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未盈见他没有笑,神情反倒有些恍惚,便奇怪道:“你不觉得好笑么?”桓涉แ摇摇头,轻声道:“你刚才说的是我的桓涉啊。”李未盈悟过来,羞愧地逃出帐去。桓涉没有追上,心中沈醉,反复念道:“我的桓涉,我的,未盈,你叫我是你的桓涉。你心中ณ真是有了我么?”
说到这儿,他忽然想起来:“昨日你赚那突厥队长过来时说的是哪国话?怎么我完全听不懂?”她当即叽哩咕噜说了遍,桓涉仍是听得头雾水,她笑道:“就是这样的呀。你这么聪明听不出来么?”桓涉惭愧道:“我放弃。你告诉我罢。”她自己้先笑了起来:“其实我说的是汉话呀。就是兀那ว突厥强盗,怎么抓了我的桓涉?你把声调打乱了快快念出来就成。但求神似不求形似。”笑着又念了遍,这回桓涉总算听出来了。
高大剽悍的青年,身上单薄的衣裳又脏又破,疲惫地搓了搓冻僵的双手,微微打了个寒颤,眼见这雪越下越大,心中也不免忧虑起来。他缩了缩脖子,瞥见远处名女子也正好看过来,他注视着她清丽澄净的容颜和那月白的上襦明绿的缬裙,小心翼翼地问了声:“唐人?”她谨慎地点了下头。他轻轻笑了,也难怪,他大概十幾年没见过中原的唐人女子了。
除了高鼻深目的焉耆商旅๓,这队人中ณ还零零星星夹杂着其他些也是在边境受阻的各族行人。
李未盈打来清水,边替他擦拭颧上的伤口,边道:“这可奇了。”桓涉道:“怎么啦?”她作思索ิ状:“前日我见你颧上还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今日怎么变成‘日月盈昃,辰宿列张’了?”桓涉แ正色道:“娘子须看仔细了,明明是‘女慕贞洁,男效才良’嘛。”二人俱是大笑。她为他清洗完毕,又朝他颧上伤口轻轻扇了扇锦帕,认真道:“现下我看明白了,其实是‘瓜州桓涉,等儿郎’。”
桓涉怔了怔:“未盈,你真是这样瞧得起我。”她浅浅笑,“‘德建名立,形端表正’。嗯,你是这样的啊。好了,快喝吧,要凉了。”将蒲桃乾水端给他,桓涉低头见她影子映在药汤里,竟舍不得喝下去。
房外传来咿咿呀呀的声音,桓涉听便头大了,“他又开始唱了。”他们说的是个突厥人,年纪三十幾岁,大概是在战争中被砍断条腿,流落到高昌,抱了柄胡拨思,四处弹唱乞讨。他形貌不佳,声音嘶哑,汉话也不甚流利ำ,唱来唱去又总是讲述突厥人的历史,因此客人们也不大打赏他。
李未盈端着空碗刚走出房门便折转回来道:“桓郞,好些人在打他。”桓涉忙也出来看,原来是有些客人嫌那卖唱的太吵,而他又脾气暴烈,当下便由吵变打。桓涉见状便要去帮忙,李未盈匆匆为他披上皮裘,戴上斗篷,系紧ู颌下的结扣,尽量遮掩他颧上的刺青。桓涉冲下楼去,那些客人拳脚๐稀松,桓涉แ很容易地就把突厥流浪汉救了出来,扶他坐下,见他脸上青了肿了,衣裳也破了,遂掏了些银钱给他:“你还是快走吧。”那ว突厥流浪汉却倔强地说:“我还没唱完呢。”转头见李未盈正在摆弄他的胡拨思,便结结巴๒巴๒地用汉话说:“别ี碰我东西!”李未盈也不言语,衹十指轻绕,将琴上断开的弦重新绷上,这才交给他。
突厥流浪汉抱着胡拨思,想要续弹,受伤的手却是再也弹不动,嘴里仍是咕哝着:“你们汉人铁勒人看不起我,突厥人也不理我。”桓涉拿过他的琴,随手拨弄了下,宛然便是他起先弹的曲子,突厥流浪汉唱了幾句便流下泪来。却听李未盈款款唱道――“
高高蓝天,形穹似庐,
广袤大地,如褐尘土。
全新宇宙,世界初创,
於ไ此诞生,我突厥先祖。”
她唱的便是那突厥流浪汉翻来覆去唱的突厥史诗,不过已将突厥人原先乱七八糟的言辞改得更为通顺文雅,加之她容颜秀美,声音婉转动人,客店里的人忽然全都安静下来,连那突厥流浪ฐ汉也呆呆看着她。桓涉噔声弹滑个ฐ音,她朝他笑,示意他继续弹下去,仍是落落大方地唱道:“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
伟大的先民,强盛的部落。
滔滔之浪,万顷ั碧波,西海拍岸,是我美丽故国。”
在座的亦有突厥客人,听到李未盈这样歌唱,当即就有人哭出声。她停下来,等桓涉弹了段急弦,也待客人们恢复安静才又唱道:“
可人们忘了,背脊後面双双,邻๑国恶意的目光。
凶狠的敌人,挥起屠刀,无论男女,不分少长,
夕之间,尽皆殆亡。
血流漂杵,人们死不瞑目,
上苍啊上苍,我突厥竟要灭族?
忽然听到,声啼哭,
原来尚有个男ç童,年且十岁,累累尸骸,替他做了掩护。
敌人看见,这覆巢下的小雏,
他们狞笑,放你命罢,却砍断ษ他双臂,刖下他双足。
弃诸草泽,掉头不顾ุ。”
她轻叹道:“可怜他小小人儿,受了这样的重伤,该怎样活下去呢。”那ว些突厥客人哭得更猛了,汉人铁ກ勒人和旁的些胡人想起各自的祖先史,其悲壮亦是相似,便都唏嘘不已๐。她看了看桓涉,继续唱道:“
头牝狼,刚失了幼崽,惶惶找寻,东走西顾ุ。
闻到血腥,發现了他,轻轻舔舐,视若已出。
又日日衔肉,细细喂哺。
男童渐渐长大,爱上了母狼,交合处。
这离奇的消息传到เ敌国,国王震怒。
派出使者,杀掉男夫,
怀孕的牝狼,机警地逃出。
先逃到海东,又奔至北山。
彼处有个洞|岤,入内二百馀里周回,平壤茂草,正好生产。
上天垂怜,产下十男。
突厥族,复又绵延。
数代之ใ後,有祖讷都六,他娶ດ了十个妻子,生下十个ฐ儿男ç。
讷都六去後,妻子们争论不休,
究竟是谁,配当群首?
遂相约树下,比试身手。
小妻的儿子阿史那,最是年幼,
不曾想他,竟跳过最高的枝头。
众人倾服,奉他作领袖。
阿史那ว建起狼头纛à,茫茫草原,声势浩浩é。
突厥人啊,聪明而不挠,
兜鍪金山下,世世代代,为ฦ蠕蠕人,充作铁工,
打造出寒光闪闪的刀锋。
我土门可汗èá,为蠕蠕人击退了铁ກ勒,听闻蠕蠕公主美貌多情,便向上递了婚书。
蠕蠕可汗阿那瓌,不念功劳,反倒斥责:竖子大胆,尔我锻奴!
土门不服,杀掉使者,另娶了西魏国的公主ว。
回来發兵,大破蠕蠕。
阿那瓌自杀,悔不当初ม。
从此天地,知我突厥威武。”
她吟唱已毕,衹馀下桓涉的琴音还在回绕,众人犹听得如痴如醉,沉寂半晌,方爆发出如雷般的喝采。她将突厥流浪人的破碗放在桌子中ณ央,“我唱的是他的歌。”众人纷纷解囊,银锭铜钿,盛了满满碗,放不下的就堆在桌上。桓涉把胡拨思还给浊泪双流的突厥流浪ฐ人,帮他将银钱归拢。
身後还有客人在议论:“好美的小娘子,明日还要来她唱的兜鍪金山是哪里咳,就是高昌北山中ณ的山岭。”桓涉แ闻听此言,微笑着对李未盈道:“听说突厥的本意就是兜鍪,他们以金山形似兜鍪,便以此作为族号。”名铁勒客人笑说:“什么兜鍪山,金山,我们都叫它馒首山。”周围人都大笑起来,山像兜鍪确也更像馒首。那铁勒人继续讥讽道:“可笑茹茹人竟还要叫它博格达,说是什么众神之ใ山。”
桓李二人上楼回房,却听到เ个ฐ阿剌伯商人还在自言自语:“博格达?巴๒格达?听上去倒像是说天赐之ใ山。”
桓李齐刷็刷道:“天赐之山!”冲下楼来,桓涉问他:“你知道天赐之ใ山?”那个阿剌伯商人吓了跳,道:“我不知道啊”李未盈道:“你明明说了天赐之山,在哪儿啊?”阿剌伯商人不好意思地说:“我真是随口说说的,博格达听上去很像波斯ั话的巴格达,也就是天赐的意思。到底有没有天赐之山我就不知了。”
商人见他们两个呆呆不语神色吓人,遂赶快离开,忽然想起什么เ又回头道:“我倒知道有个地方大概就是天赐之山。”桓李喜道:“在哪儿?”商人笑而不语,李未盈拿了锭银子给他,他才说:“巴格达南五十里有个空中花园,是巴๒比伦王为ฦ王后所建,是个ฐ极高的土台,层层地高上去,还种了很多美丽的花朵,好像挂在空中ณ的仙山,这不是天赐之山么?”桓李对望了眼,心中ณ都齐暗道:“难不成竟要去大食国找天赐之山?”
毕竟听过太多的天山了,李未盈便谨慎地问:“你说的空中花园是三峰并立终年积雪有仙鸟仙兽吗?有没有可以燃烧的石头?”商人笑着说:“锭银子次衹回答个ฐ问题。四个问题。”桓涉把掐住他脖子:“俺可没功夫跟你闲磨,还想不想再吸次气?”手上使劲,商人乱ກ叫:“没有都没有。”桓涉鬆手,“都没有吗?”商人怨恨,怒而不答,桓涉伸手作合指状,商人赶快道:“早就烧了,什么都没有了。”说完赶紧ู溜走。
桓涉懊恼,“这人原是个骗子,我们还是再问问别ี人。”她道:“好。桓郞,我们也玩了两ä天了,不如明日先回大海ร村,别的事再从长计议吧。天赐之山,既是如此神奇,定是不容易找到。”他点点头,二人回房。
次日早,李未盈收拾好了便到桓涉住的房,敲了好幾下,他才匆忙起身披着衣服开门,歉然道:“我睡过头了。”李未盈笑道:“不碍事,平日总是你来叫我,今日我特地起个大早跟你比试的。”眼瞥见桌上乱七八糟的堆纸,便要帮着整理,桓涉แ慌忙道:“你别ี管,我来。”她已抽起面上张看着,却原来画的是西域地形,细细标了若干山岭特别ี是叫天山的山峰以及来往线路。桓涉把抢过揉作团,“我睡不着随便画的。”李未盈凝视着他熬黑的眼圈满布血丝的眼珠,想他不吭不响,竟悄悄画了这许多地形图,心下好生感动,拿过纸团展开抚平,“画得很好啊,我要留着。”叠好揣在怀里,又道:“饿了吧,下楼吃点东西。”桓涉应了声,带着行李跟她道下楼ä。
两人面吃,桓涉又要了壶酒。昨日卖唱的突厥流浪人也进了店来,夥计赶他走,他便要了两个炊饼大剌剌坐下来,低下头默默吃着。忽然夥计端了壶新烫的酒给他,道:“是那边的客官请你的。”抬头见桓涉微微颔首示意,他也不理,继续埋头吃饼。
桓涉แ和李未盈食毕结账,刚要走出店门,突厥流浪人追了上来,扯住桓涉衣裳:“这个送你。”把胡拨思塞给桓涉。桓涉大惊:“那ว不行,你靠这个ฐ谋生呢。”流浪ฐ人看了眼李未盈:“我十八岁打仗,被铁勒人砍断了腿,唱了十五年玉儿,可也没你妻子唱次唱的好。我不配要这琴。”李未盈听他说自己是桓涉的妻子不禁窘,拿出些银钱给他:“那好,谢谢你。这琴我们便买下。”
他不肯收:“我不要。你昨天唱突厥人的故地唱得那ว么美,我想了很久,这种热闹的城市不是我的家。我要回西海ร,到祖先生活的地方,放牛放羊,找个ฐ婆娘,也生十个儿子。这些钱我拿了没用。”转身便先跨出店门,忽又折回来道:“你们要找天赐之山吗?”桓涉แ道:“你知道?”他摇摇头:“我不知道。可是昨天听你妻子说天赐之山是三峰并立常年积雪,还有鸟兽,兜鍪金山不就是这样的吗?”李未盈道:“那有会燃烧的石头吗?”流浪人说:“突厥人打铁起家,金山总该有些能炼铁ກ的石头吧。”李未盈欢喜道:“真的?”拿出桓涉แ画的地图问他:“你看看,是这个吗?”图上标了座金山,流浪ฐ人看了看说:“我不认得汉文。不过方位不对啊。这里应该是阿尔屯山,虽然也是金山,不过不是兜鍪金山。”
她轻轻哦了声,流浪ฐ人伸手在图上指指画ฑ画ฑ,说:“应该是这里,这座山。”桓涉和李未盈瞧,却是早先跟伊吾商人聊天时提过的亦被称作天山的贪汙山。桓涉道:“贪汙山吗?”流浪ฐ人说:“该是贪汗山吧。贪汗不就是兜鍪的意思吗?”桓李想,不禁失笑,想是前人将贪汗误作了贪汙,直以讹传讹,真是兜兜转转,又转了回来。
两ä人目送着突厥流浪人远去,桓涉轻轻拨弄了下胡拨思,道:“上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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