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局前来攻打卫国，它实在太好被攻克。
我从前并不相信父王的那个ฐ梦，和他梦中的长门僧。倘若命运要被虚无的东西左右，这虚无至少要强大得能够具体，比如信仰，比如权力，而不是个梦境。但命中注定我要死于非命，这真是躲都躲不过的件事。
我死于十七岁那年的严å冬。
那年，卫国大旱，从最北的瀚荷城到เ最南的隐嵇城，遍野饿殍，民不聊生，国土像张焦黄的烙饼，横在端河之滨，等待有识之士前来分割。而那天，辛巳年冬月初七，陈国十万大军就列于王都之外，黑漆漆的战甲，明晃晃的兵刃，他们来征服卫国，来结束叶家对卫国八十六年的统治。
师父在此前两个月谢世，临死前也没有想出办法来挽救卫国，我是他的嫡传弟子，这就是说，我们的思维都是脉的思维，他想不出办法，我更想不出办法。初ม回王宫时，我认为ฦ自己职责所在，花费时日写了本谏卫公疏上呈，发表了对现有政体的个人看法，得到的唯反馈是，父王摸着我的头对我说你这个字写得还不错，此后将我幽禁。只因卫国是大胤版图上个边缘化国家，天启城的政治春风在绵延数百万平方แ公里的土地上吹拂了八十六年也没能吹拂到卫国来，即便天启城中ณ女人已能ม做官，卫国的女人却从来不得干政，再加上我们是个男ç耕女织的国家，这导致女人般只有两个功能，织布和生孩子。在国将不国之时，父王终于打算听听我的看法，但此时我已没有任何看法，给出的唯建议是，大家多吃点好吃的东西，等到国破时起殉国吧。再次被父王幽禁。他摸着胡子颤抖道：“果真是从小在山野里长大，作为国公主，你就对自己的国家没有丝毫感情吗？”父王的顿训斥后，我的无血无泪之名很快传遍整个ฐ宗室王族。哥哥姐姐们无不叹息：“蓁儿你书读得这样多，却不知书中ณ大义，你这般冷情薄幸，父王错疼了你。”这真是最令人费解的件事，本该正经的时候大家通通不正经，结局已经注定，终于可以名正言顺不正经了，大家又通通假装正经，如果能将这假装ณ的正经维持到เ最后刻，也算可歌可泣，但大家明显没有做到。而身为ฦ王族，他们本该做到。在我的理解里，王族与社稷体，倘若国破，王族没有理由不殉国。
冬月初ม七，那日，天空有苍白的阴影。
陈国军队围城三日不到，父王已选择投降，再没有哪个ฐ国家能像卫国，亡得这样平静。书中ณ那些关于亡国的记载，比如君主自焚，臣属上吊，王子公主潜逃，全然没有遇到。只是女眷们有过暂时的马蚤乱，因亡国之ใ后，她们便再不能过这样纸醉金迷的生活，但趁乱逃出王宫，除非流落风尘，否则基本无法生存，况且王宫根本没有乱，切都井井有条，完全没有逃出去的条件。她们思考再三，最终决定淡定对待。
在内监传来最新า消息后，我穿上自己平生以来最奢侈的件衣裳。传说这件衣裳以八十只白鹭羽绒捻出的羽线织成，洁白无暇，唯缺点就在于太像丧服，平时很难得有机会穿上身。
午时三刻，城楼ä上白色的降旗在风中猎猎招摇，天有小雨。
卫国干旱ທ多时，干旱ທ是亡国的引子，亡国之ใ时却有落雨送葬。
我登上城墙，并未遇到阻挡，城中三万将士解甲倒戈，兵器的颜色看上去都要比陈军的暗淡几分。兵刃是士气的延伸，国破家亡，却不能拼死战，将士们全半死不活，而兵刃全死了。这城墙修得这样高。修建城墙的国主认为，高耸的城墙给人以坚不可摧的印象，高大即是力量。但如此具象的力量，敌不过句话，敌不过这代的卫国国主说：“我们投降罢。”
放眼望去，卫国的版图看不到เ头，地平线上有滚滚乌ไ云袭来，细雨被风吹得飘摇，丝线样落在脸上，黑压压片的陈国军队，肃穆列在城楼之ใ下。最后眼看这脚下的国土，它本该是片沃野，大卫国的子民在其上安居乐业。
身后踉跄脚步声至，父王嘶声道：“蓁儿，你在做什么？”
夕间，他的容颜更见苍老。他上了岁数，本就苍老，但保养得宜，此前我们直假装认可他还很年轻，但此时，已到เ了假装都假装不下去的地步。
我其实无话可说，但事已至此，说说也无妨，他被内监搀扶着，摇摇欲坠，我在心里组织了会儿语言，开口道：“父王可还记得清言宗宗主，我的师父惠先生？”
他缓缓点头。
风吹得衣袍朔朔，稍不留神便将声音扯得破碎，不得不提大音量，三军皆是肃穆，我裹紧衣袍，郑重道：“师父教导叶蓁王族大义，常训诫王族是社ุ稷的尊严å，王族之ใ尊便是社ุ稷之尊，半点践踏不得。可父王在递上降书之时，有否将自己看做社稷的尊严å？倘若叶蓁是国之ใ君，断不会不战而降，令社稷受此大辱。父王自可说此举ะ是令卫国子民免受战祸，可今日陈国列ต兵于王都之下，自端水之滨至王都，路上皆踏的是我大卫国子民的骸骨，城中三万将士齐齐解甲，又如何对得起为家国而死的卫国子民？今日在此的皆不是我卫国的好男儿，卫国有血性的好男ç儿俱已先步赴了黄泉，葬身阴司。叶蓁虽从小长在山野，既流的是王族的血，便是社稷的尊严，父王你领着宗室降了陈国，叶蓁却万万不能。倘若叶蓁只是介平民，今日屈服于陈国的铁蹄之下无话可说，可叶蓁是国公主ว，”雷声大作，大雨倾盆而下，我转身瞧见城楼下，不知何时立了个身着华服的公子，身姿ู仿佛慕言，眨眼，又似消失在茫茫雨幕之ใ间。
父王急道：“你是个公主又怎么เ，你先下来”
这场雨真是浇得透彻，若半年前也有这么场雨，卫国可还会如此神速地亡国？可见冥冥自有天意。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抬头望高高的天幕，时之ใ间涌起万千感慨，可以用句话总结：“社稷死，叶蓁死，这本该，是个公主的信仰。”
我从城楼跌落而下，想师父直忐忑怕把我培养成个ฐ哲学家，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我终于还是成为了个ฐ哲学家，走进自己้给自己设的圈，最终以死作结。此生唯遗憾是不能再见慕言面。那个夜晚，星光璀璨，他抱起我，衣袖间有淡淡梅香。
他说：“好厉害的丫头，我救了你，你倒恩将仇报。”
他说：“所谓葵水，就是指有规律的周期性的芓宫出血”
他说：“你还是个小姑娘，只要是个男ç人就不能对你见死不救。”
他说：“这画ฑ的是什么เ？像是只猴子跳起来到桃树上摘桃，又像是头窈窕的狗熊试图直立起来掏蜂窝”
也许他早已忘了我，妻妾成群，孩子都生了几打，不知道有个ฐ小姑娘直在找他，临死前都还惦记着他。
风里传来将士们的呜咽之声，和着噼啪的雨滴，我听到เ戍边的兵士们常唱的首军歌，深沉的调子，悲凉的大雨里更显悲凉。
我躺在地上，睁不开眼睛，感觉生命正在流逝，有脚步声停在身旁，只手抚上我的脸颊，鼻间似有清冷梅花香，但已很难辨别ี这到底是不是我的幻觉，我挣扎开口道：“哥哥。”脸颊上的手颤了颤。
我不能ม像位公主ว那样长大，却像位公主ว那样死去。
我死在这天，辛巳年冬月初七，伴随着卫国哀歌，“星沉月朗，家在远方แ，何日梅花落，送我归乡”
浮ด生尽之第二章
【他问我，你想醒过来么？我想的。】
我死后，据说陈世子苏誉下令将我厚葬，入殓出殡皆按的公主礼ึ制ๆ。
父王母妃原本第二天就要被押往陈都昊城，因我的葬礼耽搁，推延日。
出殡之时，宗室王族均被要求前来瞻仰，回头须写篇心得体会，谁都不敢缺席。而王都里残存的百姓们也纷纷自发围观，以至于王宫到王陵的段路在这天发生了百年难得遇的交通堵塞，路两旁้的住户想穿过大街到对面吃个面都不可得，大家普遍感到无奈。
当然这些我通通不知道，都是君师父后来告诉我。他在卫国被围城时得到消息，带着君玮赶来带我离开，却没料é到我以死殉国，自陈国千里迢迢来到卫王都，正遇上我出殡。那时我躺在口乌木棺材里，是个ฐ已死之人，棺材后声声唢呐凄凉，阴沉沉的天幕下撒了大把雪白的冥纸。
君师父说：“卫国分封八十六载，我是头回看到个ฐ公主下葬摆出如此盛大的排场。”
但我想，那不是我的排场，那是国殇的排场，而国之ใ死，怎样的排场它都是受得起的。
君师父是个世外高人，凭他隐居在雁回山这么多年也没被任何野生动物吃掉，我们就可以看出这点。雁回山是整个大胤公认的野生动物自然保护区，经常会有匪夷所思的动物出没伤害人命。
我自认识君师父以来，只是将他当作个普通的高人，没有想过他高得可以令断ษ气之ใ人起死回生。这是歪门邪道，违背自然规律，试想你好不容易杀死个ฐ敌人，结果对方แ居然还可以活过来让你再杀次，叫你情何以堪。但这件神奇的事归根结底发生在我的身上，只好将他另当别论，因否定它就是否定我自己。
我起死回生的这日，感觉自己沉睡很久，在个ฐ模糊的冬夜睁眼醒来。
从窗户望出去，月亮挂在枝头，只是个淡黄|色光轮，四周静寂无声，偶尔能ม听见两声鸟叫。我回忆起自己此前从城墙上跌下，那么เ高，想这样还能被救活，当今医术实在昌明。君师父坐在对面翻卷古书，君玮趴在桌子上打盹，灯火如豆，他们都没有注意到我。
抬眼就看到床帐上的白莲花，我说：“我还活着？”
有瞬间的死寂，君师父猛然放下书，落在案上，啪的声：“阿蓁，是你在说话？”君玮被惊醒，抬手揉眼睛。
我张了张嘴，发出个单音节：“嗯。”
君玮保持抬手的姿态，愣愣看着我，半晌，道：“阿蓁？”
我无暇理他，因君师父已๐两步走到เ近前，伸出手指探了探我的鼻息，又扣住我的脉门细细查看。
良久，他感叹：“那鲛珠果然是无上的神物，阿蓁，你痛不痛？”
我摇头：“不痛。”
他苦笑声：“伤得这么重也不痛，是我让你回来，可你已๐经死了，你再也不会痛，我自作主张，你想醒来么？”
我看着他，缓缓攒出个笑来，点头道：“想的。”
这不是起死回生，叶蓁已经死了。
万事皆有因果，这就是我的因果。
人死后灵魂离体，无根的灵魂在天地游荡，终而灰飞湮灭，这是九州的传说。我从前也不过以为它是传说，直到自己亲自死次，才晓得传说也有可信的。
下葬三日后，君师父趁夜潜入王陵，将我从棺材里扒出来运回君禹山。那ว时，新า死的灵魂还盘踞在身体中未能离开，他将教中ณ圣物缝入我残破不堪的身体，那是颗明亮的鲛珠，用以吸纳灵魂，好叫它永不能离开宿主。基本上，这不过是改变种死亡状态，除了能动能思考，我和死人已没什么เ分别。这个身体将再不能成长，我没有呼吸，没有嗅觉和味觉，不需要靠吃东西活下去，也没有任何疼痛感。在左胸的这个位置，跳动的不是颗热乎乎的心脏，只是颗珠子，静静地躺在那儿，有明亮光泽，却像冰块样冷，令我特别畏寒。但能再次睁开眼睛看看这世间，总是好的么。我再不是什么公主ว，肩上已๐没有任何负担。君师父重新า给我起了个ฐ名字，叫君拂。意思是我这生，轻若尘埃，拂即逝。我想，这是个多么เ凄惨而寓意深刻的名字啊。
此次殉国，我付出巨大代价，把命赔上也就罢了，关键是颅骨摔破，体内脏器也移位的移位，碎裂的碎裂ฐ，大出血的大出血。这就意味着此后这幅身体必然弱不禁风，虽我已没有任何痛感，但经常吐血也不是件好事，手帕都懒得洗。君师父用鲛绡修补了我的容颜，被他这么เ补，在原来的基础上好看很多，只是颅骨上那道裂ฐ痕实在摔得太狠，绞绡也没有办法修整，从眉间绕过额头到左耳处，留下道长长的疤痕。君玮初ม次看我的脸，久久不能言语，半天，道：“太妖孽了，这个ฐ样子太妖孽了，从前那个清清淡淡的模样不好么？”我说：“我仔细研究过了，五官还是没怎么变的，就是比从前稍微邪魅狷狂点儿，没事儿，就当整容失败吧。”
但那ว道疤痕毕竟是碍眼的，君师父用银箔打了个面具，遮住我的半张脸。本来我提议用人皮面具，这样看起来就更加自然，但考虑到เ人皮面具透气性能着实很差ๆ，最终作罢。
我以为自此以后，便能潇洒度日，其实并非如此，只是当时没想明白，以为人死了便可无忧无虑，但忧虑由神思而来，神思尚在，岂能ม无忧。君师父花费如此心血让我醒来，自有他的考量。他想要做成件事，这件事的难度仅次于让君玮给我生个ฐ孩子。
他想要我去刺๐陈，刺杀陈侯。
他将鲛珠缝入我心中ณ，将我的灵魂从虚无之境唤回。鲛珠中封印了上古秘术华胥引，这秘术随着珠子植入我的身体。倘若有人饮下我的血，沾染上体中ณ鲛珠的气息，哪怕只滴，都能ม让我立刻看出最适合他的华胥调。奏出这调子，便能为ฦ他织个幻境。这幻境是过去的重现，能不能从幻境中出来，端看这个ฐ人逃不逃得过自己้的心魔。但世人能逃过心魔者，真是少之又少。
君师父想要我这样杀掉陈侯。
站在个人的角度，即便是陈国灭掉卫国，我对陈侯也并无怨恨，在这个人如草芥命如飞蓬的时代，成王败寇，本是理所当然。但陈侯条命换我在人间逍遥半世，我认为是很值得的。我要去杀他，不因我曾是卫国公主ว，只因我还留恋人世。
君师父说：“刺陈之事不用着急，华胥引植入你体内不久，运用还不熟ງ练，你且先适应阵子吧。”
我想这桩事，我还真是不急。
君师父看我神色，大约猜出我心中所想，又补充道：“但你也不能点都不着急，陈侯身体不好，归天也就是近两三年的事了，你还是要抓紧时间，不然不等你去刺杀，他就自己先死了，这样多不好。”
我说：“这样挺好呀。”
他看着远山，神色难辨：“不好，那样的话，我的复仇就失去意义แ了。”
我其实很想提醒他，万陈侯正被病痛折磨得辛苦，急需谁来给他刀痛快了结，我去刺๐他搞不好助他臂之力，这样就更没有意义แ了。但转念想，乐่于助人嘛ใ，也是帮君师父积德，便忍住什么也没说。
半个月后，君师父带着君玮下山，寻找种药材，帮我修补身上的伤痕。临走时君玮安慰我：“你变成这个ฐ样子，肯定没人愿意娶你，没关系，别ี人不娶你，我娶你，你千万不要想不开将鲛ຑ珠取出，辜负了我和父亲的心血。”
我说：“娶了我你们君家就没后了。”
他疑惑：“怎么เ会没后了？娶了你我肯定还要再纳几房小妾的嘛ใ，哈哈哈。”
被我乱棍打下了山。
转眼六个月，枯树吐出新芽，我挖出埋在中庭老杏树下的坛梅子酒，君师父就带着君玮回来，后面还跟着小黄。此前小黄误食君师父养来喂毒的小白兔，不小心食物中毒。那只小白兔估计是全大胤最毒的只小白兔，身上百毒汇集，连君师父都不知道该怎么解，只好将它送到เ药圣百里越处请他试试，清了大半年才将身毒素า清完。小黄初见整容后的我，时不能认出，呲牙咧嘴很久，我拿兔子肉给它吃，它也没有表现出高兴，反而将雪白的牙齿呲得更厉害。直到君玮抚摸它的耳朵柔声安抚他：“这是你娘，你不能ม跟爹爹在起待得太久了就不认娘了啊，怎么你也是她怀胎十月生出来的娃ใ。”小黄果然就过来亲密地蹭我。
我说：“你才怀胎十月生出了它，你怀胎十月生出了他们全家。”
君玮比出只手指颤抖地指着我：“我还好心想娶你来着。”
我说：“你能再生个老虎出来给我玩儿么เ？能ม生出来我就考虑给你娶。”
他愣了半晌，恼羞成怒地对小黄道：“儿子，咬她。”
但小黄伸出舌头来更加亲密地舔了舔我的手背。
君师父带回的药材果然有奇效，制成膏糊抹遍全身，天抹三次，五天之ใ后，身伤痕就消失殆尽。这个结果让我很满意，忍不住抹了部分到额头上，但那毕竟是骨头里带出来的伤，痕迹依然明显。我看着铜镜里自己้的身体，想起八个字，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谁能想到เ如此生机勃勃的副躯体，内里已然腐朽得不行了呢，倘若将鲛珠取出，不到半刻怕是就要化为灰烬吧。我想象这场景，觉得真是恐怖。
第六天大早，君师父来看我，后面跟着呵欠连天的小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