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盲公主ว讲述大明王朝衰亡之谜：盲春秋作者：何大草
盲春秋目录
卿卿，此为你的“野鸭”所写之信，
用水墨在皇后赐给的宣纸上誊抄。
不知何故，纸越来越多，米却越来越少
约瑟夫?布罗茨基明代书信
代序长安来信
第卷木樨地
第二卷午门以深
第三卷我在地上的父
第四卷俊仆
第五卷闯入者
第六卷柜里乾坤
第七卷李自成
第八卷吴三桂
第九卷春月
附录：另卷带刀的素า王
附录：另二卷二十七个ฐ逃亡的人
代跋自无定河
代序长安来信1
佛罗里达?塞布尔角
纽波特大学历史系
1้995年10่月26日
何先生：
您收到的这封长安来信，并非来自两千年以前，而是来自七千哩之外：我即长安。
确切地说，我是个地道的美国人：，汉语般译为斯ั蒂芬?金，但作为汉学家，更喜欢别人称呼我的中ณ文名字——宇文长安。我目前任教于纽波特大学历史系，学术方向为ฦ汉唐的蚕桑业及其输出。如您所知，长安是汉唐的伟大都城。我曾两次造访长安故地，时令均在寒露前后，所谓“秋风吹渭水，落叶下长安，”心情是百感交集的。当我说出“我爱长安”时，请您不要误会，这绝非病态的自恋，正相反，是对无法重现的美好年代的缅怀，“长安”是那ว个年代中的绝色。
我和中国渊源极深，甚至早于负笈哈佛东亚文化研究所的岁月。从广泛的谱系上说，现主持哈佛东亚所的孔飞力博士是我的同门师兄，他研究乾隆朝妖术大恐慌的力作叫魂，在汉学界卓有影响，还很可能在中国翻译出版。相比之下，我著作寥寥，不敢以“述而不作”自我辩解，实在是生性懈怠，颇近清末之旗人，常以茶酒自娱，佐以中国古典诗词，在风月中快哉。三年前我决意撰写论文蜀锦考，查找的文献厚可盈尺抑或三尺，奈何庸碌度日蹉跎时光，迄今未能完成其中半。先师坟草数青，墓木已拱，我每念及愧对师门，总汗颜无以自容。师兄诸人视我既“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却又不忍痛责，只能温言相劝，汉学博大精深，如灿灿宝山，汝已在赴宝山途中ณ，切莫空手而回，云云。种种教诲，使我感动之余，数度下了决心，终究是要写完锦官考。但是，建议我不揣冒昧给身居锦官城的您写信的，却是我的女友，她姓唐，芳名欢君，——而且，这封信与我的论文并没有关系。
欢君籍贯重庆沙坪坝，出身中ณ医世家，1้989年从四川大学哲学系退学后赴美，打工之余，不倦于旅行求学。有年夏天我去大峡谷旅行，旅途中暑，上吐下泻，躺在汽车旅馆奄奄息。有个ฐ陌生女孩给我扎了针，那些可怕的有灵性的针ฤ，银光闪闪，刺破我的肚子，快意无比，让我感觉捞回了条命。这个ฐ女孩即是欢君。我们的志趣相距甚远，却相谈甚欢，遂携手而回。她现为ฦ纽波特哲学博士候选人，攻叔本华和尼采。今年春节她回重庆省亲，顺道去成都的母校拜访师友，在历史系彭邦本教授——您的老同学——家作客时，偶然翻到您惠赠他的小说集宣和以远，对其中描写李清照南渡的部中篇，印象颇深。返美后，她向我聊起您和您的作品，从而知道您从川大历史系毕业后，在成都作过十余年记者，后来专事小说写作，现在是南方理工大学人文学院的驻校作家。欢君还特意说明，她和您可称“校友”。校友，在我看来，即意味着某种程度的信任。这点十分重要，和我将在下文中提到的部来历复杂命运多舛的手稿有关。
说到我的女友，请允许我多点唠叨：欢君虽自我预设为女哲学家，但与弗兰纳里?奥康纳善良的乡下人中的女哲学博士欢姐殊无共同之处，欢姐尖酸无趣邋ã遢，而且拖着条假肢；而欢君虽着力于悲观之ใ哲学，却长于游水登山，性情活泼幽默，喜俳谐滑稽，最上瘾的电影莫过于伍迪?艾伦和周星驰，私下也翻翻拉辛和高乃依。。她不仅敦促我给您写信，为我的中ณ文作细致地润色，还提醒我在中ณ文里滥用“亲爱的”“尊敬的”将显得有点肉麻。故而，何先生，我只称呼您为“您”。若有不敬之处，还请见谅，而责任在欢君。
代序长安来信2
关于那部手稿，事情的由来是这样的：
去年圣诞节前夕，我奉母令偕欢君前往葡萄牙北部ຖ，探望在群山环抱的小镇保莱塔修道院担任神职的舅公吉尔伯托?西芒。舅公已๐过九旬，个ฐ子又高又瘦，头红发，脸色苍白，极符合中国古人对红发夷鬼的想象。他精通七种以上的语言，博览群书，颇近似那种“不出门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的智者。五岁的时候，我首次随母拜访他，他给我讲述了只从石头里蹦出的猴子扰得天下大乱的故事，让我听得激动不已。后来，我知道了这就是西游记，——这也是我头回听说世上有“中国”。大时我在加州ะ大学伯克利分校念人类学，暑期漫游欧洲，再次见到舅公。他问我，第个ฐ对中国发生重大影响的西方人是谁？我不假思索就回答，自然是威尼斯旅行家马可?波罗了。但他否定了我的回答，他说，是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依照舅公的说法，马可?波罗对中ณ国影响甚微，他的作用只在于唤起了西方แ对东方的想象；而利玛窦则改变了中国，他带去了上帝和数学这看似对立实则和谐的两ä束光亮舅公无力改变中国，却改变了我，他送我部ຖ利玛窦中国札记，诱我走上了汉学之路，我多次怀疑，这是否是条歧路？。
后来，我在旧金山唐人街的古董店闲逛时，发现了卷装在檀木匣中的纸卷。纸是宣纸，西方แ人称为稻米纸，原本鲜润的米浆色已经黯淡了，写在纸上的字却还是娟秀妩媚的，如个个羞涩的处子。那时候，我认识的汉字还不多，只能依稀感觉到，这是封从明代皇宫中偷偷寄出的信，写满了思念忧伤和疑惑信末有小块暗红的印记，起初我以为是印章，却没有发现印文。我请教店老板，他说，是写信人刺血按下的手印。从那以后，直到现在，我只要听人说起“明代”，眼前浮现出来的，首先就是这小块胎记样的血迹。这卷书信标价太高，我买不起，然而，它却成了我和明代相遇的开始。
这次重返保莱塔，舅公和我都明白，我们没有机会再见面了，他老而又老，看起来就像是尊石雕。当然，从另个角度看，这个ฐ形象则接近于不朽。由á于欢君的出现，使我们的交谈多了若干乐่趣，也自然谈到了许多有关中国的事情。后来，他向我们赠送了这部手稿。
确切地说，这不是部手稿，而是藤箱业已泛黄的纸页，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蝌蚪文象形文奇怪的符号和图案，夹杂着数不清的注疏与考辩，它们淹没意义的主体，就像杂乱的林木淹没了河谷：它几乎无法被阅读。但对它的来历，舅公作过细致考证，以及多种推测，使对它的叙述有了比较清晰的脉ำ络：
1765๓年10月，个在北京宣武门南教堂供职的意大利传教士托蒂?皮耶罗，获得南巡归来的皇帝ຓ恩准后，在北运河的终点大通桥码头登船，启航返国。彼时的运河两岸，槐树成林，落叶纷飞，送行的人中，有个ฐ高鼻深目的颤巍巍老者，即皮耶罗在华的最著名同胞郎世宁。郎世宁亲手送上了饯行的礼物：竹篮的桂花糕。桂花糕金黄酥软，宛如把整个北京的秋色都盛放在了篮中。皮耶罗随即经北南大运河，出杭州湾驶入东海，在澳门短暂停留后，开始返回祖国的漫长航程。——这年在手稿上记载明确，如您所知，即乾隆三十年，岁在乙酉，恰逢盛世。然而，老皮耶罗已年过花甲，看到เ了盛世后的凄凉；还有乡愁缠绵，乡愁是无需理由的，他于是只身辞别了。篮子里的桂花糕作为茶点和乡谊的象征，虽然不忍，但还是在三天之后吃完了：——篮子底部ຖ，露出了用绢帛包住的这部手稿；确切地说，是这部手稿的原始中文本。
代序长安来信3
次年，郎世宁作为备受恩宠的宫廷画家，在北京去世，享年7๕8岁。乾隆皇帝追封他从二品侍郎衔，厚葬于阜成门外滕公栅栏传教士墓地。和他同在处为ฦ伴的，有青草中的蛐蛐儿，他没有说出的秘密，以及1610年即万历3๑8年去世的利玛窦。——这件事情，对尚在大海中展阅神秘手稿的托蒂?皮耶罗来说，永远都不会知晓了。
手稿篇幅庞杂，内容诡谲，牵扯到这个世界ศ上最大帝国四代皇帝无数人的命运。托蒂?皮耶罗神父在长达年，也许比年更长的旅途中，把手稿翻译为了拉丁文和意大利文。船在他的家乡那不勒斯湾靠岸时，他觉得自己已快被咸风吹成了咸肉干。在那不勒斯湾的小渔村，托蒂?皮耶罗神父隐居起来，以沐浴阳光和修订这部其实是三部手稿，消磨了三十余年的时光。然而，这部手稿郎世宁从何得来，又为什么เ要交由他带出海外，托蒂?皮耶罗神父始终都弄不明白。1798年1月的某个早ຉ晨，他梦见了差不多业已遗忘的郎世宁推窗进屋，白发披肩，两眼迷惘，对他欲言又止醒来后，他双眼噙满了泪水。随后，他就骑着毛驴，顶了冷嗖嗖的风，去梵蒂冈朝觐了教皇庇护六世。彼时，全意大利正忙于应付拿破仑的征战，当皮耶罗向庇护六世陈述有关中华帝国和郎世宁的事务时，教皇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但后来，皮耶罗还是以哆哆嗦嗦的手，呈上了这部手稿的拉丁文本。手稿被教皇接受以后，很快就束之ใ高阁了。我有理由推论，它没有被认真地阅读过。因为就在该年的二月份，拿破仑的大军攻破罗马，俘虏了庇护六世，建立了罗马台伯尔共和国。好在没有史料é表明，拿破仑清洗过教皇的私人档案库，这使手稿逃过了劫。今天，如果梵蒂冈的档案库可以对外开放，这部手稿我们应该不难查找到它：在皮耶罗神父留下的残破札记中ณ，记载了他给这部拉丁文手稿取的名字：龙之秘史。
手稿的中文原始本，托蒂?皮耶罗则捐献给了佛罗伦萨的达?芬奇博物馆。中文手稿的墨迹都写在柔韧的宣纸上，随情绪的起伏，时而工致似春闺妇人，时而狂乱如惊马奔腾，神父认为，所谓书法，即东方แ艺术之极至。据神父的残破札记记载，中文的手稿名共有五个字，其中个是“龙”。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人们发现龙消失了。关于它的去向，流传有两种说法，是墨索里尼为了讨好希特勒，把龙作为重礼相赠，后来毁于19๗45年盟军对柏林的春季大轰炸。是盟军占领ๆ佛罗伦萨的当天傍晚，个穿盟军制服戴钢丝边眼镜的上校参谋驱车来到博物馆，把龙借走，从此神秘失踪。194๒5年之后，盟军在他们用枪征服的欧陆各地，又用玫瑰殷勤，或其他意想不到的方式，领走了许多姑娘以及别的财富，其中个ฐ漂亮的葡萄牙少女苏姗娜，即是我的母亲。前边两种说法，都近于小说家言，无法查实，唯可信的是：它的确找不到了。
只有托蒂?皮耶罗神父翻译的那份意大利文手稿，以另种方式流传了下来。他给这份手稿取了个简洁而又中立的名字：言辞。神父在小渔村中，以言辞为伴，打发最后的暮年时光。1้800年5๓月，拿破仑挥师四万翻过阿尔卑斯ั山，再次向南侵入意大利全境。在这支队伍中ณ，有个二十出头的随军神父让?雅克?阿诺，栗色卷发，面容姣好，且耽于幻想，读过马可?波罗游记，对东方抱有极大的热情。为此，他专程赶到那不勒斯湾，拜访了老皮耶罗。在这两个老少神父之ใ间，有过多次的秉烛长谈。在征得后者的同意后，阿诺用法文抄录了言辞全稿，并重新给予了命名：我父。“我父”，是手稿的女主人公在滔滔的言辞中ณ，开始就提到并将时刻提到的个人，他，意味着时光的重现。抄录工ื作接近完成的时候，托蒂?皮耶罗神父无疾而终。阿诺忠实地执行了老神父的遗愿，按中国的习惯，将言辞作为钱纸，在他的坟前焚化了。托蒂?皮耶罗对让?雅克?阿诺的影响之，是使他脱离了军队，远远地跑到法葡边界葡方แ侧的修道院避居起来，并给自己改了个葡萄牙名字，若泽?亚马多。
代序长安来信4
何先生，我想您已经能猜出来，这个地方就是葡萄牙北方僻静的保莱塔。
我父在保莱塔修道院被历代神父翻阅了近二百年。从各种意义上讲，它都远非部ຖ圣贤之书，也和上帝的教义不相吻合，但是它非常有趣，而且不能被完全释读：这就构成了对阅读者持久的，让你欲罢不能。何况在砖石垒砌的修道院中，静谧得能听见黑袍和阳光擦过墙面的声音，这儿有的是用不完的时间。如中国古人所言，不做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每个神父都在手稿的空白处写下了些感想，或者猜测。由于它在语言上由中ณ文－意大利ำ文－法文进行了三次转换，这就使理解产生了若干歧义。还有，母语非法语的人，则ท可能对某个微妙之ใ词，进行自己的诠释甚而篡改。手稿的容量越来越大，不同的笔迹和心情，都在字里行间挤压着和膨胀着。若泽?亚马多走得最远，据我的舅公说，他把阅读我父的感受，写成了部史诗旧宫殿。某个四月的上午，他站在平台上边眺望国境线北侧的法国春色，边梳理自己栗色的卷发，这时雷电å猝然击中ณ了铜梳，他倒地死去，年仅2๐7岁。遵照ั他的遗嘱，旧ງ宫殿至今还被锁在地窖深处的只铁匣里，和修道院秘藏的香槟葡萄酒为伴，不与世人分享。
我的舅公吉尔伯托?西芒神父，则没有诗人气质。相反，他的生所为都很谨慎，凡事讲究精确与逻辑。这跟他从小钟爱数学有关。十六岁时，他在不借助任何演算工ื具的情况下，把圆周率推到了小数点后1้3位，时被半个葡萄牙夸为ฦ天才。但此后，他在圆周率上耗尽十年的心血，都未能跨过“13”。“13”，似乎让他从中看到了某种重要的警示！震惊之余，他终于抛下数学，披上黑袍，皈依了上帝，成为个ฐ端庄朴素的神父。也许可以说，他是该修道院极少数真正没碰过女人的神职人员之ใ。不过，受数学的影响，他辈子都在关注天象，那些写在人类头顶的神秘的点与线。我尚在儿时，他就对我说过句难忘的话：“我们今天肉眼所见的星星，很多在万年之ใ前就已毁灭，我们看到เ的，只不过是它们穿过时间而来的余光。”吉尔伯托?西芒神父从星空获得的启示，使他对切业已消失的事物，都充满了隐秘的热情。在这种热情的支配下，他把我父的手稿把玩和考订了大半辈子。但是，在去年圣诞节的早晨，窗外飘着雨夹雪，他靠着壁炉，哑声告诉我，“我基本上失败了我没能廓清这部纷繁的手稿，我在纸上留下的眉批和夹注，可能ม还给它增添了麻烦唯有用的，是我推测出了它的来历。”
舅公自己认可的这点成果，零星地写在七页修道院专用信笺上，字迹如，而墨色杂陈，看得出绝非日之力年之功。我把它们略加整理，大意如下：
我父是部口述实录的历史，断断续续撰写于1689๗年，即康熙二十八年之晚春和盛夏，但没有最终完成。讲述人是个瞎眼老妇，自称和被推翻的明皇室有着秘密的血亲关系，而记录人是个颇有抱负的青年史学家，他有个奇怪的名字，这从文中老妇对他的调侃可以看出，他的名字如他本人样，意味着智谋和野心。而这个ฐ调侃也暗示出，瞎眼老妇出身高贵，有着非比寻常的骄傲和乖戾。她始终高高在上，说话信马由á缰，不合情理不通逻辑的言辞与段落，随处可见。但内容的主体，则还是环绕于多年前她与大明皇朝末代帝王的故事，她称从前那个ฐ万乘之尊为ฦ：我父。而自己的名字，她说，是：朱朱。然而，在已知的刊布天下的明清正史稗官中，迄今都还没有找到“朱朱”这个名字；或者保守地说，即便有她这个人，却不是她所说的这个ฐ名字，而且，还缺少有力的证据支持：这个人的确是存在过。不过，就她本人来说，她完全无视于历史，也无视那ว个记录她声音的历史学家——上帝ຓ，她完全就没有视觉——她像是在黑暗中独白。那年的秋深后，青年史学家把记录的手稿交给瞎眼老妇，请她在别ี人或他本人的帮助下加以审核，以便他日后整理成书。但就在这天，她和他之间发生了件迄今不为人知的事情，也许是个意外的冲突，乖戾骄傲的老妇永久性地扣下了手稿，没有发还给这位青年，——这是导致手稿不能被最终完成的原因。
代序长安来信5๓
舅公认为ฦ，这部手稿内容庞杂，情节诡谲，如果被学术界证实，足以对段重要的历史构成颠覆。然而，对他这样辈子只服从于内心生活的人来说，学术却又是不值文的。舅公晚年，对手稿的真实性愈发深信不疑，理由是：他从藤箱里随手拾起张纸片，都能从言辞中读出无限的沉痛和深情。在舅公心目中，“沉痛和深情”是无法伪造的。
我父，这盛满藤箱的手稿，舅公传给了我，我就像继承了个做不醒的梦。好在这个ฐ梦富有趣味，兼有鸦片的昏沉和芬芳，适合我这种闲逸懒散的学者。欢君给了我不小的支持，她的乐่观俏皮，消解了长时间研究手稿带来的烦闷。她说，“切莫苦自己，历史既然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嫁得出去也就可以了，像我这种没心没肺的家伙，不是还有人要么？”她回重庆省亲期间，我飞到波士顿，去哈佛东亚文化研究所查阅了大量明清档案，其中多为私家笔记，并在些同门师兄弟的帮助下，推测出了手稿何以会在1้765年的秋天，交到เ托蒂?皮耶罗神父的手中。——这点，在舅公的研究中，尚是个空白。
朱朱，手稿的女主人公讲述人，李自成攻破北京城的时候，她还是个少女，年龄不会超过十八岁，在紫禁城的大火之夜，她同时失去了我父和双目的视力。个叫德吕尔?德吕翁的传教士国籍不详拾到她，并收养了她，她在手稿中，称他为“我的养父”。德吕翁由于精通天文学知识，在明清两朝，均官拜御前历法官，在钦天监供职，这使他所受的礼遇，远远高于其他西方同行。他卒年不详，如果康熙二十八年手稿撰写的时候，他还活着，应该已在百岁之上了。作为瞎眼老妇的朱朱，后来也下落不明。就我所知，在历史中不明不白失踪的女人，给我印象深的只有两ä个，个是两宋之交的李清照，个就是明清换代的朱朱。这部手稿后边的潦草附录中暗示ิ，由于发生了她和史学家之间那件不为人知的事情，她本来是要怒而焚稿的，但火焰的灼痛定还有别的什么让她改变了念头朱朱留下的最后个ฐ有物证的踪迹，就是把手稿送到了她养父的个学生姑且称他为的家中，请他“封存”。曾从德吕尔?德吕翁那ว儿学到天文学知识，得以在钦天监服务。临死前，又把手稿传给了自己的学生也姑且称他为ฦ罢，但并没有多作交待，只嘱托“收起来”。这已是康熙54年之后的事情了，郎世宁已抵北京，并已经给康熙皇帝敬献过金鸡纳霜，有效地治好了陛下的贵恙：疟疾。此后，他正式在宫中画像兼行医。和郎世宁成为了挚友，对汉字和宫闱秘史都知之ใ甚浅，就把“收起来”的手稿作为艺术品，赠送给了作为画家的郎世宁。
朱朱当初把手稿交给神父封存，封存，要达到什么样的目的，她没有说，迄今也没有人能猜到。然而，这部手稿在辗转过程中，还是泄露了丝风声，并被敏感的人捕捉了下来：浙江宁波天阁藏书搂的书目中，有关于明遗民的大量笔记，其中部ຖ燕山龙隐录，赫然标着“亟待搜寻”的字样。我以为，燕山龙隐录，极可能就是这部手稿本来的名称。
郎世宁是继利玛窦之后，在华最有影响力的传教士艺术家和中国通。他能意识到燕山龙隐录的重要性，却看不到它可以面世的那天。在珍藏了手稿大约四十年之后，他在行将就木之前，把手稿通过托蒂?皮耶罗神父，带到了海ร外。之所以要偷偷放在盛桂花糕的篮底，我推测，是他实在不知该向皮耶罗交待什么话。就在这持久ื的沉默中，燕山龙隐录随皮耶罗开始了比他的归乡之旅更为漫长也更为曲折的语言地理的大迁徙：它在时间中改头换面，几乎让人无法辨析真相。
代序长安来信6
欢君返美后，对我研究出的这结论颇为惊讶，连声夸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几乎让我受宠若惊。当晚大吃大嚼她做的热辣辣重庆火锅时，她慨然表示，如果我有志把我父回译为ฦ中文，她愿意尽其所能地协助。大喜之余，我用啤酒把自己灌醉了。但是，从法语回译这部手稿，远比我们所能想像的更为艰难：我在法语上下过功夫，阅读没有大碍欢君也能读读，但毕竟不是我的母语。欢君的母语是中文，但她的历史知识还停留在高中阶段；我虽然专治中国古史，对汉语的种种奥秘，却还只能意会拙于言传。我俩绑在块，从表面上看，自有许多优势，我可以对着法文手稿和葡文夹注，用英文诵读，欢君则用中文记录，事情就这么เ简单。然而不然，为了从两种语言实际不止两种里找到相互准确对位的词，使我俩抠破了头皮。语言犹如丛林，旦ຆ身陷其中，发现处处歧路，举步维艰。而欢君对维护汉语精确性的倔强，和我对汉学知识的自信，经常锋芒相对，各不相让，发展到极端，就是冷嘲热讽，恶语相向，中美关系，时时面临危机。为了打破僵局，——有时候会持续天或者周——我只好以和稀泥的方แ式寻求解决，而她这时也礼ึ让两分，于是我们就此在个词语上达成并不心甘情愿的妥协。暑期，为了这件自找麻烦的事情，我们甚至放弃了旅行，终于在上个礼ึ拜五的晚上后半夜，把箱子蝌蚪文，统统变成了方แ块字。
然而，我们还没来得及喝杯早ຉ茶峨眉竹叶青来庆贺番๘，就沮丧地发现，回译出的这部手稿，每个汉字我们都认识，但却是无法卒读的：它情节枝蔓丛生，细节如荒草乱长，涉及的人物不仅众多，而且性格破碎，前后多有矛盾抵触，在历史的拐点，常含着不合牌理不合逻辑之突变，更有波诡云谲相思如灰，让人读得时而悲咽无语，时而又头雾水。这固然与瞎眼老妇恣肆汪洋或曰信口开河的讲述方式有关，更因为它的母本也仅仅是部未经整理修订的的原始文稿。加之，它在语言次次又次的转换中ณ，留下了不计其数的误译漏译揣测武断ษ的增添与删节，总之，它千疮百孔，如画ฑ在绢帛上的幅古代地图，反复被虫咬过，又反复被人按臆想重新编织和涂写，最后，图上标示的点与线就全乱了。
这意料之外的打击，把我们打闷了。在长时间的无语后，还是我勉力支撑了起来。我指着桌上地板上，堆放的小摞小摞书稿，哑声说：
“这是带给人无限麻烦的书。”
欢君哭兮兮地说，“我同意”
“无限的烦恼，无限的时间。”
“我同意”
我做了个有力的手势，说，“让我们把它忘了罢。”就俯身把书稿拣起来，抱到เ屋外的草坪上，摞起座山。在我掏打火机的时候，欢君跟了出来，向我背诵了她喜欢的个哲学家我怀疑是个小说家的段话：“本无限的书在燃烧时也许同样是无限的，因而会使这个星球被烟所窒息。”她脸上没有了泪痕，调皮地看着我。
我把打火机扔了。我俩都同意再给它寻找次机会。我和她都不忍心说出那句中ณ国俗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