽然引起万历的时不快，但册封典礼仍按原计划ฐ进行。谁也没有想到เ，这小小的插曲，竟是场影响深远的政治斗争的契机，导致了今后数十年皇帝与臣僚的对立，而且涉及到了整个帝国。
参加各项礼仪，皇帝ຓ需要频繁地更换冠服，有时达日数次。服饰中的皇冠有种为金丝所制ๆ作，精美绝伦，而又不同于欧洲式的全金属皇冠。皇帝ຓ在最隆重的典礼上使用的皇冠是“冕”，形状像欧洲学者所戴的“片瓦”，不过冕上布板是长方แ形而非正方形，前后两端各缀珍珠12串。这种珠帘是种有趣的道具，它们在皇帝ຓ的眼前脑后来回晃动，使他极不舒服，其目的就在于提醒他必须具有端庄的仪态，不能轻浮造次。和冕相配的服装是饰有豪华刺绣的黑色上衣和黄|色下裙，裙前有织锦片，悬于腰带之上而垂于两腿之间，靴袜则ท均为红色。
在次级隆重的典礼ึ上，皇帝服用全部红色的“皮弁服”，实际上也是他的军装。其中的帽子，和今天体育家所用的瓜形圆盛极为ฦ相似，有带，系在脖ๆ子上。这种帽子和当时武将军士所用的头盔也并没有多大区别ี，不过将士的盔是布质内藏铁片，外装铁ກ钉；皇帝的皮弁则以皮条折缀而成，外缀宝石以代铁钉。
黄|色的龙袍，常常被看作中国皇帝的标准服装ณ。其实在本朝，这种服装只在般性的仪式上服用。在不举行仪式的时候，皇帝的常服则是青色或黑色的龙袍，上缀绿色的滚边。
皇帝ຓ是全国臣民无上权威แ的象征，他的许多行动也带有象征性，每年在先农坛附近举行“亲耕”就是个代表性的事例。这事例如同演戏，在“亲耕”之前，官方在教坊司中选取优伶扮演风雷云雨各神，并召集大兴宛平两县的农民约200人作为群众演员。这幕戏开场时有官员2๐人牵牛，耆老2๐人扶犁，其他被指定的农民则携带各种农具，包括粪箕净桶，作务农之状，又有优伶扮为村男村妇，高唱太平歌。至于皇帝本人当然不会使用般的农具。他所使用的犁雕有行龙，全部ຖ漆金。他左手执鞭，右手持犁，在两名耆老的搀扶下在田里步行3次，就完成了亲耕的任务。耕毕后，他安坐在帐幕下观看以户部ຖ尚书为首的各官如法炮制。顺天府尹是北京的最高地方แ长官，他的任务则是播种。播种覆土完毕，教坊司的优伶立即向皇帝进献五谷，表示陛下的番辛劳已经收到卓越的效果，以至五谷丰登。此时，百官就向他山呼万岁，致以热烈祝贺。
但是皇帝所参与的各项礼仪并不总是这样轻松有趣的，相反，有时还很需要付出精神力气。譬如每天的早朝，即在精力充沛的政治家，也会觉得持之以恒是件困难的事情，以致视为畏ั途。万历皇帝ຓ的前几代，已๐经对它感到เ厌倦，虽说早朝仪式到เ这时已๐大为精简，但对他来说，仍然是副职务上的重担，下面的叙述就是这结论的证明。
在参加早ຉ朝之前，凡有资格参加的所有京官和北京地区的地方官，在天色未明之际就要在宫门前守候。宫门在钟鼓声中ณ徐徐打开，百官进入宫门，在殿前广场整队，文官位东面西，武官位西面东。负责纠察的御史开始点名，并且记下咳嗽吐痰等以至牙笏坠地步履不稳重等等属于“失仪”范围的官员姓名，听候参处。切就绪以后，皇帝驾到，鸣鞭，百官在赞礼官的口令下转身，向皇帝叩头如仪。鸿胪寺官员高唱退休及派赴各省任职的官员姓名，被唱到เ的人又另行对皇帝行礼谢恩。然后四品以上的官员鱼贯进入大殿，各有关部ຖ门的负责官员向皇帝报告政务并请求指示ิ，皇帝则提出问题或作必要的答覆。这套早ຉ朝节目在日出时开始，而在日出不久之ใ后结束，每天如此，极少例外。
本朝初年，皇帝ຓ创น业伊始，励精图治，在早朝之外还有午朝和晚朝，规定政府各部有1้85种事件必须面奏皇帝。只是在第六代的正统皇帝登极时，由于他也只有9岁，所以朝中才另作新规定，早期以呈报8件事情为限，而且要求在前天以书面的方式送达御前。此例开，早朝即渐成具文。可是直到15世纪末期，早朝这仪式仍然很少间断，即使下雨下雪也还是要坚持不辍，仅仅是由于皇恩浩荡，准许官员可以在朝脸上加披雨衣，1477年又下诏规定各官的张伞随从可以并入宫。有时皇帝体恤老臣，准许年老的大臣免朝，但这又是属于不轻易授予的额外恩典了。
这种繁重的日复日的仪式，不仅百官深以为苦，就是皇帝也无法规避，因为没有他的出现，这仪式就不能存在。1498๖
年，当时在位的弘治皇帝简直是用央告的口气要求大学士同意免朝日，因为当夜宫中ณ失火，弘治皇帝彻夜未眠，神思恍惚。经过大学士们的商议，同意了辍朝日。除此而外，皇帝的近亲或大臣去世，也得照例辍朝日至三日以志哀悼。然而这种性质的辍朝，得以休息的仅是皇帝ຓ人，百官仍须ี亲赴午门，对着大殿行礼如仪。
首先打破这传统的是第十代的正德皇帝ຓ，即万历的叔祖。正德的个性极强，对于皇帝的职责，他拒绝群臣所代表的传统观念而有他自己的看法和做法。他在位时，常常离开北京，走就是几个ฐ月甚至长达年。而住在北京期间，他又打破陈规，开创น新例，有时竟在深夜举行晚朝，朝罢后又大开宴席，弄到通宵达旦。对这些越轨的举动，臣僚们自然难于和他合作，他也就撇开正式的负责官员而大加宠用亲信的军官和宦官。对负主要行政责任的内阁，在他眼里不过是个传递消เ息的机构而已。凡此种种，多数文臣认为迹近荒唐，长此以往，后果将不堪设想。
幸而正德于1้521年去世，又未有子嗣。大臣们和皇太后商议的结果，迎接万历皇帝的祖父入承大统，是为嘉靖皇帝。作为皇室的旁支子孙而居帝位，在本朝尚无前例。大臣们乘此机会，肃清了正德的亲信，其劣迹尤著的几个人被处死刑é。嘉ล靖登极的前20่年可以算得上尽职。他喜欢读书，并且亲自裁定修改礼仪。可是到了中年以后，他又使臣僚大失所望。他对举ะ行各种礼仪逐渐失去兴趣，转而专心致志于修坛炼丹，企求长生不死，同时又迁出紫禁城，住在离宫别ี苑。尤其不幸的是，这个皇帝统治了帝国达45年之久ื，时间之长在本朝仅次于万历。
万历的父亲隆庆，在本朝历史上是个平淡而庸碌的皇帝。在他御字的五年半时间里，开始还常常举行早朝，但是他本人却对国政毫无所知，临朝时如同木偶，常常让大学士代答其他官员的呈奏。后期的几年里，则索性把这如同具文的早朝也加以免除。
157๕2年，万历皇帝即位，关于早ຉ朝这仪式有了折中的变通办法。根据大学士张居正的安排，旬ຒ之中，逢三六九日早ຉ朝，其他日子则不朝，以便年轻的皇帝可以有更多的时间攻读圣贤经传。这规定执行以来已近15年，越到后来，圣旨免朝的日子也越来越多。与此同时，其他的礼ึ仪，如各种祭祀，皇帝也经常不能亲临而是派遣官员代祭。实际上，万历皇帝的早ຉ朝，即使按规定举行，较之ใ前代，已经要省简多了。首先是早ຉ朝的地点很少再在正殿，而且在般情况下早朝人员都不经午门而集结于宣治门，所有骏马驯象的仪仗也全部减免不用。其次，御前陈奏也已流于形式，因为所有陈奏的内容都已经用书面形式上达，只有必须ี让全体官员所知悉的事才在早朝时重新朗诵过。
万历登极之初，就以他高贵的仪表给了臣僚们以深刻๑的印象。他的声音发自丹田，深沉有力，并有余音袅袅。从各种迹象看来，他确实是个早熟ງ的君主。他自己说过他在5岁时就能ม够读书，按中ณ国旧时的计算方法，那时他的实足年龄仅在3岁至4岁之间。尽管如此，在他御字之初，由于年龄太小，临朝时还需要在衣袖里抽出张别人事先为他书写好的纸片，边看边答复各个官员的呈奏请示。他自然不能完全明白纸片上所写答语的含义，而只是个ฐ尚未成年的儿童在简单地履行皇帝ຓ的职责。
他既为ฦ皇帝，在他的世界里没有人和他平等。在两位皇太后之外，他所需要尊敬的人只有两个：个是张居正张先生，另个是“大伴”冯保。这种观念，不消说是来自皇太后那里。张冯两人结合在起，对今后的政治形势产生了相当深远的影响。这点，自然也不是当时不满10่岁的万历皇帝所能理解的。
张居正似乎永远是智慧的象征。他眉目轩朗，长须ี，而且注意修饰，袍服每天都像崭新的样折痕分明。他的心智也完全和仪表相致。他不开口则已，开口就能揭出事情的要害，言辞简短准确，使人无可置疑，颇合于中国古语所谓“夫人不言，言必有中”。
万历和他的两位母亲对张居正有特殊的尊重，并称之为“元辅张先生”，其原因说来话长。在隆庆皇帝去世的时候，高拱是当时的“首揆”，即首席内阁大学士。高拱自以为是先皇的元老重臣，不把新า皇帝放在眼里。新皇帝ຓ有事派人询问高拱的意见，他竟敢肆无忌惮地对使者说：“你自称奉了圣旨，我说这是个不满10岁的小孩的话。你难道能让我相信他真能管理天下大事吗？”在他的眼里，天子不过是小孩子，太后不过是妇道人家，这种狂妄跋扈是和人臣的身分决不能相容的。幸而上天保佑，还有忠臣张居正在，他立即献上奇计，建议采取断然措施解决高拱。1572年夏，有天百官奉召在宫门前集合。个ฐ宦官手执黄纸文书，这是两位太后的懿旨，也是新皇帝ຓ的圣旨ຈ。黄纸文书经宣读完毕，跪在前列ต的高拱不禁神色大变。他已经被褫去官衔职位，并被勒令即日出京，遣返原籍。按照惯例，他从此就在原籍地方官的监视之ใ下，终身不得离境。张居正在艰危之际保障了皇室的安全，建立了如此的殊勋，其取高拱而代之自属理所当然。
除了首揆以外，张居正又兼管万历的教育事务。小皇帝ຓ的五个主讲经史的老师两个教书法的老师和个侍读，都是他手任命的。他还编订了讲章作为万历的教科书，有机会还亲自讲授。
万历皇帝学习的地方是文华殿。1572年秋天以后，他每天的功课有三项ำ内容：经书书法历史。学习完经书以后，授课老师可以到休息室小憩，但皇帝本人却并不能那ว么清闲。这时候就出现了大伴冯保和其他宦官，他们把当天臣僚上奏的本章进呈御览。这些本章已经由á各位大学士看过，用墨笔作了“票拟”。在冯保和其他宦官的协助下，皇帝用朱笔作出批示。
中午功课完毕，小皇帝在文华殿进午餐。下半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可以自由á支配，不过他仍然被嘱咐要复习功课，练习书法，默记经史。小皇帝对这种嘱咐丝毫不敢忽视，因为第二天必须背诵今天为ฦ他所讲授的经书和历史。如果准备充分，背书如银瓶泻水，张先生就会颂扬天子的圣明；但如果背得结结巴巴或者读出别字，张先生也立即会拿出严师的身分加以质问，使他无地自容。
在157๕8年大婚之前，万历和慈圣太后同住在乾ດ清宫。太后对皇帝能ม否克尽厥职和勤奋学习均极为关怀，皇帝ຓ的其他行动也经常得到她的指导。至于冯保，当万历还是皇子的时候就是他的伴侣，提携捧抱，兢兢业业地细心照护，所以后来才被称为“大伴”。到เ这时候，冯保已经摆升为司礼监太监，也就是宫内职位最高的宦官。他经常向慈圣太后报告宫内外包括皇帝本人的各种情况，慈圣因此而能耳目灵通，万历却因此而渐生畏惧。因为慈圣太后教子极为ฦ严格，如果大伴作出对皇帝不利的报告，太后怒之下，皇帝就会受到เ长脆的处罚，有时竟可达几个小时之久。
在这样严å厉的督导之下，万历的学习不断取得进步。他被教导说，做皇帝的最为重要的任务是敬无法祖，也就是敬重天道，效法祖宗。这种谆谆的教导在万历身上起到的作用很快就为件事情所证明。当他登极还不满4๒个月，有客星出于阁道旁，其大如盏，光芒烛地。这颗被今天的天文学家称为r－或157๕2的出现，在当时被人们看成是上天将要降灾的警告。按照张先生的教导，万历赶紧检讨自己的思想语言和行动，加以改正，以期消เ除天心的不快。这次“星变”延续了两年之久，皇帝的“修省”也就相应地历时两ä年，并且在今后相当长的时间内，他不得不注意节俭，勤勉诚恳地处理政务和待人接物，力求通过自己้的努力化凶为吉。
学习的进步更加突出地体现在书法上。慈圣太后和大伴冯保都是书法爱好者，他们对皇帝在这方面的进步时时加以鼓励。万历年方10岁，就能书写径尺以上的大字。有次，他让张居正和其他大学士观看他秉笔挥毫，写完以后就赏赐给了这些大臣。张居正谢恩领受，但在第二天他就启奏皇帝ຓ：陛下的书法已经取得很大的成就，现在已经不宜在这上面花费过多的精力，因为ฦ书法总是末节小技。自古以来的圣君明主ว以德行治理天下，艺术的精湛，对苍生并无补益。像汉成帝梁元帝陈后主隋炀帝和宋徽宗宁宗，他们都是大音乐家画ฑ家诗人和词人，只因为他们沉缅在艺术之中，以致朝政不修，有的还身受亡国的惨祸。对于这忠心耿耿的进谏，小皇帝自然只能听从。在157๕8年之后，他的日课之中就取消了书法而只留下了经史。
物力的节约也在宫内开始。过去个世纪，每逢正月十五上元佳节，各宫院都有鳌山烟火和新样宫灯，辉煌如同白昼。在张居正的提议之下，这铺张浪费的项目遂被废止。万历曾想为他母亲修理装潢宫室以表示孝思，张居正却认为各官院已经十分富丽完美，毋须再加修饰。他又针对万历关心宫内妇女喜欢珠玉玩好事，指出为人主者，应当随时注意天下臣民的衣食，至于珠玉玩好，饥不能食，寒不能衣，不值得陛下亲垂关注。
和以前的各个朝代相比，本朝的宫廷开支最为浩é大。紫禁城占地四分之三方里，各个宫殿上盖琉璃瓦，前后左右有无数的朱门和回廊，宫殿下面的台阶都用汉白玉石砌筑，真是极尽豪华。皇城环绕紫禁城，占地三方里有余。皇城内有驰道和人工开凿的湖泊，以备驰马划船和其他游览之用。建筑物除去皇家别ี墅之外，还有寺院高级宦官的住宅。为皇室服务的机构，例如烤饼坊造酒坊甜食坊兵胄坊马房以至印书藏书的厂库也都集中ณ在这里，使皇室所需的百物，都不必假手于外。各个厂库寺庙坊舍均由专任的宦官掌握，共有24个机构，习称二十四监。到万历初年，宦官的总数已逾二万，而且还在不断膨胀。最高级的宦官，地位可与最高级的文武官员相埒。宫女的数字，至少也在三千以上。为ฦ这些人的死亡所准备的棺木，次即达20่00口之多。
从本朝创业之君开始，就形成了如下的种观念，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需要有专门的皇室在园的收入，以供宫廷开支之用。宫廷所需的物品，来自全国税收中划出来的大部分实物，包括木材金属等各种原料，也包括绸缎瓷器等制ๆ成品。皇家的开支可以不受限制，官员们却只能在极度节俭的原则下生活，更不必说这些宦官宫女。所以，本朝的官员宦官的法定薪给都十分微薄。
这种不公平的现象当然不能ม持久。到14世纪初ม，大部ຖ分的高级官员和宦官都已经过着十分奢侈的生活。尤其是高级宦官更为人所艳羡，他们不但在皇城内筑有精美的住宅，而且根据传统习惯，他们也有相好的宫女，同居如同夫妇。他们没有子女，但不乏大批干儿侄子外甥的趋奉，因而也颇不寂寞。至于招权纳贿，则更是题内的应有文章。
般的宦官也有他们的额外收入。掌管皇家的各个仓库，就是他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