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量的官员被参劾，他们都直接或间接与故太师张居正有关。他们劣迹多端，而细加推究，其所以胆大妄为，后边盖有张居正的支持。这运动慢慢地但是有进无退地蔓延开去，而参与者也清楚地知道现在和当年劝谏夺情的时候，政治形势已经大不相同，他们揭发事实，制造舆论，使张居正的形象逐步变得虚伪和毒辣。到158๖2年年底，张居正去世仅仅半年，他已经被盖棺论定，罪状有欺君毒民接受贿赂卖官鬻爵任用私人放纵奴仆凌辱缙绅，等等，归结到最后，就是结党营私，妄图把持朝廷大权，居心叵测云云。
这切使年轻的皇帝感到他对张居正的信任是种不幸的历史错误。张先生言行不，他满口节俭，但事实证明他的私生活极其奢侈。他积聚了许多珠玉玩好和书画名迹，还蓄养了许多绝色佳人，这些都是由趋奉他的佞幸呈送的。得悉了此项ำ新闻，万历又感到十分伤心。这10年来，他身居九五之尊，但是被限制到没有钱赏赐宫女，以致不得不记录在册子上等待有钱以后再行兑现；他的外祖父因为收入不足，被迫以揽纳公家物品牟利而被当众申饬。但是，这位节俭的倡导者以圣贤自居的张居正，竟如此口是心非地占尽了实利！
从1582๐年的冬天到1583๑年的春天的几个月之ใ间，皇帝ຓ的情绪陷于紊乱。大学士张四维提议建造寿宫，即预ไ筑皇帝ຓ的陵墓，以此来分散皇帝对张居正事件的不快。158๖3年春，适逢三年度的会试。按照传统，皇帝ຓ以自己的名义亲自主持殿试，策文的题目长达500字。他询问这些与试举人，为什么他越想励精图治，但后果却是官僚的更加腐化和法令的更加松懈？这原因，是在于他缺乏仁民爱物的精神，还是在于他的优柔寡断？毫无疑问，这样尖锐的试题，如果不是出于皇帝自己的指示，臣下是决不敢擅拟的。
如果说万历确有优柔寡断的缺点，他的廷臣却正在勇往直前。清算张居正的运动继续发展，事情定要弄到水落石出。这几个月之中，几乎所有因触犯故太师而得罪的官员律得到起复，降为庶民的复职，充军达地的召回。至于这些人所受的处分是否咎由应得，则不在考虑之列ต。但是清算运动还有大障碍，就是司礼监太监冯保。他和张居正串通气，至今还掌握着东厂的锦衣卫特务，如果不加剪ຘ除，毕竟后患无穷。于是又由冯保的下属，两个司礼监宦官出头直接向皇帝ຓ检举：万岁爷的亲信之中，以冯保最为狡猾。他假装清廉，但前后接受的贿赂数以亿万计。甚至在张居正去世之日，他还亲自到张家取出珠帘五副，夜明珠九颗，都是无价之宝。万岁爷理应把他的罪状公布于天下，并籍没其家产。他们的说辞娓娓๙动听，除了冯保的遗缺司礼ึ监太监和东厂应由他们两人分别接替以外，所有想说的话都已๐说尽。但是皇帝还在犹豫：
“要是大伴上殿吵闹争辩，又当如何应付？”
宦官启奏：“万岁爷，冯保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如此妄为！”
于是依计而行，下诏宣布冯保有十二大罪，欺君蠧国，本应叛处极刑é，姑念尚有微功，从宽发往南京闲住。这位大伴从此终身被软禁于南京孝陵，死后也葬在孝陵附近。他的财产全部被没收。因为从法律观念上来说，皇帝ຓ拥有天下的切，私人之所以得以拥有财产，这是出于皇帝的恩典和赏赐。皇家的恩典在冯保身上经撤去，抄家即为ฦ应有的文章，无须多作解释。没收所得的财产，虽然不能像别ี人所说的那样骇人听闻，但也极为可观。万历皇帝对此既喜且怒：当时皇弟潞王成婚在即，这批珠玉珍异正好用得其所；而个宦官居然拥有如许家财，可见天子的大权旁落到了什么程度！
依此类推，还应该没收张居正的财产，因为ฦ他比冯保罪恶更大而且更富。但是万历时下不了这个ฐ决心。提到张居正，各种复杂的记忆就会在他的心头涌集。所以，在冯保被摈斥后，有位御史继续上本参奏张居正十四大罪，皇帝用未批回答说，张居正蔽主殃民，殊负恩眷，但是“侍朕冲龄，有十年铺理之功，今已殁，姑贷不究，以全始终”。
然而在两年之后，即158๖4年，万历就改变态度而籍没了张居正的家。这改变的因素可能有二。其为郑氏的作用，其二为慈圣太后的干预ไ。郑氏在1583年由淑嫔升为德妃，1้584๒年又进为贵妃，这几年间已经成为ฦ皇帝生活中的重心。在朝臣的心目中，她不是个安分守己的妇女，万历的种种重大措施，很难说她未曾与闻，因为对皇帝，在当时没有人比她有更大的影响。也许正是在她的影响之下，皇帝的心肠才陡然变硬。至于慈圣太后家族和张居正之间的嫌隙，已๐如上文所述。张居正在世之日，武清伯自己้曾被申饬，受到监视，对自己的言行不得不十分谨慎检点。等到张居正死，情况就急转直下。三个月之后，武清伯被提升为武清侯，整个朝廷的倾向，由于对张居正的怨毒而转到了对他有利的方面。他如何利用这种有利的形势而向慈圣示ิ意，这同样也非外人能获悉。
在上述两个因素之外，高拱遗著的出现，在彻底解决张居正问题中起了重要的作用。高拱生前，曾经暗中和李伟结纳，希望通过李伟向皇室婉转陈辞，说明加在他身上的罪状属于“莫须有”，全系张冯两人所构陷。当时李伟自身难保，高拱这愿望因此无由实现。现在张居正已经死后倒台，但皇帝还没有下绝情辣手，这时高拱的遗著病榻遗言就及时地刊刻๑问世。书中历数张冯的罪恶而为自己洗刷็，主要有两大问题。
第，高拱坚持他在隆庆皇帝驾崩以前就已看出了冯保的不端并决意把他摈斥。冯保贯卖官鬻爵，但最为不可忍受的是，当157๕2年皇太子接见百官时，他竟利ำ用扶持之便，站在宝座旁边不肯退走。百官向皇太子叩头行礼ึ，也等于向阉人冯保叩头行礼。这种做法充分暴露了他的狼子野心。书中接着说，当著者摈斥冯保的行动尚未具体化之前，冯保抢先下了毒手，和张居正同谋，骗得了皇太后的懿旨，把自己逐出朝廷。著者承认，他当时确实说过皇上只有9岁，但并没有任何不敬的话，而只是说新皇帝年轻，怕为宦官所误，有如正德皇帝14岁登极后的情况样。张冯二人却把他的话故意歪曲，以作为诬陷的根据。
第二，即所谓王大臣的案件。15๓73年阳历2๐月20่日，也就是万历登极高拱被逐以后半年，当日清晨有个ฐ人乔装ณ宦官在宫门前为卫士拘留。经讯问，此人供称名王大臣，以前在别人家里充当仆役，现在没有雇主。这种闲杂分子在禁卫森严的宫门口出现而被拘留询问，过去也不止起地发生过，但这个王大臣究竟目的何在，则始终没有弄清楚。
病榻遗言的作者高拱，坚决声称王大臣来自总兵戚继光的麾下。戚继光当时正在张居正的提拔下飞黄腾达，要是这个莫名其妙的王大臣果如高拱所说，岂不要招来极大的麻烦？经过番策划，冯保等人定下了反守为ฦ攻之计，决定借用王大臣作为把高拱置于死地的工具。于是冯保就将两把精致的短剑放在王大臣衣服内，要他招认是受高拱派遣，前来谋害当今皇帝ຓ。如果王大臣的口供得以成立，他可以无罪并得到大笔报酬。张居正则运动鞫讯此案的文官，要他们迅速结案，以便处死高拱灭口。
冯张的计划没有实现。负责审讯的文官不愿参与这项阴谋。王大臣也觉悟到如果供认谋刺皇帝，下场决不能美妙到不仅无罪，而且领赏，于是在东厂主ว持的初步审讯中翻供，暴露了冯保的教唆和陷害。这时冯保陷入困境，乃以毒药放在酒内，逼令王大臣喝下去，破坏了他的声带。两天之ใ后公开鞫问，由于犯人已经不能ม言语，无法查出真正的结果。王大臣仍然被判死刑é，立时处决，以免牵累这项ำ阴谋的参与者。
皇帝听到这故事，距离发生的时候已有10年。他虽不能判断ษ这切是否全系真实情况，但至少也不会毫无根据。因为ฦ他还模糊地记得，10年以前，宦官告诉他有坏人闯进宫内，而且张先生叮嘱皇帝ຓ要谨慎地防备这种图谋不轨的报告，还仍在文书档案之内。他满腹狐疑，立即命令有关官员把审讯王大臣的档案送御前查阅。查阅并无结果。因为审讯记录上只写着王大臣胁下藏有短剑两把，别ี无详情，此案的结果则是王大臣经过审讯后在157๕3年阳历3月25日处决。这重案竟如此不了了之，使已经成年的皇帝大为不满。他度下旨派员彻底追查全案，后来由á大学士申时行的劝告而中ณ止。申ã时行说，事情已经过去10่年，除了冯保以外，所有与本案有关的重要人物都已去世，如果再作清查，不仅水落石出的可能ม性甚少，于事无补，反而会有不少人无端被牵连，引起不安。
高拱在生前就以权术闻名于朝官之间。这病榻遗言是否出自他的手笔还大可研究。即使确系他的手笔或系他的口述，其中情节的真实性也难于判断。但当日确有许多人坚信书中所述真实不虚，许多证据十分可靠。遗憾的是此书问世之时，差不多所有能够成为见证的人都已离开了尘世。
此书内容的可靠程度可以另作别论，但至少，它的出版在朝野都产生了极大的影响，成为ฦ最后处理张居正案的强烈催化剂。在这以后，在万历皇帝对张先生回忆之中，连勉强保留แ下来的部分敬爱也化为乌有。他发现，他和他的母后曾误信张居正的所作所为是出于保障皇位的忠诚，而现在看来，张居正不过是出于卑鄙的动机而卖友求荣，他纯粹是个玩弄阴谋与权术的人。
更加严å重的问题还在继续被揭发。有种说法是张居正生前竟有谋反篡位的野心，总兵戚继光的精锐部队是政变的后盾。持这种说法的人举出两件事实作为根据。其，次应天府乡试，试官所出的题目竟是“舜亦以命禹”，就是说皇位属于有德者，应当像舜禹之间那样，实行禅让。这样居心险恶的题目，对张居正为劝进，对天下为舆论的准备。其二，张居正经常处于佞幸者的包围之中，他们奉承张居正有人主之风，而张居正竟敢含笑不语。对于前者，即使真像旁人所说，过错也并不能ม直接归于张居正；对于后者，不妨目之为骄奢僭罔，这些都还可以容忍。最使万历感到不可饶恕的是张居正对别人奉承他为当今的伊尹居然安之若素。伊尹是商代的贤相，辅佐成汤取得天下。成汤去世，又辅佐他的孙子太甲。太甲无道，伊尹就废之而自代。经过三年，直到เ太甲悔过，伊尹才允许他继续做商朝的君主。由于十年来的朝夕相处，万历对张居正毕竟有所了解，他并不相信张居正具有谋逆篡位的野心，然而张居正以师尊和元辅的身分经常对皇帝ຓ施加压力，难道不正是当年伊尹的翻版吗？张居正成了伊尹，皇帝自己又岂非无道的太甲â？
对于张居正及其遗属的处理，在1้583年夏季以前，万历已经褫夺了张居正三个儿子的官职，撤销了张居正本人生前所得到เ的太师头衔。尽管情况仍在进展，但是他仍想适可而止，以全始终。又过了年，即15๓84年阳历5月，辽王的王妃控诉张居正生前出于个人恩怨，又为了攘夺府邸而蒙蔽圣聪，废黜辽王，理应籍没。这时万历觉得张居正竟敢侵犯皇室以自肥，实属罪无可逭，因此下决心同意了这请求。
张居正死后两年再被抄没家财，在技术上还造成了些更加复杂的情况。按本朝的习惯，所抄没的家财，应该是张居正死后的全部家财，这两年之ใ内被家属花费转移的物资钱财必须全部追补，即所谓“追赃”。而应该追补的数字又无法有确切的根据，所以只能根据“情理”的估计。张居正生前毫无俭约的名声，负责“追赃”的官员即使意存袒护，也决不敢把这个数字估计过低。张居正的弟弟和儿子在原籍江陵被拘留แ，凑缴的各种财物约值白银10万两以上。这个数字远不能符合估计，于是执行“追赃”的官员对张居正的长子张敬修严刑é拷打。张敬修供称，确实还有白银30万两寄存在各处，但招供的当晚他即自缢身死，几天之后，张家的个仆人也继而自杀。
抄没后的财物110台被抬进宫门，其中包括御笔四纸，也就是当年皇帝赏赐的称颂张先生为忠臣的大字。财物中并役有值得注意的珍品。万历皇帝是否亲自看过这些东西或者他看过以后有无反应，全都不见于史书的记载。当日唯可能阻止这抄家措施的人是慈圣太后，但是她并没有这样做，也许她正在为她父亲武清侯李伟的去世伤悼不已而无心置问。李伟死后被封为国公，并允许长子袭爵。要是张居正还在，这种本朝未所有的殊荣旷典是决不可能被授予的，他定会用爱惜朝廷名器这大题目出而作梗。仅凭这点，慈圣太后也不可能再对张居正有任何好感。
在抄家之后，有两个人呈请皇帝对张居正的老母额外加恩。万历面批准以空宅所和田à地1000亩作为赡养，面又指责了这两ä个呈请者。大学士申时行遭到了温和的申ã诫，刑部尚书潘季驯则由于夸大张氏家人的惨状而被革职为民。
事态既ຂ然发展到这地步，万历已经无法后退。对这两年的切措施，也有必要向天下臣民作出交代。要说张居正谋逆篡位，则缺乏证据，二则对皇室也并无裨益，所以，在抄家4个ฐ月之后，即1้584๒年阳历9月，才正式宣布了总结性的罪状：“诬蔑亲藩，侵夺王坟府第，籍制言官，蔽塞朕聪，专权乱ກ政”，本当剖棺戮尸，仅仅因为他多年效劳，姑且加恩宽免。他的弟弟和两ä个儿子被送到烟瘴地面充军。
元辅张居正死后被清算，大伴冯保被驱逐出京，皇帝至此已经实际掌握了政府的大权。但是不久ื以后，他就会发觉他摆脱了张冯之ใ后所得到的自主之权仍然受到种种约束，即使贵为天子，也不过是种制度所需要产物。他逐渐明白，倒掉张居正，真正的受益者并不是他自己。在倒张的人物中可以分为两ä类。类人物强硬而坚决，同时又顽ื固而拘泥。张居正的案件经结束，他们立即把攻击的目标转向皇帝。在劝谏的名义แ下，他们批评皇帝奢侈懒惰，个人享乐至上，宠爱德妃郑氏而冷落恭妃王氏，如此等等。总而言之，他们要把他强迫纳入他们所设置的规范，而不让他的个性自由发展。另类人物则干脆ะ是为了争权夺利。他们利用道德上的辞藻作为装饰，声称只有他们才能具有如此的眼光及力量来暴露张冯集团的本质。而张冯被劾之后在朝廷上空出来的大批职务，他们就当仁不让，安排亲友。
现在到เ了1587年，万历皇帝还只有24岁，但登上天子的宝座却已๐经15年了。对他来说，这15年似乎ๆ显得特别漫长，因为ฦ有许多重复的事件和不变的礼仪要他去应付，即使是年以前，他的爱妃郑氏生下皇子常洵，也并不能给他多少安慰。接近他的人可以看出，皇帝ຓ陛下正在越来越感到เ生活的单调和疲劳。上年，他主持殿试，试题的内容是“无为ฦ而治”，他对生活的厌倦已๐经越出了内心世界ศ而要开始见诸行动了。
然而万历陛下的朝，是本朝历时最长的朝。此后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在他当政的年代里发生，158๖7年不过刚刚ธ是个契机。这年阳历7月，正当元辅张居正先生去世5周年，皇帝端坐深宫，往事又重新า在心头涌现。他降谕工ื部，要工部ຖ如实查报，张居正在京内的住宅没收归官以后作何区处：是卖掉了，还是租给别人了？如果租给别人，又是租给谁了？工部ຖ的答复没有见于记录。大约史官认为记载了这道上谕，已经可以表明皇帝当时微妙复杂的思绪，至于房屋或卖或租，对国家大事则无关紧要，就不必琐碎饤饾地加以记录了。
第二章首辅申时行
每当大学士申时行走到文华殿附近，他就自然而然的感到种沉重的负担。这是种道德观念的负担。
文华殿坐落紫禁城东部，皇帝在此就读。15๓74年，万历髫龄1้0岁的时候，他就能ม挥笔写作径尺大字。写下了“责难陈善”四个ฐ字当场赐给申先生，意思是希望他的老师能ม规劝他的过失，提出有益的建议。这四个字的含义是这样深邃，书法的笔力也很劲拔，申时行接受这样的赏赐不能不感到极大的荣幸。1้3年之后，申时行所深感不安的乃是他所尽的心力，并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个“万历之治”的灿烂理想，也许至今已成泡影。
申时行不是皇帝五个蒙师之，但他所担任的功课最多，任课时间也至久。现在身为首辅，他仍然担负着规划皇帝就读和经筵的责任。因之皇帝ຓ总是称他为“先生”而不称为“卿”，而且很少有哪个ฐ月忘记了对申先生钦๔赐礼物。这些礼物有时没有什么经济价值，而纯系出于关怀，诸如鲤鱼二尾，枇杷篮，折扇把，菖蒲数支之类；但有些礼物则含有金钱报酬的意义，例如白银数十两ä，彩缎若干匹。不论属于哪类，这都足以视为至高的荣誉，史官也必郑重其事，载于史册。
得任为ฦ皇帝的老师是种难得的际遇，也是“位极人臣”的个重要阶梯。固然并不是既为老师就可以获得最高的职位，但最高的职位却经常在老师中选任。在皇帝经筵上值讲，必然是因为在政治学术道德诸方面有出类拔萃的表现。值讲者即使还不是卓有成就的实行者，至少也是众所推服彻底了解国事的思想家。
根据传统习惯，皇帝ຓ为皇太子时即应就读，受傅于翰林院诸学士，称为ฦ东宫出阁讲学。登极之后，除继续就读而外，他还要出席另种形式的讲学，即所谓经筵。经筵于春秋两季气候温和之时举ะ行，每月三次。每次经筵，所有六部尚书左右都御史内阁大学士和有爵位的朝臣勋戚都要体参加，还有给事中ณ，御史多人也在听讲的行列ต中出现。
经筵举ะ行的时间般在早朝之ใ后，皇帝在大汉将军20人的保卫下首先驾到。在这文质彬彬的场合中，大汉将军也免除甲胄而穿上袍服，但仍携带金瓜等等必不可少的武器。皇帝在文华殿面南坐定，传谕百官进入，行礼如仪。至此，鸿胪寺官员将书案张摆在御座之前，专供圣鉴；另张摆设在数步之几为ฦ讲官所用。参加听讲的官员鱼贯而入，分列书案左右。
经筵和其他所有的仪式样，必有其目视耳听的对称均衡。先日用楷书恭缮的讲义此时已经陈列于案几之上。在赞礼官呼唱之下，两员身穿红袍的讲官和两员身穿蓝袍的展书官出列。他们都是翰林院中的优秀人员。讲官面对皇帝，展书官在书案两侧东西对立。接着是讲官叩头，叩头毕，左边的展书官膝行接近书案，打开御用书本讲义，用铜尺压平。此时左边的讲书官也已经趋前，站在中央的位置上，开始演讲。讲完后，书本盖覆如前，讲官及展书官退列原位，以便右边的同僚履行任务。左边讲官所讲授的是“四书”，右边讲官所讲授的则为历史。此种节目，历时大半天只有讲官可以口讲指划ฐ，其他全部人员都要凝神静听，即在皇帝ຓ亦不能例外。如果当今天子偶然失去了庄重的仪态，把条腿放在另条腿之上，讲官就会停止讲授而朗诵：“为ฦ人君者，可不敬哉？”这样的责难不断重复，决无宽贷，直到这个为ฦ人君者突然发现自己的不当而加以改正，恢复端坐的形态为止。
这种繁文缛节乃是当日国家中种重要制度。经筵的着眼点在发挥经传的精义แ，指出历史的鉴戒，但仍然经常归结到现实，以期古为今用。称职的讲官务必完成这任务，如果只据章句敷衍塞责或以佞辞逢迎恭维，无疑均属失职，过去好几个讲官就曾因此而被罢免。
在正面阐述圣贤之道的时候，讲官可用极委婉的言辞，在不妨碍尊严的条件下对皇帝作必要的规劝。皇帝在经筵上可以提出问题，甚至说明他不同的观点，但是责问或指斥ม讲官，则属于失礼ึ。即讲官准备不充分，讲辞前言不对后语，皇帝感到不快，也不能当场流露，而只能在事后间接提出。执行任务时讲官所受的优礼乃ี是长期历史的产物；即在正德皇帝，那ว位大有离经叛道意味的人君，也没有废止这种优礼。这位不平常的皇帝ຓ，他对讲官接二连三地影射批评自己，另有报复的妙法，即“脚踢到เ楼上”——这些尽忠的讲官经常被升迁；其所任新职，则十九又在边区远省。
申时行现在不是讲官，而是经筵负责人，执掌全盘的计划。他的办公地点是文渊阁，坐落在午门之内。在办公时间内，皇帝和他的首辅相去不过100่0米。但是这100่0米，也是全世界距离最长的1000米。这种距离不在于官寝和文渊阁之间有重重叠叠的门墙和上上下下的台阶，而在于除了早朝和讲读外，皇帝已๐极少接见大学士。他们之间的交往差不多全部出于纸头书面。偶而皇帝也派宦官口传圣旨；直接宣召大学士面商国事，但在申时行任首辅期内，已属绝无仅有，平均年不过次。至于皇帝ຓ亲临文渊阁，在本朝历史上则已经是160年前的事情了。
文渊阁的正厅供奉孔子像。两侧有官舍四间，另有阁楼，乃是保存书籍档案的地方。阁前不远有东西两排平房，是为书记人员抄缮文件的办公室。以这些房屋作为ฦ我们庞大帝国的神经中枢，似乎过于朴素；但是和国初ม相比，则已有了长足的发展。当年草创伊始，文渊阁真的是间亭阁，为皇帝职掌御前文墨各官等候召见时歇足之处。以后扩充官舍，增加图籍，又辅之以吏员，才规模大备，可是它的性质仍非片言只语所能ม概述。它既像皇帝与文官集团间的联络处，也像各部院以上的办公厅；有时又像皇帝的顾ุ问室，或是调解纠纷的超级机构。总而言之，它所做的事，就是以抽象的原则，施ๅ用于实际问题，或者说把实际问题抽象化。例如经过皇帝批准，人事有所任免，文渊阁公布其原因，总是用道德的名义去掩饰实际的利害。因为ฦ本朝法令缺乏็对具体问题评断是非的准则，即令有时对争执加以裁处，也只能引用经典中抽象道德的名目作为依据。
在文渊阁办公的首辅申时行的内心深处，不可能对经筵产生与众不同的兴趣。讲书的时间既长，典礼也过于呆板。参加这种仪式，他要在天色未明之前起床，熬过段悠长枯燥的时间，等到经史讲完，书案依次撤去，参加的人员鱼贯下殿，在丹ล墀上向御座叩头如仪，然后才能盼来这经筵之“筵”。此即在左顺门暖房内所设的酒食。这酒食为光禄寺所备，各官按照品级职务就座；其中的讲官展书官及抄写讲义的人员，则又就座于同阶官员之上。
身为首席大学士，经筵监督者，申时行有责任使全部ຖ程序和谐地演出。要是皇帝ຓ出现倦容，或是讲官失言以至其他官员失礼，他都要引咎自责。有时候他自己也不能理解，为什么他个ฐ人要继续坚持经筵必须不断举行？难道他不像其他人样憎恨这令人折骨伤筋的节目？按理说，他对经筵的反感，不可能在旁人之下。因为ฦ他就任今上讲官之前，早就担任过先皇隆庆的讲官。在文华殿前的花岗石上，他匍匐了这么多次，以至熟悉了每石块的特点。经筵的令人厌倦之ใ处，他比别人有更多的体会。然而首辅申先生忠于职守，仍然在兢兢业业地维护这个传统节目。在对待早朝的问题上，他也持同样的态度，坚持不应断ษ辍。早朝本是苦事，而在寒风凛冽的严冬为尤甚。前年冬天，申时行就听到过官员在早朝时互相讪笑，说是某人的白脸已冻成大红，另人的红脸又变为ฦ漆黑。申阁老深知他在这种情形下，坚持早朝的不断举ะ行，必将使自己成为ฦ朝廷上不受欢迎的人物。
公历1587年，时为万历十五年，申时行52岁，他已感到未老先衰。几年之前，他即已鬓发苍苍，现在身为ฦ首辅，位极人臣，又有张居正前车之鉴，为ฦ什么他对切还要那么认真而不听其自然呢？
这又是说来话长。
本朝治理天下，礼仪所起巨大的作用，已略如前述。皇帝以人而君临天下，具有最高的权威，实因无意之所归。天意必须ี通过亿万臣民的信念而体现出来。皇帝和他的大臣，经常以庄严美观的形式举行各式各样的礼仪，又为巩固这种信念不可或
缺。无数次的磕头加强了皇帝神圣不可侵犯的意义แ；而他亲自主持各种礼仪，更表明他也同样受上天的节制，即受传统的道德所节制ๆ。儒家经典的教条愈简单平淡，就愈要加强学习，接二连三地听来讲去，借此加强我们理智的主宰。越是地冻天寒，溽暑蒸人，我们的早ຉ朝也更可以收到锻炼身心之ใ效。就是皇帝的亲耕，看来有很明显的象征成份，但象征不定就是虚伪。如果所有参加典礼的人都相信这种象征，而决心以行动促其成为ฦ现实，这又是何等壮大的力量！月三次的经筵，其目的更直截了当，它表现了皇帝ຓ和大臣们坚决地在经典和史籍中寻觅最有效的方แ法，以达到大同之治。
正是对上述意义有了深切的理解，申时行更不能无愧于中。因为他所尽的心力，并未达到เ预期的效果，这有事实为证：1586年的新秋，23๑岁的皇帝降下谕旨，说他早ຉ晨起床后突然感觉头晕膨胀，需要停止早朝和出席经筵日讲；而且所谓停止，又无时日的限制。12个月以后，这头晕脑胀，又奇妙地重复出现。更令人感到不安的是皇帝刚刚说完精力不支，宦官却传出了万岁爷在紫禁城内骑马驰骋的消息；接着又有人说他试马伤额，不想让廷臣看见。消息传开，礼ึ部的位官员就奏上本，规劝皇帝保重玉体，并注意他身为天子的职责。不想波方息，皇帝又来套不能临朝的谕旨，据他自己้说，其原因乃ี是心中火气过旺，服用凉药，凉药压火抵于足部，发生奇痒，因之搔破皮肤，行走不便。然而与此同时，宫内却又传出皇上饮酒过多，夜间游乐过度，与妃嫔交往过切如此等等的消息。
这自然会使申时行感到伤心。他曾写信给朋友诉苦，说他处于无可奈何的境地。他还写诗责备自己้的无能：“王师未奏康居捷，农扈谁占大有年？衮职自惭无寸补，惟应投老赋归田à！”意思说军队没有打胜仗，农民没有享丰年之福，可见他自己位居高官，对国事毫无贡献，自应退休，返里归乡。然则ท申ã时行并不真是个容易灰心的人。在发完牢马蚤之后，他仍然抖擞精神，继续执行他首辅的职责，摊开奏本，用楷书端端正正地写上，请求陛下以社稷为ฦ重，保养玉体，但是经筵决不可长期停止，太祖洪武皇帝，经筵讲到เ70岁仍然坚持不息。他同时又和朋友通信，指出局势艰难，“上了否鬲，中外睽携，自古国家未有如此而能ม长治久安者”。
申时行是个富有现实感的人，他懂得为臣之道。如果皇帝说他的问题在脚痒，首席大学士就定要相信这问题在脚痒。更应该欣幸的是皇帝陛下竟用了这么多的语句细诉他的困难，这就不失为可喜的现象。所以看来皇帝的病源不深，早朝和经筵不致耽搁太久。好在新的讲官和展书官都已派定，只要皇帝能够出席，经筵可以立即继续举行。而且他还考虑，如果皇帝觉得早ຉ起困难，则不妨把早ຉ朝和经筵的时间稍稍推迟。这些问题都属于可以通融之列。
申时行之被任为首辅，似为串意料之外的机缘所促成。
1582年张居正逝世之后，继任者为张四维。但是不出年，第二位张阁老的父亲也不幸去世。当时自然不能再来次“夺情”，张四维只能离职丁忧。在此离职期间，申时行代理首辅。但是张四维本人在居丧将要满朝的时候又突然患病，而且病不起。以前较申时行资深望重的大学士马自强和吕调阳也已病死，这样，命运就把资格最浅的大学士申时行推到了最前面。
1587年，申时行官居首辅已4年。他自称未老先衰，其实精力正旺。他的父母去世多年，所以没有丁忧的顾虑。他为ฦ人温和谦让，没有几位前任那种趾高气扬的姿态。王世贞所作内阁首辅传称他“蕴藉不立崖异”，就是说他胸ถ中富有积蓄，但是不近悬崖，不树异帜。这评价在恭维之中寓有轻视的意味。而申ã时行的温和谦让，却也始终没有能ม使他能ม在政治风浪之ใ中置身事外。他以后被卷入争端，进退维谷，直到提出解呈1้1次之ใ多，才能奉准退休。
申ã时行由张居正的推荐而入阁，表面看来，这点对他关碍不深，因为1้582年前后，在中枢出任要职的几乎全部为张居正的私人。申时行和张四维不同，他以才干取得张居正的信任，而不是以谄媚见用。在张居正死后，他承认张居正的过错，但并不借此夸大前任的过失，作为自己执政的资本。其间差ๆ异既为同僚所深知，也为皇帝所了解。
申时行和其他绝大多数的大学士样，出身于政府中执掌教育和文墨的部门。15๓62年，他在299๗名殿试及第的进士中名列第，即得中状元，并按例授翰林院修撰。此后他在翰林院任职达15年，官至侍读，并升转兵部及礼部侍郎，在职仅7๕个月，即被命为ฦ大学士。他和张居正高拱样，未曾就任北京以外的官职。
难道个人熟读经史，文笔华美，就具备了在御前为皇帝作顾ุ问的条件？难道学术上造诣深厚，就能成为大政治家？25年前，翰林院修撰徐时行当时他尚未姓申，仍袭用外祖徐姓也曾对这些问题发生疑惑。但是今天的大学士申时行对此早已焕然冰释，理解了其中的精微奥妙。因为我们的帝国在体制上实施ๅ中央集权，其精神上的支柱为道德，管理的方法则依靠文牍。
多年的翰林生活更使申时行对这些问题的理解逐渐加深。翰林院的官员替皇帝撰写诰敕，诰敕的接受者总是孝子贤孙，同时也是眼光远大的父母或是能够周济邻里领导地方แ的正人君子。执掌文墨与教育的官员也向皇帝反复说明，为人君的职责是在使人民在丰年得以温饱，凶年不致填于沟壑。他们也要阐明三代以来的王道至今依然适用，即个ฐ良好的政府务必选贤任能，同时在社会上提倡诚信与和谐。总而言之，道德至高无上，它不仅可以指导行政，而且可以代替行政。至于具体的技术问题，例如个ฐ蛮夷酋长当抚当剿的得失，使黄河水道南移或北迁的利弊，边区茶马交易折换率的调整，等等，自然也很重要，但这是属于各地总督巡抚的范围，他们理应提出建议。按本朝传统，所有的建议仍当奏请皇帝批准。然则用人适当，各地总督巡ำ抚都是众望所归，他们的建议，也必为上策佳计，所有奏请，必然会得到批准。所以归根结底，技术问题仍与道德问题不可分离。
翰林学士在执行职务期间，既ຂ已接受道德伦理的熏陶，而有条件精研各种档案，则为ฦ增进技术能力的捷径。在1้57๕8年被任为大学士之前，申时行参与修撰嘉靖和隆庆两朝实录和大明会典。这种编撰工作，必须要把历年所有因革的文件逐月逐日地排比整理并加检讨，正是训练培养内阁大学士的最好方法。现在的首辅申时行，被同僚致誉为“老成”。这种概念与实际年龄无关。他52岁，比次辅许国小8岁，也比三辅王锡爵小岁。他的老成来自长期处理各种人事经验；这种经验，使他深知我们这个帝国有个特点：项ำ政策能否付诸实施，实施后或成或败，全靠看它与所有文官的共同习惯是否相安无扰，否则理论上的完美，仍不过是空中楼ä阁。这帝国既ຂ无崇尚武功的趋向，也没有改造社会提高生活程度的宏愿，它的宗旨ຈ，只是在于使大批人民不为ฦ饥荒所窘迫，即在“四书”所谓“黎民不饥不寒”的低标准下以维持长治久安。这种宗旨如何推行？直接与农民合作是不可能的，他们是被统治者，不读书，不明理，缺乏共同的语言。和各地绅士合作，也不会收到很大的效果，因为ฦ他们的分布地区过广，局部ຖ利ำ害不同，即使用文字为联系的工ื具，其接触也极为有限。剩下唯可行的就是与全体文官的合作，如果没有取得他们的同意，办任何事情都将此路不通。例如就在这1587๕年，山东省的三千农民，由于饥荒铤而走险，丛聚为盗；各地白莲教的信徒也大有增加。局势令人惊骇。但仅是惊骇于事无补，解决问题的关键仍在于全体文官的互相合作，互相信赖，以致于精诚团结，众志成城。如果不是这样，则全国1้100多个ฐ县，其中万别千差，又何能ม由朝廷训令，使得1100่多个县令个个ฐ做事符合机宜？所以说来说去，施ๅ政的要诀，仍不外以抽象的方针为ฦ主，以道德为ฦ切事业的根基。朝廷最大的任务是促进文官之间的互相信赖与和谐。此亦即鼓舞士气，发挥精神上的力量。
在首辅申时行看来，纵使国步艰难，政府的办事能否收效，仍可以常识判断。如果各部ຖ院寺的文官几个月都见不到皇帝面，他们就很难维持信心，认为皇帝陛下对各种事情仍能ม充分掌握。此念开，他们即会怀疑他对是非善恶可能ม已๐经置之度外。信念既ຂ失，疑ທ窦即生，他们就很难再尽忠竭力。这也就是“四书”劈头所述的“诚意”至此已经不能维持。这种情况，就是所谓“上下否鬲，中ณ外睽携”，如果继续下去，铤而走险的农民决不会止于三千，白莲教徒也定会越来越多了。
要影响全体文官，申ã时行必须首先提供自己的诚意。他宁可被目为大和事佬，甚至被批评为牺牲原则的政客，但他坚持他调济折衷的原则。他确实看透了国家为解决问题而设立文官，但国家的最大问题也就是文官。而奇怪的是，以张居正的精明练达，竟忽视了这样基本而简单的事实。
在本朝历史上除草创时期的洪武永乐两朝外，文官凌驾于武官之上，已成为绝对趋势。多数的武官不通文墨，缺乏็政治意识，他们属于纯技术人员。即使是高级武官，在决定政策时，也缺乏表示意见的能力，偶或有所陈献，也绝不会受到เ文官的重视。
在申时行充当首辅的年代，全国文官的总数约为2๐0000人，其中京官约占1／10。当他们朝会集合时，就出现片令人眼目昏眩的现象。他们的朝服为苎丝罗绢所制，四品以上为红色，五品以下为蓝色。朝冠系纱制，侧带两ä翅；朝靴黑色，靴底边上徐以白色的胶漆。腰带并不紧束而是轻松地悬在腰间，上镶玉犀角以及金银等方块，所以在阳光之ใ下闪烁不已。
官员们的品级由“文官花样”表示。此亦即西方人所称rr。文官的花样总是绣着两ä只鸟，鸟的品格和姿ู态则因级别的高低而异。如品官的花样为ฦ仙鹤翱翔于云中；三品官的为孔雀，只着地，只冲天；至九品官则为ฦ鹧鸪二只，彼此都在草丛中觅食。武官的袍服形色和文官相似，但品级不用鸟而用猛兽来表示，依次为狮子虎豹熊罴等等。监察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