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四十五年前国破后，被我悄悄投入井底的十字架，此刻正在我的手心里攥着。四十五年的抚弄，这块冰冷的金属染上了我的体温，变得有些温润如玉了。我是为了不使德吕尔?德吕翁伤心，而叫下人把它从井底打捞出来的。我虽然看不见德吕翁的表情，但我能嗅到他的眼眶中盈满了含盐的液汁。德吕翁是在为我拆除伤疤上的绷带时发现十字架不在的，但他并没有责备我，他长久ื地沉默着，让我只能听到他吃力的呼吸。接着，他对上帝ຓ的忏悔，变为了对我的惊愕与怜惜。他定是发现我拆除绷带后的面目有多么的可怖！他说，“啊，天啦”
第卷木樨地13๑
但我自己้直没有做声。我把没有受伤的左ุ手放到头上，摸到烧焦的残发和新生的头发纠缠在起，就像农家茅舍顶上的团乱ກ草。我将五指插进发中，下下地梳理起来。每梳理下，都有泪水从我的盲目中滴出来。我至今认为我不是为毁容而悲哀，我是因为发根处发出的疼痛太过钻心而哭泣。然后，我拿手掌顺着额头向下抚摸，我摸到的全是凹凸不平的姜瘢，就像是被群饥饿的蚂蚁啃咬过的石头。所有的水分都被烤干了，鼻子瘪了，嘴唇豁了，耳朵烧得仅剩ທ蚕豆大的两个小点。只有我的左脸的局部ຖ，还有整个的左掌还如往日般嫩滑和湿润；正是左手在触摸我脸颊时的感受传到心里，使我发出次次的干呕。我右掌上的皮肉烧化后粘在骨头上，使它变得像支粗糙的雀爪。
“可怜的孩子，”德吕翁说。
但我发现自己竟然十分平静。我说，“神父，我活下来了我真幸运呢。”
“哦，你是活下来了”德吕翁欲言又止。我想他的意思是要说，你活下来了，可又有甚么เ意思呢，真是生不如死啊。
他斟酌着词句，很无力地安慰我，“我可怜的孩子，相信我，人活着，总是比我们自己้设想的要差许多”
我大概是笑了下罢，我说，“神父，相信我，我会快乐的。”
我记住那年我是十六岁，失去了光明和花容。我说出我会快乐时，就好像我早已经过深思熟虑。户外就是个与往昔不同的帝国和她的人民，但我暂时还不打算出门散步或是远足。院门和触眼的黑暗把我执意地留在往事中，我常常想起父皇来，我以为并没有足够的证据说明他已๐经死去了。我能够证实的只是，他已经“大行”了，我永远也看不见他了。
如果父皇确实没有死去，我想他是不会离开北京城的。他定就隐身在距紫ใ禁城不远的某个僻静的院落，甚至，就在紫禁城千门万户的某个不为ฦ人知的阁楼ä里，起居，呼吸，吐纳，活着，天接着下天。如果他的过去并没有欢乐，那他现在就无须感受到痛苦；如果他的过去是欢乐的，那他今天就有了充裕的时间可以去缅怀和追思。但是没有人可以理解父皇的心事。我虽然是父皇的女儿，我的想法却可能最为幼稚。在我的有生之ใ年，我视线所及的范围超不过从木樨地到เ紫禁城的距离。而父皇的目光从他登基那天起，就应该看得到帝ຓ国最遥远最动荡的疆ຆ界了。
天启七年，父皇登基，而按德吕尔?德吕翁的夷历，是救世主耶稣降临后的1627年。父皇的实足年龄，尚不到เ十七岁，而他面对的却是怎样个动荡之秋啊，尚未入主中ณ土的清军正在山海关外猛攻朝鲜宁远锦州。率先捅天的王二虽已被杀，却已有饥民步他的后尘，铤而走险，在八方酝酿着起事然而，父皇却似乎表现得无所事事，他的年龄正在风月少年的好时光，而他的长相也清秀得像位佼好的女子。也许他已和心腹谋士在帷幄中做过种种策划，但他第次走出深宫的旅行，却是对木樨地这处帝国秘境的拜访。父皇就是这样个人，谁也不清楚他游移的眼光在看向何处，他的心思正想着何事，他伸出的双手将落在甚么地方。那天，在木樨令人晕眩的气息里，父皇伸出双手，把床上用背脊对着他的那个ฐ女人翻了过来。
零九
天启七年的秋天，从内阁大学士到十字街头烧饼铺的吃客，都在用压低的嗓音，谈论着个ฐ人的命运和前途。这个人位居朝中太监的首席，门下豢养着雅称“五虎”“五狗”“十彪”的打手，他们出入大内的身影，会使六部ຖ二品的尚书和苍髯白发的将军都感到不寒而栗。这个人总督着皇家的秘密机构东西两厂和锦衣卫的切事宜，效忠于他的各色官吏们山呼他为“九千九百九十岁”，同时在大明帝国的江南塞北为他修建了九十九座宏伟的祠堂，使他能够在生前即享受到死后的尊荣。但是，如今他权倾天下的地位，因为天启皇帝ຓ的驾崩而受到了挑战。
第卷木樨地14๒
这个ฐ人我已经跟你说过了，就是和父皇起接受午门献俘的魏忠贤：大明帝国的史书注定不能跳过他的名字而向前叙述，而后世黑白两道的文献也都将在醒目处写下他传奇的人生。据般的说法，魏忠贤是北直隶河间府肃宁县人，因为家境贫寒，债务累累，便于夷历1589๗年以22岁之身引刀自宫，抛妻别ี子，只身投进了深不可测的紫禁城。那时候的魏忠贤，身无所长，目不识丁，最大的愿望，就是混上碗饱饭来吃。然而，他岂止吃了碗饱饭呢！魏忠贤步步登高，把文武百官都甩在后边，快顶着万岁爷的龙椅了。在他身后把他托上去的，是个女人：她是天启皇帝ຓ的||乳|母，魏忠贤在宫中ณ的“对儿”，客奶奶。
客奶奶至今对许多人来说，都还是个神秘的女人。不过，在很长的时间里，我对客奶奶本人并没有甚么เ兴趣。在我的心目中，与其说她神秘，不如说她更像个影子，或者出凄迷冗长杂剧中必要的楔子。她是夷历160่5年天启皇帝出生时被选入宫中作||乳|母的，那时她已满过了2๐6岁，结婚八年，并且刚ธ刚生下了胞双胎的婴儿。她入宫以后，从此留แ侍在这位含着自己长大的皇帝身边23年，直到他驾崩归天。她直受到天启皇帝的厚待，享有“奉圣夫人”的赐号，宫中呼为“老祖太太千岁”；而皇帝本人称她为“客奶奶”。客奶奶与太监魏忠贤的交好，是她打发寂聊的宫中生涯的惟慰藉。她在懵懵懂ฦ懂之中，将情人魏忠贤扶上了大明帝国权力的巅峰，从而也使自己苍白的人生打上了块鲜明的印记。——这个ฐ理解，我在从前是确信无疑的，今天看来，却是十分的浅薄。计六奇，女人都是不可以小看的，女人体内储备的柴和煤要比男人多得多，如果恰好溅上了颗火星子，就会可怕地燃起来，直到静静地把石头烧成灰我曾经小看这个ฐ女人了，——噢，我们先把她搁到褪色的帷幕后边罢，因为魏忠贤的眼睛，正在我的故事里阴沉沉地逼视着我的父皇呢。
以我的年龄，我不可能ม见到过魏忠贤。但是，宫中陪我玩耍的小刘子曾给我找来过幅魏忠贤的画ฑ像。那幅画像绘于夷历162๐5年，即天启五年，那年魏忠贤获得了皇帝赐予的“顾命元臣”金印，将东林党的党魁杨涟左光斗魏大中等人捕入大狱，乱杖打死。还捣毁了天下的书院，公布了东林党人的黑名单并在全国追杀。战功卓著的前辽东经略熊庭弼，在个月黑风高之夜，神秘地毙于非命。但那幅画中的魏忠贤，却带给我种完全不同的感受。他端坐在把巨大的椅子上，旁边是虚构的太湖石和潦潦几笔兰草。他的身材中短肥胖，和所有太监样面白无须。魏忠贤的表情似乎在笑，他的嘴唇微微地抿缝着，宽大的眼帘松松地耷下来，看起来就好像个慈眉善目的老奶奶。而他的皮肉是松弛的，眉头是皱着的，这就透出了些疲乏，或是厌倦的情绪。那时候，他在扶手上敲下指头，就可以砍下颗人头，或者千颗人头。但是，从这幅画上，我看不出他拥有这样的权力。
当然，我现在知道，在先贤留下的大量典籍里，都反复告诫我们要铭记“大智若愚”和“兵不厌诈”的古训。但是，我还是要说，魏忠贤是个看起来让我产生好感的人。至少他表面的肥胖和憨à愚是那么เ讨人喜欢的，顺从，体贴，温存，还有种雌性动物般的糯软。对了，是只受宠的雌猫，他的疲乏厌倦，正像雌猫的慵懒โ；而他憨愚表面下可能隐藏的智慧，就如同雌猫在撑起眼帘后射出的两道幽幽的蓝光。
第卷木樨地15
我曾经把魏忠贤看起来像只雌猫的想法，分别说给了父皇和老刘公公听。
我的想法近于种顽童的说笑。但父皇听了，却沉吟了刻，他说，“哦，他真的像是只雌猫吗？”老刘公公没有说话。他只对我报以长长的沉默。那时候已是父皇登基十六年后，他们过于审慎的态度，给我留แ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魏忠贤怎么เ会让他们如此讳莫如深呢？
还是回到天启七年的秋天罢。和六部ຖ尚书以及烧饼铺的吃客样，魏忠贤这只慵懒的雌猫嗅出了危险。天启皇帝的死，使他被迫要面对个完全不同的君主ว，这就是我父，新皇帝ຓ崇祯。那时候，魏忠贤几乎拥有支配帝国的全部实权，禁卫军，内阁，财政，漕运，盐粮，组织系统，以及特务和宪兵等等。他最大的愿望是新皇帝能ม够维持现状，但同时他又本能地对此抱着悲观的态度。他知道自己最终的选择，肯定是种诉之于力量的摊牌。为此他做好了准备，将有形和无形的箭，都悄然搭在了强弓硬弩的弦上。在这个多事的秋天，魏忠贤整满六十周岁，心智与体能ม正值从容不迫的耳顺之ใ年。
父皇的实足年龄尚不到十七岁。登基之前，他在自己的信亲王府中过着那种重门深锁的生活。切细节，至今不为外人所知。我猜想，父皇打发时日的方แ式，是长久地百万\小!说，是长久地看天，站在院中心看那块长方形的天空，听风吹竹动，雁鸣黄昏。现在，他坐在金銮殿的龙椅上，成了大明帝ຓ国惟的“万岁”爷。但是，他除了只比魏忠贤的“九千九百九十岁”多出十岁外，几乎无所有。
然而，魏忠贤惊讶地发现，新皇帝对自己的险恶处境浑然不知，对魏忠贤的巨大存在，视而不见。有好几次，魏忠贤经过深思熟ງ虑，以太极推手的方式，挟着刚猛的内力向父皇发起口头试探时，父皇都律还以客气的微笑与沉吟不语。再后来，魏忠贤还发现，新皇帝常常擅离朝廷，微服悠游去了。
紫禁城深处那只警觉的雌猫，射出了她令人发抖的目光，却没有落在预ไ谋中的对手身上。
对于父皇的秘密出游，按某种诗性的解释，是他在阳光亮得刺眼的金銮殿行过登基大典后，想再寻找处凉阴匝地的地方，行自己成|人的洗浴，从而揖别那过于冗长的少年时光。
零
木樨地的秋天杂花错开，现出了她繁复而凄迷的色彩。在淅淅沥沥的雨后，湿润的红叶落下来，如同斑á蝶扑打着那些悄然无语的瓦屋纸窗。行过晌午，天空片放晴，阳光干净而爽脆。木樨的馥郁๗芬芳，却因为老主母的猝然弃世和丹桂不理家政带来的惶然，濡染上了感伤的气息。
但是，对于首次拜访这处帝国秘境的父皇来说，他定以为今天的阳光和今天的氛围，正是每天装点木樨地必不可少的个部分。我说过，父皇不足十七岁，敏感，矜持，虽然紫ใ禁城外的花花世界足以让初涉其中ณ的每个男人心荡神驰，而他却努力显得像个倜傥不羁的浪子，醉入花丛恰似次闲逸地信步。他时而停下脚步，深深吸入口木樨地的阳光与芬芳，时而将那柄湘妃竹的折扇大张开来，护在自己的胸ถ前。那扇上他用批阅奏折的御笔，飘飘洒洒地写着前蜀亡国之君王衍的醉妆词：
者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
那边走，者边走，莫厌金杯酒。
其实，他从前仅仅听说过木樨地的存在，而现在，他对桂树与桂花的理解，也只有字面意义上的那么肤浅。当他独自登上丹ล桂的小楼ä时，他并不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甚么样的事情。
第卷木樨地16
他第眼看到的是窗前那堆为ฦ阳光照耀的陶罐，陶罐高低错落，它们没有釉彩的表面把阳光安静地吸进去，现出片晕染的湿润。他把目光收回来，发现自己已๐站在个女人的床前。
那女人身上只懒โ懒地盖着件鹅黄的披风，背对父皇侧卧着，她的体姿，看起来就像张等待拉开的软弓。父皇看不到她的眼睛，无法判断她是熟ງ睡抑或假寐，因而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听到了自己上楼的脚๐步声。父皇就那样站着，有小会儿，他显得手足无措，不明白自己此时此刻，应该如何去做。
但父皇迟疑不决的时间并不太长，因为ฦ这时他想起了件事情。这件事情是如此的重要，以致于他为ฦ了抑制心中如潮般的激动，不得不久久地去眺望窗外的秋色。窗外的秋色是他所熟ງ悉的北京秋色的部ຖ分，他在信亲王府中过着深藏不露的生活时，他凭借嗅觉就能知道秋天的来临。他爱秋天，秋天的大气中飘荡着温厚而辽阔的物质，混合着花香陈酿麦垛和腐叶败草的复杂气味。木樨地的秋色是他所爱着的北京秋色的部ຖ分，但是更富有深浅浓淡的层次，绵密细软而又结实，丝缕都闪耀着阴郁的光影。他长长地呼吸着，他辨别出了木樨的芳香，同时，他也辨认出了床上这个软弓般的女人的体味。他伸出双臂，把这个用背脊对着自己้的女人，翻了过来。
丹桂从床上转过身子时，她的双眼是睁开的。在鹅黄的披风下，她穿着粗服，蓬乱着头发，她的左腕和右腕交叉着护在额前，它们掩蔽着同时又衬映着她的眼眉。她沉思似地抬眼望着父皇，她脸上的神情也许表明，对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她并没有吃惊。
父皇和丹桂四目相接时，微微嘘了口气。丹桂的眉毛又长又弯，眼睛斜斜地向后挑出去，眼角直连着了眉梢。那时候，父皇还不懂得，这就是绣像画ฑ上关羽那种义薄云天的丹凤眼。丹凤眼长在男ç人的脸上，就像是火，让你时时感受到他们诚实的热情。丹凤眼长在女人的脸上，就如同是水，带有你触即溜的阴凉。而我的父皇只是觉得，这副眼眉怪怪的，是怪得来不可思议的。
父皇虽然不足十七岁，但他也能ม看出，这个女人的好日子已经快要用完了。在她不饰铅华的脸上，芳泽凝脂黯然褪去。她的软软的，挂在胸前左右摇曳。她的身子曾经是苗条而修长的，但现在腰臀之间失去了先前弧光般跌宕的曲线。但是，她的眼眉却奇迹般的稚嫩清澈，虽然捱过漫漫的风尘，却是派少女的天真和迷糊。大概不会有人相信的，木樨地那种朝云暮雨的日子没把她调教得更聪明，反倒是四季不散的桂花香，使她的心智官能都和嗅觉道变得日益麻木迟钝了。她的这双丹凤眼眉之于她的躯世故人身，就像冬天阴霾沉沉的淤湖上，还触目惊心地留着两朵掐见水的粉菡萏。
父皇侧身在床沿坐下来，他伸出左ุ手，用指尖在丹桂的丹凤眼和弯弯细眉上划动，就像个发蒙的儿童在凝神屏息地描着红。
丹桂举起手，挡住了这个陌生的少年。她说：“孩子，你是谁？”
父皇站起来，把双手剪在身后。他以君临天下的方式，俯视着眼下这个惟的臣民。
父皇说：“朕。”
丹桂笑了。自从为木樨地的老主母举哀以来，丹ล桂这是第次露出笑容。她喜欢看到床边这个白净秀气的少年，他表现出的威仪和骄傲，对她来说是前所未有的陌生和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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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木樨地，老主母弃世所带来的凄惶，使人们忽略了天启皇帝ຓ驾崩的国丧。金銮殿换上新า的主人，他们也只是道听途说而已。虽然就近在天子的脚๐下，仰望天子的时候却反觉得他遥不可及。龙廷中皇帝某次的拍案响，就连边关草民都会感受到它余音的威แ肃。偏偏就是皇城根外的那溜，每天都看熟了出自大内皇宫的车水马龙，任你是风雷十万的金牌号令，也只当作了杂耍或者儿戏。北京人的感官麻痹了，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不拉出圈血来，他也会嬉皮笑脸，卷着舌头嘀咕，我还偏不信这就是要命的铁刀子。
在那个秋色迷离的下午，丹桂仰躺在自己้的床上，将父皇用天语纶音说出的“朕”，听成了个平庸无聊的姓氏：“郑”。
“郑，”丹桂的脸上继续挂着笑意。她说，“郑，你是怎么来到这儿的呢？”
父皇声色不动。他说，“朕是走着来的。”
“走着来的，”丹桂沉吟着，“走着来木樨地的客人，你还是第个呢。郑，那么远的路，你为甚么要走着来呢？”
“不为甚么，”父皇说，“朕想走的时候，就走了。”
“你定累็了，”丹桂的脸上有了诚恳的关怀。她把身子朝里挪了挪，拍了拍床沿，示意父皇再次坐下。
但是父皇没有坐。他上了床，紧挨着丹ล桂长长地躺了下来。
“郑”丹桂说。
但是父皇用极其清晰的声音告诉她：“不要说话。”
父皇拉过那ว件鹅黄|色的披风盖在他们两人的身上。有阵，他俩在这件披风下边齐头并肩地躺着，动不动，声不吭。丹桂最初ม的喜悦和好奇，现在变为了说不出来的紧张。在她颠鸾倒凤的岁月中ณ，常常被异已的力量嘶咬着，气喘吁吁地逼上绝境最终又被气喘吁吁地拖回来。那是种生死之交的恐怖。而此时此刻她躺在这个不明身份的少年身边，被他的镇定和威仪挟持着，她感到的紧张，还包含着神秘与期待。
天色慢慢暗下来。四下显得更加的安静，桂花的香气在甜蜜中透着寒意。父皇拿手在鹅黄的披风上来回抚摸着，披风看起来就像麻样的粗糙，摸摸才知道是绒般的柔软。父皇说，“这儿，怎么就听不到点儿鸟鸣？”他说话的时候，眼睛望着软木镶嵌的天花板。
丹桂说，“鸟都飞到南方去了。”
“北地就那么留不住人”父皇说。
“北地天冷。”丹桂说，“郑，你冷不冷？”
“冷？”父皇侧过身子。丹桂也侧过身子。他们四目交接，看着彼此的脸。父皇问丹ล桂，“你是说你冷吗？”
丹ล桂清楚地看到，在这个ฐ少年的腮边和耳轮上，还留แ着闪闪发光的||乳|毛。他的嗓音，正介乎ๆ童声和成|人之间，清亮圆润，好听。丹ล桂禁不住伸出手，在父皇的额头和脸上抚摸了起来。但是，父皇用手挡开了丹桂的手。他的目光静静地落在丹桂丰ถ满而凹陷的颈窝上，在天近黄昏的薄薄雾翳中ณ，丹桂的颈่窝就像处温暖的巢。父皇真切地感到自己的龙体生起了丝丝缕缕的寒意。他说：“来。”
丹桂从这个少年的目光中领会到เ他的需要，温顺地移动着自己的体位。她让自己脖子下那ว柔软的巢深深地，舒服地，覆盖住了少年的头。
父皇久久地伏在那妇人的凹地里，自己的鼻子正抵在她的两块锁骨之间。他同时感受到了木樨的芬芳和丹桂的体味，这双重的气息使他有了眩晕，脑子里那ว些根根绷紧的弦都悄然松弛开来了。他明白自己正堕向忘情与忘我的谷地但他就这么由自己去了。他将头从丹桂的颈窝滑下来，用鼻尖和嘴唇探察着妇人干燥而热忱的腋ນ窝，以及她在张薄皮下排列的根根肋骨。他找到了那双松软摇曳的，并拿齿尖使劲咬它们。少年呼出的清洁而新鲜ຒ的热气，使这个妇人久ื经熬炼的皮肤也感到了难耐的。他听见了她嘴里发出嗲声嗲â气的哼哼，他以自己的身体体会了她身体的颤抖，他觉得这正是对自己的肯定和鼓励。
第卷木樨地18
这时候的父皇，虽然实龄不足十七岁，却已经不再是童身。今年二月，他作为信亲王，娶了周家的女儿作为ฦ王妃，并纳了田氏和席氏作为ฦ庶妃。他和这三个女人的关系是和睦的，也是亲近的。这种关系的基础，就是信任和关怀。在天启年间，魏忠贤的身影笼罩着北京城这座权力和财富的集散地，党争，出卖，流放，秘密处决，每天都在重复演绎。所有人对“朝不保夕”或“危如累卵”这些辞汇都有了最具体的理解。在那些冷嗖嗖的日子，父皇的亲王府却像我养父德吕尔?德吕翁讲述的方舟，维持着平衡和温暖。这切，都来自父皇和他三个女人的关系。天启年间，信任与关怀是朝廷和家庭的奢侈品，而父皇却同时拥有三个女人的忠诚与慰藉。虽然天下汹汹，他却用把铜锁隔开了天下。向外看的时候，他犹疑，警觉；向内看的时候，他神闲气定，满心的舒坦。他早早养成了副冷静和缜密的头脑，也认定了危险无时无处不在，而可以共忧患的人则ท很少很少。当他和自己้共忧患的女人共枕的时候，他脑中装着对她们真心的感激，耳朵却在紧张地谛听着院外的风声。他深信，王府的围墙，究竟不是剑门的天险，而蒙面的厂卫特务随时都会纵而入。
我是父皇的女儿，由我来谈论他的床第私事，可能不合我的身份，也有损父皇的尊荣。但是，我还是会坚持讲下去。因为，我的父皇，他是个ฐ严肃的男ç人。按照ั祖宗的礼制ๆ，他拥有紫ใ禁城中的三千粉黛。即便他与她们行房，他也会保持住天子的尊严。当他进入女人的片刻，恰恰是他与滛邪离得最远的时候。他进入女人的需要，是祖宗礼制的需要，身体的需要，和寻求安全的需要。而不是欢乐的需要。我说过，他认定欢乐其实是虚无的，不存在的。无时无处不存在的，只是诡异莫测的杀机。他珍惜自己้既安全又脆弱的小小王府，对自己信任的那三个女人抱着心疼关怀，和永远的歉意。今年秋天的个ฐ漆黑的晚上，父皇忽然被顶轿子抬进了紫禁城，因为，他的皇兄大行了。黑暗覆盖着紫禁城，就如雾水裹着山谷，父皇孤单单坐在烛台下，听着更漏，等待天亮去金銮殿即位。有很多人影在走动，窃声耳语，刀剑叮当，他们个个都是魏忠贤的亲信。父皇饿了，但他不吃任何的食物，也不喝口水。捱到五更时辰，四周寒意遍生，父皇站起来，试着唤了声，“来人。”他听到黑暗里阵疾驰的风声，片黑影在他跟前跪下去。他淡淡说，“给巡夜的人取些吃的罢。”黑暗中有很多的声音回应他：“是，万岁！”父皇微微震，这是他头回听到有人称呼自己是“万岁。”
父皇正式坐上皇兄的龙椅后，随即册封了周氏为帝国的皇后，田氏和席氏为宫中ณ的贵妃。他们继续团聚在紫禁城中的某处深宅里，父皇退朝的时候就退回了他所熟悉的巢。这使他感到这儿的生活似乎ๆ与信亲王府并没有两样。
他仍旧习惯地站在深宅中仰望天空。北京的秋天已经来临，秋风中波动着让他不安的尘埃与气息。他极其清楚地认识到这点：
我不再是信亲王，而是个皇帝了。
二
现在，父皇的巢是丹桂的颈窝腋窝胸脯，是丹桂的肚脐肚腹两股交岔的，是她那些干燥而鬈曲的体毛他来来回回地用手和身体触摸着丹桂的皮肤，感觉就好像是在触摸匹旧年的丝绸，她有着丝绸的皱折，也有着丝绸的滑腻；有着黯淡的纹理，也有着黯淡的余晖。薄暮已๐经落下，木樨地里静静开放的桂花，属于那种状如冰粒滴血成丹的丹ล桂。丹桂的芬芳中透出甜蜜至极而酿出的酒意，丹桂的体味则挟着淡薄的汗腥和腐液汁的潮湿。父皇还能够明确地分辨她们，却再也不知道哪种气息属于哪个丹ล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