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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要官员的任命,即人事大权,也是决不容许由旁人代理的。作出这类决定,总是先由张居正和吏部提出几个ฐ人的候选名单,而由皇帝圈定其中ณ之。万历皇帝虽然年幼,他已经懂得排在第的是最为称职的人选,只要拿起朱笔在此人的名字上画上圈就可以体现他的无上权威。他从即位以来就不断受到这样的教育:他之所以能贵为ฦ天子乃ี是天意,天意能否长久保持不变则ท在于人和。要使百姓安居乐业,他应当审慎地选择称职的官吏;而要选择称职的官吏,他又必须信任张先生。

但即使是这些例行的批语,不到10่岁的万历皇帝ຓ恐怕还是无法理解它的全部含义的。例如“知道了”,实际的意义是对本章内的建议并未接受,但也不必对建议者给予斥责。这些深微奥妙之处也只有随着他年龄的增长而逐渐加深理解。

基于这些社会背景,文官们自应形成个具有共同思想的集团。京官为文官中ณ的优秀分子,自然更不必说。他们无例外地从小熟读“四书”。宋代大儒朱熹的注释,既为官方确定,奉为正宗,则他们也๣早全盘接受,因之对切事物的看法,也更为致。他们都知道施ๅ政出于仁民爱物之心,亦即同情和怜恤之ใ心。个有教养的人知道他自己有生活上的需要,又对家人父子具有感情,推己及人,就不能ม不想到其他人也有这些需要和感情,那ว么他也不得不尽力使其他人能获得他们的需要和发挥他们的情感了。

天下的大道理都可以用常情来度量。即便是最为ฦ严格的教条,也๣承认因情理而发生的例外。譬如说个人对自己的嫂嫂应当敬爱而又经常保持距离,但是当嫂嫂掉进水里,那就不是再保持距离的时候,而定要用手拉她。这种原则和例外,亦即古人所说经和权。这些关系,文官们也无疑地了如指掌。

因为他们都是读书明理之人,他们也具有无背于圣贤之道的幽默感。这种爱好幽默的情趣,尤其在他们谈论揶揄鸿胪寺礼官时表现无຀遗。他们所谓“元哭王唱,姜辣李苦”,对于这几位赞礼官古怪的声调作了很准确的描写。虽然有行礼ึ时候,他们个ฐ个本正经,散班之后却总是有很多令人捧腹的故事在他们中间流传,譬如说礼官自己忘了转弯,唱转而不转,武臣不等赞礼官唱跪而先行下跪等等。

这些为数两千的京官,是否都能具备上述的品德,因而形成个巩固的集团呢?如果事情真是这样,则ท他们身为文官中的优秀分子,自应感化其他文官,而后者也就应该具有移风易俗的能力,使全国110่0多个县的民风杜绝刁顽而日臻淳厚;本朝刑法中所有骇人听闻的处罚如凌迟处死,也应当早已废止了。如果事情真是这样,这么เ多身穿獬豸服饰的文官监视其他百官也๣就毫无必要,皇帝也无须乎赫然震怒,廷杖百官了。可见理想与事实,常常不能ม相符。否则申时行在执行职务时定会大感轻松,而以下所叙的事情也不至发生了。

首辅申时行虽然提倡诚意,他对理想与事实的脱节,却有番深切的认识。他把人们口头上公认的理想称为“阳”,而把人们不能告人的私欲称为ฦ“阴”。调和阴阳是件复杂的工作所以他公开表示,他所期望的不外是“不肖者犹知忌惮,而贤者有所依归”。达到เ这个低标准,已经需要番奋斗,如果把目标定得更高,那就不是实事求是了。

要消除文官中不愿公开的私欲是不可能的。因为ฦ整个社会都认为做官是种发财的机会,不少的小说和笔记都写到,个人得中ณ进士,立即有人前来出谋划策,如何买田放债,如何影响诉讼,如何利用权势作额๩外收入的资本。北京的些放债人,经常借钱给穷困的京官,俟后者派任地方官,这些债主ว就随同任所,除了取回借款之外,还可以本外加利,利ำ又成本。地方官综揽民政与财政,致富的机会至多。至于官员本身,向这种社ุ会风气投降的程度则各有不同。大多数人觉得在似合法又似非法之间取得部分额๩外收入,补助官俸的不足,以保持他们士大夫阶级的生活水准,与情操无损。另有相当数量的官员,则声名狼藉,其搜刮自肥的劣迹令人愤慨。再有部分极端人物,则属清高自负,介不苟取于人,这绝对的道德观念,可以由古怪的南京都御史海瑞作为ฦ代表。这三者的差别,也就是文官之间不能ม和谐的大原因。

中枢的管理又被官僚习气所掣肘,这是中ณ央集权限难避免的结果。中央对很多边远县份的实际情形无法直接获知,只能依赖地方官的报告。这种文书从地方送达中枢就常常需要个月。执笔者铺陈情事,动辄使用自古以来最为华丽的辞藻,可是他们却足不出户,所引用的统计资料也许已经百年没有修订过。中ณ枢的大厦坐落在无数含糊暧昧所叠砌的基础之上,于是就必须ี找出自己的行政管理办法。

这种办法,即以“责任”二字为交代。个地区发生了问题๤,府县官自然责无旁贷。例如三千亡命之ใ徒,丛聚为盗,当地地方官必受检举。他可以被指责为ฦ因循贻误,缺乏胆识,以致事态不可收拾;有时被检举的罪名,也可以完全相反,而被论为浮躁轻率,以致迫使亡命之徒铤而走险。这样,凡是发生事故,中枢之是否能作深入的调查研究已无຀关宏旨,上级总可以归罪于下级地方官。周密的调查既ຂ费周折,而如果受罚者又提出证据为ฦ自己้辩护,如所出事情,在他到เ任之前滋生,或者其差错在于邻府邻县,或者由á于上级指示错误,则法庭也๣无法结案。案悬不结,责任不明,必将破坏全部ຖ文官机构的规律,失去以后赏罚的标准。

因之我们的政事,注重体制的安定,而不计较对人事的绝对公允。牺牲少数人,正是维持大局的办法。人事考察条例,也就从这里着眼。按照规定,四品以下的地方官三年任满应当入京朝觐述职,由皇帝及有关部门核定他们政绩的优劣。但是全国有110่0多个县,任何精明强干的人事官员也无຀法详细知道他们的具体成绩,而只能在大节目上斟酌二。如果个地方แ官所统辖的地区安静无事,税收没有多大亏欠,该地区的民风就是“淳厚”而并非“刁顽”,这位地方官必为好官而非“浮ด躁”或“才力不及”。京官六年考核,名为“京察”,考察也很难根据实际能力和成绩,而大抵是视其人事应付能否得宜而有其上下高低。京官对这种考核总是战战兢兢,因为旦ຆ得到两个不良的评语,则生事业可能立即付诸东流。本朝历史上最严å格的数次考察,曾使两千多文官停职降级。在当政者来说,没有这样的办法,朝廷上就无法去旧ງ迎新;在被考核的文官来说,这样大批的斥退的确令人寒心,于是他们更要互相照ั顾,以作为保护安全的必要手段。

各式各样的社会关系也๣使他们结成小集团。出生于省县,是为“乡谊”。同年考中举ะ人或进士,是为“年谊”;同年的举人或进士就像学校里的同班样,在原则上有彼此关照的义务,他们的考官则不消说是终身的恩师。婚姻关系,包括男女双方的远亲近属,是为“姻谊”。这多种的“谊”是形成文官派系的个ฐ主要原因。各派系的主要人物亦即后台老板就有提拔新进的义แ务;私人的困难,可以协助解决,错误也๣可以掩饰。被提拔的和被帮助的当然会对后台老板效忠卖力,终身不渝。

申时行既然身居首辅,他不能不感到这种局势的危险。文官名义上任职于各部院寺,各有其官方的组织,但是背后又有他们私人派系。他有次在给朋友的信内提到这个问题๤,深深感叹这种公私“阴阳”的区别。可是他有什么办法?他自己้还不是依靠张居正的栽培才有今天的地位?申时行不是理想家,他深知人类的弱点不能完全避免。张居正案已成过去,他现在的任务是要竭诚帮助年轻的皇帝ຓ治理国家大事,当务之急是增加文官之间的互相信赖。与其暴露各人的阴,毋宁提倡他们的阳。正因为ฦ如此,他被很多人目为放弃理想以妥协为ฦ前提的政客。然而还有人比他更为务实,认为所有伦理道德全是空中楼阁,最多也๣不过是种理想和种装ณ饰。对这种看法,申ã时行也不能ม同意。理想与装饰究竟不同于虚伪,个人仍能以此作为去推行他的诚意。

即算本朝推行伦理道德以作为治国的标准,收效不如理想,可是也别无更好的办法。假如没有这些观念和原则,我们政府靠什么而存在?如果放弃“四书”上说的正心诚意,仁民爱物,嫂溺则手援,如何能ม使2000名京官对事情有致的看法?又如何能使18๖000名地方官和衷共济,或者无端受罚而仍然歌颂“皇恩浩é荡”?我们还有什么เ更好的标准去教育全国约1้00万的读书๰人,还有什么更好的标准去表彰他们的祖๢先寡母贤妻?个人的私心会随时随地变迁,只有伦理道德永恒不变。古代的圣贤写作“四书”的时候如此,朱熹注解“四书๰”的时候如此,今日຅仍然如此。正因为如此,它才可以在经筵上被讲解者发挥,也๣可以在墓志上被镌刻๑,以为后人的典范。

这种伦理教育所收到的效果,可以用前面提到的邹元标为ฦ例。邹元标在157๕7年得中进士,时年26岁。当时他还没有任何官职,然而根据圣贤的教导,他竟上书指出张居正的不肯丁忧的可耻可恶。这封奏章使他在午门外受到เ廷杖,进士的头衔革去,降为士兵,流放于贵州的穷乡๥僻壤。去5年,直到เ15๓83年冤案昭雪,他才被召回北京,任命为ฦ给事中,职司监察,穿上了绣有獬豸的袍服。到任不久ื,他又上书直接批评万历不能清心寡欲。皇帝用朱笔在奏章上批“知道了”三个字,给他面子,免予追究文句的唐突。然而邹元标不识抬举,过不多久,他二次上书๰,奏章上的用语更无຀忌讳,竟说万历扯谎,有过不改,而且引用“欲人勿

闻,莫若勿为”的谚语,揭穿皇帝的装腔作势,说他没有人君风度。这就不能不使万历勃然震怒,准备把这个不知感恩的谏官再次廷杖。

个从七品的下级文官,过去对朝廷的惟贡献只是检举了张居正,今天居然具有这种道德上的权威,敢于直接指斥皇帝,其凭借者安在?万历的看法是,邹元标和其他诤谏者并非对他尽忠,而是出于自私自利,即所谓“讪君卖直”。这些人把正直当作商品,甚至不惜用诽谤讪议人君的方法作本钱๥,然后招摇贩卖他正直的声望。

这种看法不无事实上的根据。有些文官熟读诗书,深知百世流芳之ใ说。他们可以找到个ฐ题๤目,宁可在御前犯不敬之罪,今日受刑é,明日຅名扬史册。这样的做法,说明了忠臣烈士的名誉,确乎ๆ是种高贵的商品。否则,何以有许多人愿意付出这样昂贵的代价,放弃经过千辛万苦挣来的进士出身,继之以血肉甚至生命去追求?

既有这种人物具有这样看法,则内阁首辅虽然承认现实,却又不能放弃理想。

申时行决心做和事佬,他的诚意得到了某些文官的尊重,但并不能为ฦ全部人士所谅解。他有时被批评为张居正的循吏,有时则被指责为“首尾两端”,即遇事左顾右盼,缺乏决心。但是申时行却并不因这些批评而改变作风。旁人处在他地位上,可能采取比较直截了当的硬性办法。申时行之“蕴藉”,半由天赋,另半则因为在前任和后台那里得到的教训。张居正死后被参,家产籍没,子弟流放,如果他仍然按照张的作风办事,至少也是没有头脑。今日他端坐在文渊阁中张居正留下的公案后边,当然不能忘怀张居正当年的神情气概。这位烜赫时的首辅,确乎ๆ把他申ã时行当作门生和属吏。但也正因他申时行能够虚心下气,才有进步成长的机会,而终于成为张居正的继任人。

他的前任和后台是个聪明绝顶ะ的人物,能够记忆千头万绪的详情末节,同时又极能了解各种人事的机微。在隆庆皇帝去世的时候,几乎所有的廷臣都厌恶高拱,而对张居正却表示好感。甚至他为ฦ了获取首辅的地位,不惜与大伴冯保周旋,并以此得到เ慈圣太后的垂青种种情节,也得到同僚的谅解。1572年他开始为文渊阁主人,确实是帆风顺。然而在10่年之后竟身败名裂,成为历史上大悲剧的主ว角。申时行对这悲剧的内容十分了然,张居正的根本错误在自信过度,不能谦虚谨慎,不肯对事实作必要的让步。申时行生平不愿宣扬别人的缺点,对于提拔自己的人,更不会妄加批判。他只是从这悲剧ຕ的内幕中得到เ了教益。

张居正的10年新政,其重点在改变文官机构的作风。这文官制度受各种环境之累,做事缺乏条理。张居正力图振作,要求过于严å厉,以至抗拒横生。在他有生之日,他犹可利用权势压制他的批评者,可是旦身故,他的心血事业也随之付诸流水。

加强行政效率乃是种手段,张居正的目的,在于国富兵强。理财本来也๣是他的专长,但就是在此专长之中ณ,伏下了失败的种子。这其中有很多复杂情况,是为外人所未能ม深悉的。

这种复杂性首先见于税收。本朝1100多个ฐ县,表面上看来都是相等的行政单位,但实际每县税粮总数不仅不同,而且相去极远。在多种情形下,总数经规定,就因袭而不加修改。个富裕ษ的县份,其税粮总数可以是个穷僻县的3๑00倍到500倍之ใ间。

当个县官详细察看他的辖区时,他更可以发现很多难于置信的事实。这足以证明我们所称为制ๆ度,往往只是个理想。比如说,官方所用度量衡和民间所用的就有大小的不同。又比如,很多县份的耕地几个ฐ世纪都没有作过系统的丈量,其间有的增加,有的减少,甚至该地区的地形都有了改变,过去所定税粮数额,可能已๐与现在实际情形大相径庭。至于土地的所有权,经过几易其手的典押,有时也难以认清谁是真正的地主ว。

有些县份的税额很低,粗粗看,似乎必须提高税额,至少这样的县份再也不应该有税粮的积欠。但实际情形是,由于原来税额低,不少农民已升为地主,而这些小地主,多系自耕农或半自耕农,仍去饥饿线不远,他们的生活与农村富裕的地主和居住在城市的地主当然不可同日而语。这也就是说,低税的实惠,早已为当地人视作当然,成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因素า,欠税欠粮的事情,不能因全县税低而遏止。

有些县份的税粮比较高,这就更不可能如数进入仓库。在般情况下,收税达到定的税额,例如某县已๐征收了税额的6๔0%,则再催征其余的40%极端困难。即使富裕的地主也๣会仿效贫穷的自耕农拒不纳粮。他们根据多年经验,知道个县官无法长期和成百成千以拖拉方式拒不纳粮的户主ว抗衡。旧税未清常常是新税之累็,所以官方只好用种种名义แ把未收的部分减免,其后果就等于鼓励拖欠而拒不纳税。县官对欠税的户主ว没有别ี的办法,只能ม拘押些人在官衙前拷打,以为其他欠税者戒。然而这些欠税人也另有对付的办法,他们可以贿赂衙役,雇佣批乞丐代他们挨打,称为“倩人代杖”。南直隶苏州府向称鱼米之乡๥,就是这样个典型的地区。申ã时行生长于苏州吴县,对这些情况已司空见惯。张居正自然也๣深知此中积弊,所以他给别ี人的封信说苏州以赖粮著名,“其乡人最无赖”,此地可称“鬼国”。

百姓缴纳税粮,在规定数字外尚有所谓“常例”,即各地方官按照习๤惯收入私囊的附加,县官如此,以下村长里长甲长也无຀不如此。地方แ官向上缴纳税金税粮,总是先扣常例,至于税额๩是否如数,则是另回事。

张居正担任首辅的时候,他用皇帝的名义责令各府各县把税收按照规定全部缴足,这空前巨大的压力为全部文官所终身不忘。批评张居正的人说,他对京城和各地库房中ณ积存的大批现银视而不见,而还要用这样的方式去敛财,必然会通致地方官敲扑小民,甚至鞭挞致死。这种批评也许过于夸大,但是张居正的做法和政府贯所标榜的仁厚精神相背,却也是事实,同时也和平素利用乡村替老缙绅所行“间接管制”的形式不符。这种间接管制虽然行政效率极低,实际上却为事势所需,它在成万成千农民之间解决了官方鞭长莫及的难题。

张居正还有个错误,则是他忽视了文官集团的双重性格。固然有很多官僚凭借特权,引用私人,扶植地主和高利贷者的利ำ益。但是“四书”所揭橥的为文官集团所标榜的宗旨,也并不全是口头禅。如导之ใ以诚意,些有责任感的年轻人如邹元标辈,又真能不顾ุ己安危荣辱,为仁民爱物的宗旨拼命。这种自我牺牲的精神,能在存亡于肤发之间击退北方游牧民族的内犯,也能在万苦千辛中ณ修复黄河的决堤。他们经常批评万历皇帝,其用心也未必真是“沽名卖直”,而是他们深知自我牺牲,必须得到เ皇帝的肯定和合作,才能使亿万百姓沾惠受益。他们之所以攻击张居正,也正因为ฦ在他们心目中,张居正的措施放弃了古圣先贤的宗旨,而是急功好利,企图以世俗的行政效率来代替这种伟大的精神๰,最终必然窒碍难行,落个ฐ引用私人的下场。

从客观条件来看,张居正之引用私人,是无法避免的。以我国幅员之大,交通通信又极落后,任何有能力的内阁,也不能ม对各种地方官有周密的了解和实际的控制ๆ。张居正心改弦更张,10่年“专政”之ใ后,各地税额并没有调整;地方政府仍然无法管理农村,官吏薪给之ใ低,依然如故。总之ใ,这种维新不过是局部的整顿,而非体制上的变革。张居正本人认真办事,丝不苟,他亲自审核政府的账目,查究边防人马的数额,下令逮捕犯法的官吏,甚至设计各种报表的格式,规定报告的限期。他所派遣的总督和任命的尚书个个精明能干,然而他们的诚信仍有问题๤。因为撇开他们本身不说,他们属下的低级机构,依然处于各种各样不合理条件之下,离开了权术,这些高级官员也无຀精明能干之可言,而权术又总是和诚信背道而驰的。

在名义上张居正是皇帝的顾问,并无决策和任免的权力。为ฦ了贯彻自己的意图,他经常以私人函件的形式,授意于他亲信的总督巡抚,要他们如此如此地呈奏皇帝,然后他以内阁大学士的身份票拟批准他自己的建议。为了鼓舞亲信,他有时还在函件上对他们的升迁作出暗示。这种做法,实际上是以他自己้作中心,另外形成个特殊的行政机构,以补助正常行政机构之ใ不及。这在旁人看来,就是上下其手;以气节自负的人,自更不愿向他低头,以免于趋附权势的讥讪。

张居正的全套措施,彻底暴露了这大帝国中央集权过度的不良后果。在下层行政单位间许多实际问题尚未解决以前๩,行政效率的增进,必然是缓慢的有限度的。强求效率增高,超过这种限度,只会造成行政系统的内部不安,整个ฐ文官集团会因压力过高而分裂;而纠纷起,实际问题又会升级成为道德问题๤。

张居正既不能ม撇开文官集团而自起炉灶,他的所作所为ฦ也就无法避免矛盾。举个例子说,他个人物质生活的奢华惹人议论至多。数年之ใ前๩,小皇帝万历听说张先生要改建住宅,增修座阁楼以便悬挂御笔,于是就亲自下令由内库拨发白银千两ä以为资助。因为在小皇帝的心目中ณ,他的老师官俸并不丰厚。但是张居正去世之后,万历皇帝才听说北京张宅的增修费用,竟为白银万两。更令人惊讶的是北京张宅刚刚修造完毕,湖广的江陵立即出现了座规模相同的张宅,主ว其事者是锦衣卫的个ฐ庞姓军官,建造的费用不消说来自官库。张居正获悉此事,自称于心不安,但并没有毅然拒绝这些小人的阿谀奉献。接踵而来的就是湖广的地方แ官动用公款先后建造三座石坊以颂扬张居正的功业。次之则张居正以整理驿传作为ฦ他自己的大政绩:当时政府设立的各个驿站,照例对来往官员供应车马食宿,他花费了很大的心血,务使真正有公事的人,才受驿站接待。几家属旅行,或以私藉公,需索驿站者,查出后立加严惩。但是张家的仆人甚至亲友的仆人却可以任意向地方官需索车马船只,并及于扛抬行李的夫役。张居正要求其他官员励行节俭,但是他却不能以身作则,这当然不能不贻人以口实。上述情形,也许可以推说为ฦ下人蒙蔽;然而他在私人函件中屡次提到他亲信的文官曾向他赠送贵重的“礼物”,包括现金和田地,这就不仅使他无法自解,也๣使对他同情的人不能置辩。也๣许在他看来,他自己的奢华和别ี人的节俭不过是因地位不同因而各有本分。但是在他的政敌的心目中,这就是言行不的大证据;即在般人看来,这至少也是道德上的疵瑕。这些地方也使万历丧失对元辅老师的番尊敬,因为事实具在,不像“谋逆篡位”套罪状,虽然严重,却令人难于置信。

张居正的最后几年里,对他的批评者非常敏感,而对有名的文士尤甚。这些名士生平只知用华美的文章大言欺人,决不会对他崇实的作风起好感;因之他也๣就视此种人为ฦ寇仇。如果申ã时行有机会对他前任和后台老板发牢马蚤,他定会指出张居正对待这般人的态度未免过分,而且由此而牵累了自己。因为在这些人眼中,他总是张居正的私人。平心而论,张居正对待般文人,确乎过于偏激而有失宽厚。这些撰写文章的专家根据“学而优则仕”的原则,认为ฦ他们的诗词歌赋是赢得厚禄高官的资本。张居正纵使因为他们没有济世之才而加以拔斥,也不妨采用比较温和的方法敬而远之,不去触怒他们。例如王世贞,是本朝数数二的散文大家,又和张居正同年得中ณ进士,按理说应该情谊深厚,然而情形却不是这样。王世贞心想做尚书,多次主动向张居正表示ิ亲近,替他的父母作寿序,又赠送了许多礼物,包括件极为名贵的古人法书。但是张居正却无动于衷,反而写信给王世贞,说什么เ“才人见忌,自古已๐然。吴干越钩๗,轻用必折;匣而藏之,其精乃全”。前两句恭维,其后则把王比作脆弱而不堪使用的武器看待,只能摆在盒子里让人赞赏他雕铸之美,却不能用以斩ล将夺旗。王世贞当然不曾忘记这段羞辱,他日后为他的同年作张公居正传时,也就以牙还牙,行间字里,酸辣兼备;其中提及申时行,也多轻蔑๥之语。

还有个文坛健将汪道昆,凑巧也是张居正的同年,他官至兵部侍郎,有笔由他经手的边防公款,经监察官查核认为账目中ณ有不实之处;而汪提供的报销,却用华丽动人的散文写成。张居正对此事极感不满,他铁面无຀私地在封信上指出“芝兰当路,不得不锄”。汪待郎虽有芝兰之美,然而却开放在众人行经的道路上,管理公路的员工张居正也不得不把这名花异卉锄斫去。这封信刚刚写完,汪道昆就被迫退休。

张居正开罪于文人有如上述二例。这也表现他虽为首辅,却没有认清文官集团还有另种双重性格。在他执政的时代,在名义上说,文官还是人民的公仆,实际上则已包罗了本朝的出色人物,成为权力的源泉,也๣是这大帝国的实际主ว人。张居正按照过去的眼光仍然把文官集团当作行政工具,对其中最孚众望的人物不加尊敬,就使自己้陷于孤立的地位。直到危机四伏之ใ际,他才发现了这点,并且引用佛家经义,作为ฦ自己精神上的解脱,说是:“如入火聚,得清凉门。”既能在狂燎烈焰之中有冰凝水静的感觉,则他虽尚在人间身居首辅,却已经把自己当作烈士看待了。

申时行没有做烈士的决心。他坐在前任的书๰案之后,认为张居正当年如能ม避免各种错误,他就没有自我牺牲的必要。申时行记得清楚:在万历初年大家对张居正还心存钦๔慕,他们没有责成这个首辅舍弃旧ງ章,创น造个新的行政系统。他们心目中的大政治家,应当以个ฐ人的声望来调和各种极端。在般情形之下,他需要用明确而坚定的态度处理公务;但这标准只能ม维持到定的限度。事态的发展逾于限度之ใ外,则就要用恕道来原谅各人的过失。首辅的最大贡献,则在于使各种人才都能在政府中发挥长处。大才小才,庸才劣才,全部如是。对他们起感化和领导的作用,即为申时行所称的“诚意”。

除非把全部文官罢免,而代之以不同的组织和不同的原则,身为首辅的人只能和文官合作,按照他们的共同意志办事。申时行没有忽略文官的双重性格:即虽称公仆,实系主ว人;有阳刚ธ有阴。他必须恰如其分地处理此中矛盾。时势要求申时行充当和事佬,他就担任这样角色,至于别人的评论如“首尾两端”之类,就只能ม付诸笑。

申时行下决心当和事佬,固有以上的理论及经验作背景,但也๣与个人利害有关。

他在初任首辅的两年内,曾再感到风雨飘摇。当日凡被目为ฦ张居正的私人,都要费番心力,为ฦ自己洗刷。申时行固然有忠厚长者的声名,但是他与张的密切关系,也早为人所共知。纵是他是当今皇上老师,亦于事无补。这时候万历皇帝年已19๗岁左右,嘴唇上和颔下已长出了稀疏的短须,俨然个成年人了。他声称过去被人愚弄,今后当彻底地独立自主。皇上要振作,当然是好事;然则ท他的动机却出于疑忌。这又增加了左右大臣职务上的危险性。申时行也很清楚地看到,在他前任8个首辅中,只有李春芳和张四维可谓能ม全始终,其他翟銮夏言严嵩徐阶高拱和张居正6๔人,或遭软禁,或受刑事处分,或死后仍被追究。表面看来,所有处分出自皇帝的旨意,其实所有案件,无不产生于文官集团中的矛盾。首辅或是在政策上遭到多数人的反对,或是个性太强而引起嫉妒和仇视。技术上的争端,经发展,就可以升级扩大而成道德问题๤,胜利者及失败者也就相应地被认为ฦ至善或极恶。

在158๖3年的夏天到เ1้585的夏天,申ã时行似乎感觉到有个ฐ政治上的黑箍套在自己脑袋上,而且天比天加紧。反对他的以年轻的京官居多,只是因为ฦ他们还没有完全摸清皇帝对申先生的真实态度,时不敢造次,但是攻击已经逐渐展开。他们首先质问:张居正的四个ฐ儿子,三个得中进士,其中两个入翰林院,申时行当日为会试时主试官之,难道和他没有关系?这质问没有动摇申时行的地位,他们接着又建议,今后大学士的儿子律不得参加会试,这矛头显然是针对申时行的长子申用懋。再接着他们又弹劾吏部ຖ尚书杨巍,说他用人办事都逢迎内阁旨意,言外之意乃是首辅专权跋扈。这两次攻击依然无຀效,但是他们参劾礼部尚书徐学谟却取得成功,徐被迫去职。参劾者表面上的理由是他在选择皇帝陵墓的地址时,没有广泛地听取堪舆专家的意见,以致没有选到个真正的吉|岤,但真正原因乃是徐学谟已被视为张居正的私人,而他在最近又把女儿嫁给了申ã时行的次子申用嘉。

这种攻击是经过深思熟ງ虑,按照预定步骤进行的。整个方แ式可以称为“去皮见骨”。攻击者常常从些小事开始,诸如句经书的解释,种谐音的讽刺,张不署名传单的内容,个考题的不当等等,有时也可以在奏章上提出个冤案,参劾个不知名小官的家庭琐事,或者以论水利和研究马尾巴发难引出本题。利ำ用这些小事可以促使公众注意,引起文官参加,假以时日,使小事积累而成大事,细微末节的局部问题๤转化而成为整个道德问题。在程序上讲,发展中的步伐则须前๩后衔接,第步没有收到效果之前决不轻率采取第二步。而且出场交锋的人物起先总是无名小卒,直到时机成熟ງ才有大将出马。这种方式,大凡久ื在政治圈子里的人物,都已看透,他们可以从青萍之末,预测大风暴的来临。

而对着这布置周详的攻击,申时行险些垮台;再加以高启愚案,他更是被拖到了悬崖边上。然而出人意料之外的乃是他顶住了这种攻击。在这危机中摇而不坠,以后重又站稳了脚跟。这是申时行生活史上的大胜利ำ,使他的政治地位更趋巩固。

高启愚出身翰林院,曾任南京和北京的国子监祭酒,相当于国立大学校长。由于申ã时行的推荐,他以礼部右侍郎๰的身份充任皇帝的经筵讲官。按照过去成例,他之被任为大学士已๐是指日间事。和申时行样,他还很可能为来日之ใ首辅。只是高启愚命运乖违,正在官运亨通之际,忽然被人检举。几年之前他主持应天府乡试所出试题๤“舜亦以命禹”,这时被认为宣扬禅让,即是恭维张居正有神๰禹疏凿之功;在有德者则君临天下的前提内,这也就是向张劝进。这攻击既阴险又毒辣,因为它正中了皇帝心理上的要害。攻击者预ไ料,高启愚为申时行提拔,在这严重罪状面前,申必然要出面为高辩护,于是就可以顺水推舟地搞垮申时行。

果然计出如神,案件发动,申时行出而为ฦ高启愚辩护。攻击者按照原定部署参劾申ã时行,又如预料申被参离职家居待勘,二辅许国代理阁务。许国又为申时行辩护,过几天也被参劾,也๣同样在家听候处理。

只是攻击者没有预ไ料的,乃是这场大风浪,使万历皇帝作了长时间上的考虑。他把种种迹象联系起来,逐渐明白了这些检举参劾的真实用意。何以这群“保皇党”当初ม在高启愚出题๤劝进的时候言不发,今日张居正已经倒台则又振振有辞?可见他们也๣另有其“阴”。他们好几个组织者都是三辅王锡爵主持会试的门生,如果搞垮申时行和许国,即可以拥护王锡爵担任首辅。事不凑巧,王锡爵表示了充分的明智和冷静,他不接受这样的拥戴,反而向万历皇帝上书称赞首辅申时行“泊然处中ณ,重国体,惜人才”。

于是圣意乃决,申时行和许国都被挽留。皇帝特遣的宦官到两ä位阁老家里央请他们出来视事。攻击者因之不能再加置喙。但是为了保持文官间的平衡,也为了继续鼓励监察官尽忠报国,对攻击首辅的人也不便过重处罚。直到数月之后风波平息,万历才把其中最激烈的分子各降三级,首先参劾高启愚的御史,也调到外省;至于高启愚为生事之ใ端,即便从轻处理,也不能ม认为全无过失,可以令之置身事外,乃以“出题谬妄”的罪名,被褫夺文官身份和以前恩赐的祖๢先诰命。

张居正案的余波,到此才完全结束。故太师的头衔既然被褫,家产也๣已没收,儿子进士翰林的名称又经笔勾销,今后即再暴露他所培植的私人亦不能使皇帝激动,自此朝廷内的文官还要互相攻击,则必须另找新的题目来做文章,而不能再在张居正的骄奢无຀道或者窥窃神器上大加发挥了。

等到这案完全结束之后,申时行才有机会平心静气地研究事情的真象。在所有反对他的人中ณ,真正关心张居正的儿子如何进入翰林院以及皇帝陵墓风水好坏的恐怕很少,甚至借这个题目可以拥戴首辅以便自己้升官的也不能太多。应当注意的仍是张居正本身是个令人感情激动的题目。只要提起他的名字,就立刻๑引起很多人气愤,因此反对者不定要费很大的气力,即可以利ำ用各文官间对故太师๲的反感,排斥他所接近的人,如侍郎兼讲官高启愚礼部尚书徐学谟和他申ã时行自己้。

为什么张居正这样令人痛恨?原因在于他把所有的文官摆在他个ฐ人的严格监视之下,并且凭个人的标准加以升迁或贬黜,因此严重地威胁了他们的安全感。这些官员之间关系复杂,各有他们的后台老板以及提拔的后进。他们又无不有千丝万缕的家族与社会关系,因之ใ得罪了个人,就得罪了批人;得罪了批人,也就得罪了全国。这正如他同年王世贞所说,张居正套偏激的办法,是和全国的读书๰人作对。

张居正又错误地使用了獬豸这动物。监察官是征集舆论平衡阴阳在公益和私利ำ中找到折衷的工具,元铺张先生却用它来推动自己的政策。御史和给事中只检举对他不利的人物,不纠察他的行政,这种情况使他们与特务警察无异。因之张居正虽没有独裁者的权位,却有了独裁者的神通。要不是在他执政之ใ日຅有这种普遍被压抑的恐惧和怨恨,以后的反张运动就不会引起这么เ多的同情,动员这么多的力量,产生这么多的枝节。

1585年,万历皇帝决心将张居正案作为历史看待。申时行也决心防止这样的政治波澜再来掀动本朝的上下机构,他呈请皇帝停止张居正所制定的考成法。为了有效地管制全国各府县,这考成法规定各科给事中按年月记载各地方แ官的政绩,其标准为欠税是否能够追缴,盗匪是否能够擒获。官员前๩案未结,就不许升迁离职,甚至有些已经退休或正在养病的官员还要被传询答复问题。现任首辅申时行认为这种方法有欠公允。因为税收能否如额征足,有其多方面的原因,而不完全决定于县令府尹的能力和办事精神;匪盗就擒或漏网,更多出于偶然的机会,如果上官不顾ุ困难,味逼迫下属,下属又逼迫兵丁捕快,就会促成许多嫌疑犯屈打成招,这也๣不是清明宽厚的本朝所宜有。万历听罢首肯。这样,张居正时代惟有组织性的条例也๣就此撤销。

为了表示胸ถ襟开阔,申时行对参劾过自己的官员概不追究,甚至还建议其中的几位官员晋级。另件出人意外之事则是他替邹元标说好话。这位邹元标,除了上书触怒圣颜๨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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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十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