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体的轮廓，以及这些轮廓为强烈的侧光和逆光照亮的毛茸茸的表面。不过，我的心中并没有多少悲哀。我所看不见的紫禁城，在另种记忆和另个朝代里存活着。而夹在两片栗叶中的皇宫则住着另外的主人，和另外的秘密。风从棵树吹向另棵树，还是晚春时节的簌簌之音。但是天空中的气息早已改变。现在是康熙二十八年的四月，塞外的草皮刚ธ刚发青，羔羊正在嗷嗷待哺，紫禁城的佟皇后却死了，三十七岁的玄烨抹去两颗眼泪，拥着脐有异香的女子，在深宫中夜夜酣眠。洪昇，这个脑子有点发昏的诗人，赶在这时候写了另个皇帝失去宠妃的伤心剧，让北京人掉了更多的眼泪。玄烨感觉受到了挑衅，当洪昇再次在私宅中ณ上演长生殿时，皇家卫队破门而入，把诗人和假扮的皇帝ຓ贵妃拿绳子套了，丢进大狱里思过甚么都瞒不过我。北京城切的大小变故，我都能ม依靠自己้的耳朵和鼻子，做出可能是正确的判断。整整四十五年前，当我撑开灼痛无比的眼帘，看到เ周遭片漆黑时，我听到เ个遥远的古怪的声音：
天啊！
后来我明白，四十五年前的那ว天，是我烟熏火燎的衣服和张血肉模糊的脸吓坏了我的救命恩人。我虽然甚么也看不见，但头脑却异常的清晰，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我接着那个声音说：天啊。我立刻就嗅出来，父皇的天下已经没有了，改朝换代了。这个时刻，是大明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九日的午后，阳光明亮，街面上不断传来阵阵步点均匀的滚滚蹄声，李白成的大军正源源不断地开入北京，并朝着紫禁城的方向挺进。就是从这天起，父皇作为个亡国之君和自缢者的结局，被装钉进各种不同版本的官书野史，流传到今天，并且还要永远地流传下去。
第卷木樨地4
城破，国亡，对于我最深刻๑的记忆就是火焰了。我在拂晓时分被乱糟糟的人声惊醒时，正趴在金銮殿的帏幔后似睡非睡。到เ处都有人在绝望而恐怖地大喊：
起火了！起火了！！
忠心耿耿的太监小刘子冲进来，第眼看见的是那ว张空荡荡的大龙椅。在短促地发懵后，他撕开了帏幔，把我背在背上路疾跑。小刘ถ子有某种神秘的天赋，能在最偏僻的角落准确地把我搜出来。我伏在他的背上大叫，“父皇，父皇呢？”
小刘子背着我在旷野般的紫禁城中毫无目的地狂奔。他嘴里反复地说着，“没了，没了，皇上没了。”
时隔四十五年后，我今天已经忘了小刘ถ子奔跑了多久，我才发现他最终选择的目标是座燃烧的门楼，或者说是燃烧的门洞外的某点。但是我们已经没有时间来弄清楚这点了，我们逼近了门洞，要夺门而出，——根燃烧的横梁从楼上飞落下来，小刘子向后退了退，横梁扎在他的脚跟前，发出轰然的响，火星暴溅。紧接着，第二根燃烧的横梁又飞落下来，红色的火焰在风中呼呼作响，就像父皇出巡时大纛翻卷出的哗啦之ใ声。横梁的头扎进小刘子的心窝，他倒下去，我听到片哧溜溜的声音，那是他的血泼在了火焰上。我也倒了下去，正抱住横梁尖锐的头。我嗅到股刺๐鼻的焦臭味那是我的手掌头发和半边的脸都被火焰烧煳了。
当我在昏迷中听到เ那个古怪而柔和的声音“天啊”后，我知道天下已不再是父皇的天下，而我苟活了下来。接着我又昏睡了过去。过了些日子，那ว个柔和的声音再次把我唤醒。他说，“你能听见窗外的声音吗？”
窗外的街道上正持续地传来杂沓的马蹄声，像退潮般漫长而闷闷不乐。他说，李自成撤出北京了。
“李自成”，我嚅动着嘴唇，发现这个ฐ曾在父皇的宫中被君臣们反复念叨过的名字，变得那么拗口和陌生。李自成和我有甚么关系呢，我茫然地想着，李自成留给我的印象，似乎只有那潮起潮落般的马蹄声李自成就像个客人，在紫禁城借宿了四十三天，就被这马蹄声永久地送走了。和我说话的那个人正站在窗边目送着短命的闯王，这使我能借助逆光看见他身体的轮廓，和轮廓边缘亮闪闪的茸毛。他的头发不是黑色的。太阳照ั在他的头上就像照在紫禁城的琉璃瓦上，是金黄而又温暖的。
我说，“你是个ฐ夷鬼。”
“是啊，夷鬼，德吕尔?德吕翁，个传教士。”他说，“我同时也是大明皇帝陛下的御前历法官。”
他的声音很沙哑，也很苍老，他的中ณ土语音是正确的，但却是不地道的。我说，“谢谢你，救了我的命。”
但苍老的传教士说，“不要感谢我。”我感觉他向我走来，他的脸上似乎长满了鬈曲的络腮胡，胡须里挂着块闪闪发亮的小东西。他把那小东西取下来，放在我的左ุ手心里，他说，“应该感谢主。”
那小东西是块金属的十字架。我握住他的手，感到他的手是那么เ暖，十字架是那么冷。
零四
天午后在花园中散步时，我把那ว块冰凉的十字架丢进了深井。井底源源不绝地升起金属般的嗡嗡声，刺激着我伤后初愈的身子，摇了几摇，总算没有在布满青苔的井台上摔倒。我在井台边坐下来，青苔的潮气从我的屁股和脊椎升上来，使我的全身有说不出的辛凉和倦怠。我烧坏的右手掌和整个的头颅都被布匹仔细地包扎着，只留出呼吸的鼻孔和吃饭的嘴巴。但我已经感受不到เ疼痛了。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卷木樨地5
我是凭借光影隐约的明暗和花草的气息，来判断此刻的时间和环境的。德吕尔?德吕翁已๐经奉旨入宫，用他的天文知识为新朝的天子服务。他的大宅中整日阒无声息，这使我感到不知几出几进的院落里，除了看不见的家具和阳光，就只有我个人存在了。我听到十字架落进井底的不绝鸣响，到最后似乎ๆ变为了个妇女环佩满身的叮当之声：她虚化的背影在我瞎眼的黑暗中ณ出现了，又消失了；她看起来非常的像我，而事实上，她却是我的母亲。
在传教士德吕翁的大宅中ณ治疗烧伤的漫长时期，我都是个人靠拼凑童年的记忆碎片来打发日子里的。在双目失明之后的黑色底幕上，记忆的轮廓显得格外的鲜明，而记忆的前景则显得格外的凄迷。母亲在我的记忆中，终日都躺在木樨地楼上间面北的小屋里，母亲的脸和床单样是浅色的，蚊帐和窗纸也是浅色的；在靠近窗口的两旁，高高低低地堆放着些素า洁的陶罐。楼下有片木樨，也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桂树，开花时节，陶罐承接的馥郁芬芳，能够保持到เ来年的春天。母亲很少接触到阳光，这给人留下的印象是，她已经没有能力起床到户外活动了。我甚至想，她的生命或许就是靠呼吸带寒意的香气来延续的罢。有些日子，母亲熟睡时我爱坐在她的床前，用五指替她梳理头发。她醒过来，却不睁眼，但我知道她会感到舒服。父皇第次看见她时，就是情不自禁这样做的。母亲只是哼哼着，“很好，朱朱。”
朱朱是我的名，也是我的姓。我不能承袭大明皇族的姓氏，因为我虽然是父皇的女儿，却不是位公主ว。我是父皇和母亲在阴蔽处秘密交合的产物。所有为父皇服务的近臣定都确知这点，但他们更愿意采取种视而不见的态度,只要父皇不打算让我享有作为个ฐ大明公主的名分。今天，我已经年过61岁了，大明皇朝早已作为某种墨迹印蚀在多卷本的史书中。虽然我看不见，但我知道翻遍史书也不会找到我的名字。我在双目黑暗中对往事的叙述，也只可能成为让后人疑窦丛生的妄言呓语罢？对此，我当然是不会为自己辩护的。我只想对你，计六奇，说次或许再说次，木樨地是存在的，就像换了主人的紫禁城还在风与光中真实地屹立着样。
让我这么对你说罢，在大明帝国的北京，木樨地是没有围墙的大院,是大院套着大院的庄园。有如天鹅绒幕后的温床，烛光幽微的筵席，云雨巫山的笙歌，是花丛深处的花丛，润滑而令人眩晕的洞|岤。所有体面的人们都可以在木樨地自由出入，并得到曲尽其妙的享受。就像“随喜功德”写满了帝国的名山宝刹样，“随意”和“享受”烙印在所有木樨地人的心坎上。
通向木樨地的路途，要穿越喧哗的闹市，跨过石条横铺的拱桥。河上柳若烟，烟若梦。更行程，能看见红蔷薇，绿鹦鹉。走进去，就是木樨隐隐的气息，女人软软的笑声。来木樨地做客的人们，王公大臣能ม够保持自己้的尊严，富商巨贾尽可掷千金，而高僧道长也不必戴上假发或者面具。木樨地的日日夜夜都是静谧的，即便是达到เ欢乐的高嘲时分，听起来也只像是在悄声耳语。这张弛的消受，就如同两首文人的词牌，这，你是应该知道的：摸鱼儿，声声慢
父皇第次来到木樨地时，他的打扮，也正像位衣衫轻薄的文人，腰间悬着壶佩剑，手执柄江南的折扇，下边块坠儿，是极普通的汉白玉石。父皇是坐船来的，风和日暖，他的脸上应该挂着我所没有见过的笑意。那是大明天启七年秋天的事情，父皇刚刚接替他驾崩的皇兄成为帝国新的君王。
第卷木樨地6
零五
那ว天，木樨地正在为新近病故的陈主ว母举哀。
由于陈主母临终时留แ下的嘱咐，不得举行任何形式的丧仪，所以木樨地从当家的长姊到粗使丫鬟，看不到个ฐ人披麻带孝。那口极薄的柏木棺材厝在处不引人注目的小屋中，待陈主母生前指定的日子到了，就假道京杭运河，以叶小舟载回故乡扬州，在白云庵火化后入土。切都是在秘密中进行的，木樨地的客源没有为此受到任何影响。只有日夜重复的管弦丝竹，在木樨地的人们听来自有说不出的楚楚之音。而且由于陈主母培养多年的继承人称病不理家政，木樨地上下真有种大树飘零的迷茫。
多少年前，陈主母夫妇从扬州ะ北上京城初展拳脚๐时，全靠了进京途中收养的三个孤女金桂银桂丹桂在木樨地挂牌招客。陈主母的丈夫是早死了，而木樨地却在日进斗金中枝繁叶茂，百鸟来朝，就连三年次上京会试的举子，第要去国子监，第二就要去木樨地。金桂上了些年纪，微微地胖了，可她还是金字的头牌，客人说，她弱骨丰肌，更像盛唐的贵妇了；还有人怀疑ທ，她会不会就是宫中跑出来的贵妃呢？金桂好脾气，风月场中的闲谈，都付之憨憨à的笑。漂亮女人中，会憨笑的没有几个，不是大家闺秀，就是豪门里的太太；工于心计，聪明到了牙齿的，不过是些小家碧玉的角色。木樨地这样的地方，会出了金桂这个憨子，也真是百年不遇的奇事。不过，金桂没有心机，念想还是有的，她祖籍洞庭沅江，直想嫁个人，回老家买宅子度过晚年。但天下男人密密麻麻，这个人却并不好找，嫁个有钱人罢，金桂有的是钱，哪把钱放在眼里；嫁个ฐ书生呢，书生朝成名，负心者多的是，杜十娘类的故事，她听得耳朵里长茧；她当然也是听过“卖油郎独占花魁”的，可粗手大脚的穷小子能解风情吗？日子天天消磨，金桂就把嫁人的心淡了。但她还想有个儿子，等朝老迈，膝前还有个俊朗男人叫自己声“妈”。然而不嫁人，儿子从何而来？金桂早有主意，去小市上买。小市意即晓市鬼市，设于外城西边的河滩上，五更买卖，日出收摊，摆出来的货色，有拾荒者的破衣烂袄，也有破落的官宦世家后人，羞答答兜售的古砚珍珠还有不足月的婴儿。金桂就听说她从前个客人，能读书，也能，家产嫖光赌光后，四姨太生下儿子十天，就抱去小市上卖了十七两银子。从此她就找人替她留แ意，小市上有好人家的孩子，抱来给她看看。
天启四年的秋天，蓟州大地震，波及北京，紫禁城午门也为之摇动，木樨地则桂花落如飞雪，密实实铺了地。余震之后，个老婆子抱着红色襁褓，踏着桂花来了。老婆子告诉金桂，她在小市候了两个月，总算候到个，却是个ฐ女婴。卖家是无定河渡口的船夫，河里涨了大水，他在水上捞起口柜子，这女婴就睡在柜中ณ。老婆子本想算了，又觉得蹊跷，就在小市上找瞎子算了卦，说是贵人相，命硬，小户人家养不起。既ຂ如此，也就带来请金小姐看看。金桂却不先看，笑道，“干娘看我这儿还像大户人家么？”老婆子时语塞，支吾道，瞎子倒没说非“大户人家”不可养。金桂又道，“我不明白，既是贵人相，又如何会被父母遗弃呢？”老婆子说，金小姐问得是，她原来也是想不通，可瞎子最后批了几句话，如果您信，还是有点意思的：b2
第卷木樨地7
无事生非，似是而非；
有柜就睡，有桂即贵。
逢三则起，逢八则ท寂；
前世冤孽后世缘，
九九归。
金桂脑子慢，犯了半天的愣，才笑起来，“你们必是串好了来蒙我。”老婆子把脸涨成猪肝色，干嚎声：“让老生死了罢！”就迎着墙壁头撞过去，丫鬟们赶紧ู拦住了。金桂摆摆手，把襁褓接过来，细看那ว孩子，那孩子也在细看着金桂。她的小脸是白生生的，颈่窝里有淡淡的奶香，表情是沉思的样子。在她左眼下，有颗浅色的滴泪痣，双眼潮潮的，倒点不哭闹，金桂把脸凑近时，她嘴角弯，竟漾出来弯笑。金桂心里酸了下，说，“留下罢。”老婆子松口气，说看这孩子水灵的，收做丫鬟也不是赔钱的料。金桂骂道，“老干娘你糊涂ิ了，你看我缺丫鬟么เ？”老婆子干笑着，伸了手要银子，金桂给了她百两。
孩子被取名叫小沅，金桂以慰自己对洞庭沅江的乡愁。然而，到底把小沅收为女儿还是丫ฑ鬟呢，她直踌躇着，如果是女儿，小沅该叫她“妈妈”的，在木樨地，买来的女孩管自己是“妈妈”，多少意味着要女承母业的。可倘若做丫鬟，又何必多费这么多的周折呢？这件事，金桂还没有想清楚。好在小沅离开口说话早得很，她听银桂丹桂的劝，不着急。
然而，死亡有如黑夜里射出的支箭，嗖地就逼近人的咽喉了。金桂在侍候位镇收河西多年的退休将军时，染上了恶疾，疙瘩疮爬满了全身，接着就是红肿溃烂，喉咙口像被甚么เ东西堵上了，吞口水都艰难。她生不如死，就用这位老将军赠送的弯弯胡刀，在冬天干涸的河滩上引颈่自诀了。噩耗是几天后才由河滩上拾干柴的村童跑来通报的。金桂曾经美丽的身体已蜷缩成小团，她的有毒的血使镶满绿宝石的胡刀，从此有了洗不去的殷殷红迹。陈主母把金桂把火烧了，连那ว把刀块收进口坛里，埋在木樨地的棵大树下。金桂丢下的小沅，主母亲手抱给了银桂。
零六
银桂是江西小美人，说不出的瘦削和玲珑，三寸金莲樱桃嘴，却偏唱得好口弋阳腔，缠绵处让人柔肠寸断，突然仰天吼，响遏行云，片树林子都嚓嚓嚓地响。银桂还喜欢喝酒，乐了喝，愁了也喝，醉酒之后，就把小沅抱在膝盖上，咿咿呀呀给她哼曲子。小沅还不会说话，却副心中有数的表情，沉思般地看着她：这个既非妈妈，也不是姨妈的女人。宿醉初醒，枕上听麻雀满天大叫，客人的驷马车轮辗得有如雷鸣，银桂立刻蹦起来，浓施脂粉，淡描峨眉，抱着琵琶就迎风出了门去。客人都争呼银桂“小心肝”，但银桂娇笑自己“没心肝”，见过的锦绣繁华，掉头成空，过手的银子，水样地流走，有多少心肝，就有多少伤感。不如木樨地的棵桂树，因为没心肝，所以年年谢了，年年还要再开说罢，她转轴拨弦，裂帛响，满桌顷ั刻哑然。计六奇，有两ä句诗你总比我记得清，“五陵少年争缠头，曲红绡不知数”，说的就是银桂啊。
客人又驮来了成箱成箱的金银，轮子辗碎了青草，压进深深的车辙里，发出让人难过的吱呀吱呀的声音：这个昏了头的王孙公子，要不惜用倾家的财力，把银桂赎了回去。银桂咯咯笑道，“您如何知道，姑娘是要人赎的？您又如何知道，您的银子，就比我多？”那客人满脸烧得通红，无趣地走了。陈主ว母早放过话的，金桂银桂丹桂，无论哪天从良，她都视若嫁女，张灯结彩风风光光地送走。然而，银桂是从没动过心思的，她不知道天下还有哪个旮ດ旯，会如木樨地样是不散的筵席？
第卷木樨地8
但有件事情把银桂改变了，这就是金桂的死。在木樨地，金桂是金枝玉叶，银桂是玉液琼浆；玉液琼浆即便也有干涸的时候，金枝玉叶却是永久不会枯萎的谁都料不到，金桂会猝然地倒下去，而且落得那么เ肮脏和丑陋。埋葬金桂的那个落雨天，银桂捧着坛骨灰，滴了两颗泪。金桂埋在最大的棵金桂花树下，然而，金桂却不是棵树。
金桂死后两年，也就是天启七年的元宵节过后，银桂遇到了个ฐ翰林院的老编修——胡齐家，字慎独。胡编修是个规矩人，二十岁翻山越岭，从成都府来北京会试，高高地中了探花，后来又点了翰林，就直留在北京城。他的发妻是家乡的老街坊，香烛店掌柜的小闺女，本分守妇道，两口子举案齐眉，据说是连脸都没有红过的。编修是清水的差ๆ，胡编修不好酒色，好也没有银子，他除了替君父编修圣贤之书，毕生所为，就是注释部扬雄的太玄。你知道太玄吗噢，太玄了，我是听着都头疼。但女人守着这样的呆子，也是她的福分罢，没有小妾也没有外室来跟她分宠。她给胡编修生了个独子，——已是五代单传了——两ä年前送回了成都侍候老太爷。然而她福分毕竟还是浅，小家碧玉，担得起多大的命？三年前她害偏头痛，御医的药灌了多少都不管用，痛了七个月，泪汪汪拉着丈夫的手，还是命归阴了。那年，胡编修刚好五十岁。五十丧妻，对他来说，真是索然寡味。又熬了三年，头发白了半，仿佛炉子黑炭，烧了成灰；人要是没了点念想，心也就灰了。胡编修递了折子进宫，泣请告老还乡。满朝的人都知道，胡编修是个ฐ规矩人，可规矩人放在哪儿都成不了事，多个少个ฐ有甚么所谓的？他的请求，立刻就被恩准了，就好像有匹追风的快马，就在他的宅门和宫门之间，专跑这趟差ๆ事的。恩准的确是意愿中的事情，但它来得如此这般快，又让胡编修有了无限的感慨。这感慨，就是说不出来的颓๙唐和难过，恍如又替自己做了回丧ç事。他颇有几个同年，都顶着京城的肥差，也都兼着倜傥不羁的文豪和木樨地的常客，他要走，都轮着做东喝饯行酒。时令已๐在年关，北京朔风呼啸，而酒暖肝肠，也乱心神，喝了几天，筵席就摆到了木樨地去。
胡编修早ຉ知道木樨地的艳名，却还是头回醉入花丛。醉眼朦胧中ณ，看桌上肴馔都是凤肝龙髓，听丝弦洞箫不啻孤雁哀鸿，而身红袄儿的银桂，风情万种，如风般飘来飞去，若非仙女必是妖精！喝到半酣，银桂启了樱桃小口，放出弋阳腔来，客人们又痴又醉，边击着桌沿，边摇头晃脑地哼哼，甚或伸了手去，在她小蛮腰翘屁股上啪啪乱拍。胡编修哪上过这样的阵呢，羞得侧了脸，直直地往墙上看。银桂又何曾见过这样的腐儒，她曲唱完，偏偏斟了酒，双手端着，喂到他下巴跟前。胡编修看她眼，不敢再看，银桂双目流波，十指涂丹，口舌兰香，阵阵扑到他的脸上。他把酒仰脖ๆ子喝了，却呜呜地滚下两行老泪。同年们全都傻了，时不知所措。银桂从袖里抽出粉粉的手绢儿，替他把泪轻轻地揩了。胡编修竟像在考场中交了白卷的举子，失魂落魄，身全都软了。吃茶的时候，同年们都捏了墨汁饱满的狼毫，在纸上写诗填词，以志今宵之欢。轮到胡编修，他苦苦吟了半晌，都没吟出句子，只好红着脸，用魏碑工工整整录了毛诗里的八个字：
第卷木樨地9
桃之夭夭
灼灼其华
同年们齐声叫“好”！说看不出看不出，这迂夫子藏着颗怜香惜玉的心！胡编修瞟了瞟银桂，长叹声，默默地喝茶。银桂宛尔笑，就在案上拣起笔来，接了句词，个字比个ฐ字大个字比个字重，如个人凑近个人，不依不饶地问：
念桥边红药，
年年知为ฦ谁生？
胡编修回家，重重地病了场。大年三十的晚上，蜷在被窝里听街上嘭嘭的爆竹声响，火药香从窗缝里钻进来，好像已是隔世的味道。初早晨，他挣起半个身子，好歹吞了个ฐ仆人端进来的汤圆，又倒下去睡了。盖了重重叠叠的棉被，还是冷得缩成了团。捱到初ม二，梦见发妻回来，坐在床沿，定定地看他。他想死期到了，哽咽着叫了声发妻的小名，伸了手捉住她的手。这捉就懵懂醒了，看自己的手，竟真被另支手捉着，滑腻鲜嫩的手，不是发妻，不是丫鬟，是粉光脂ฦ艳的银桂。银桂带来几个红桔，熬了钵桔羹，勺勺给胡编修喂进嘴里。钵喂完，全身发了层汗，顿时就暖了过来。
元宵过后，北京落了场春雪。银桂称病不见客人，却把胡编修接到木樨地住了三天。三天之ใ后，她跟着胡编修，冒雪走了。她不要张灯结彩，也不要吹吹打打，只有满载嫁妆的十架马车，静静立在雪中ณ。丹桂率众姐妹们倾香巢而出，雪地相送，乌ไ黑的云鬟和猩红的斗篷铺上层银白，把胡编修看得发呆，惊为玉树琼枝！但陈主母没来，她说送行就像自断其指：看个个死了，个个走了。银桂在金桂的坟前磕了个ฐ头，就要登车，袍子的下摆却被扯了扯，埋头看，却是小沅。小沅仰头看着银桂，不哭不闹也不吱声，只定定地看着，湿湿的眼里分明写着：“我上哪儿呢？”银桂把小沅的手掰开，淡淡道，“瞎子不是说过，‘遇桂即贵’嘛，小沅如何离得开木樨地？留下罢，年年清明，还有个人给金桂烧柱香。”十架马车齐隆隆地动起来，倏忽间就跑出了桂树林子外，车轮高高扬起的雪花，纷纷扑到小沅的脸上，她把手捂住眼，呜呜地哭了。
丹ล桂被小沅哭得心烦，把眉头皱成个ฐ小疙瘩，抬头望见树林边，个家丁的儿子牵着巨獒立在雪地里，傻傻朝这边看，就挥手把他招过来，吩咐他把小沅带去玩，让她玩高兴：“只许笑，不许哭。”那傻儿子不足十岁罢，但木樨地的残汤剩水把他喂得像头熊，他对丹ล桂埋了埋脑袋，拦腰就把小沅抱到了巨獒背上去！那畜生惊得跳，载着小沅在林子里乱窜，小沅没笑，丹桂和姐妹都咯咯咯咯笑起来，像早来了窝喜鹊，冲淡了离别的愁绪。
胡编修携着银桂路访古拜贤，等车队进了潼关，渭河边萧条的林子已见到เ些吝啬的绿意了。他听说北边澄城的女娲庙有块补天碑，碑文字迹都出自扬雄，就执意要绕道去看。银桂自从嫁为ฦ人妇，如冰之化为ฦ柔水，对丈夫无不从。车队赶了天，快到澄城的郊外，太阳矮到เ座断塔后，天色眨眼就暗了，风挟着黄尘沙砾飒飒地吹，人困马乏。银桂说，找间客栈歇息罢。胡编修刚在点头，四下里破锣乱ກ响，数不清的农民如地瓜从土里滚出来，举着刀枪棍棒锄头镰刀，突然就把他们围住了。胡编修目瞪口呆，十匹惊马咴咴地叫，银桂厉声喝斥：“反了么，敢挡翰林的道？”个汉子把脸凑过来，嬉皮笑脸说，“不就是反了么เ”众人齐动手，把他们推到了那座断塔下。小说上传分享
第卷木樨地10่
塔下立着更多的人，望无际，个ฐ个面容模糊，齐刷็刷圈着堆火张案，案前个瘦削的人在不厌其烦地写字。写了很久ื，抬头看见胡编修和银桂，就问他们来做甚么เ？胡编修已经心中稍安，据实回答，来看女娲补天碑。那人哈哈大笑，笑声苍哑，胡编修借着火光看他，竟然是个老叟，胡须和鬓角都已๐经白了。他说，“补天碑有甚么เ好看的？我昨天就把天捅漏了。——我带三十个人砍了县令的头，今天就有投我的人，何止三百三千谁有本事补天，女娲活着又有甚么办法，天就要垮了。”
胡编修不知从那里涌ไ起股劲来，斥责说，“看你像个ฐ狂悖之徒，实则不过愚昧鼠辈，坐在井底，望见簸箕大的云，就以为是天了？识了几个字，就以为勘破了太极阴阳的奥理了？以管测天，以锥测地，都是千古的笑柄。天意自古高难问，你以为以你今日所为，已经地动山摇了？！无非运芥豆之力，以撞石头之城。赶紧认罪服法了罢，朝廷天军到来，或者还有回旋之地。”
老叟默然半晌，缓缓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驺狗’。既然天地不仁，又何妨改换天地呢。‘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秦无道，才有汉高祖提剑进咸阳；元无道，才有明太祖由穷和尚起家，坐上了龙廷。这些人要反，是活不下去；我要反，是我考了四十年的科举，迄今还是个老童生，活着有个吊意思。四海之ใ内，不是莫非王土嘛，澄城如此，我如此，四海之内想必也是如此罢。”
胡编修低了头，不说话。老叟又说，“你默认了我的道理了？跟我起反了罢。”胡编修摇头，说，“秦无道，率先把天捅破的陈涉แ却没有好下场。你回了头罢。”老叟直直盯着胡编修，火焰如干渴的舌头呼呼向上窜，断ษ塔上的风铃哑声响了几下，他说，“上了这条路，就谁也回不了头了你走罢：女人和财物，你选样给我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