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库高兴地说：“快快，在这河上给我切它八八六十四个窟窿，让乡亲们跟着我司马库沾光。你们别ี走。”他又对我姐姐们说。
爬犁上下来几十个臃肿的男人，他们大声咳嗽吐唾沫。几个ฐ人蹲下，从腰里掏出小斧头，啪啪地砍着冰。冰屑飞溅，冰上出现些白色的砍痕。个络腮胡子摸摸斧头的刃子，齉着鼻子说：“司马大哥，这样砍，只怕砍到天黑也砍不透。”司马库蹲下，摸出自己腰里的斧，试探着砍了几下，骂道：“妈的，冻得像钢板样。”络腮胡子道：“大哥，咱们每人泡尿就能滋开。”司马库骂道：“胡扯鸡芭蛋！”但他立即兴奋起来，拍下自己的屁股——他咧了下嘴，屁股上的烧伤尚未痊愈——说，“有了，姜ä技师，姜技师，你过来。”那个叫姜技师的瘦削男人上前来，望着司马库，不说话，但他的表情向司马库说明他在等候吩咐。“你那个玩意儿，能不能ม切开这冰？”姜技师轻蔑地笑了笑，用女人样的尖细腔调说：“好比用铁锤砸鸡蛋。”
土坑已经齐着人头深了，我们只能ม看到那些隐隐约约晃动着的人头顶ะ和团团飞上来的白色的湿漉漉的泥巴，我们还能闻到新鲜的沁凉的泥土气息。
时间已是正午，空气热得发烫，天地间片白花花的亮，谁也不敢仰面寻找太阳。马车上的气味愈加强烈，尽管我们都避到上风头，但臭味逆风而上，照样让人胃肠搅动，直想呕吐。乌ไ鸦们又来了。它们像刚刚洗浴过样，羽毛新鲜，闪烁着瓦蓝的光芒。司马亭捡起铜锣和锣棰，不避尸臭，跑到马车跟前。扁毛畜生，看你们哪个敢下来！你们敢下来老子就撕碎你们！他敲着锣，跳跃着，对着空中ณ叫骂着。乌鸦们在离马车十几米的空中盘旋，聒噪，同时还把稀屎和破烂的羽毛洒下来。“老山雀”拿着那根顶端绑着红布条的长竿，对着乌鸦们挥舞。三匹马紧紧ู地闭着鼻孔，笨重的马头因为拼命低垂显得更加笨重。乌鸦分批俯冲下来，发出尖利的啸叫。几十只乌鸦包围着司马亭和“老山雀”的头颅。圆圆的小眼睛坚硬有力的翅膀肮脏丑陋的爪子，乌鸦的形象令人难忘。他们挥舞着胳ฑ膊和乌鸦搏斗ç。乌鸦的硬嘴啄着他们的头。他们用手中ณ的锣盘和锣棰绑布条的长竿打击着乌鸦，发出砰砰啪啪的声响。受伤的乌鸦仄着翅膀掉在绿茸茸的镶嵌着小白花的草地上，拖着翅子，摇摇晃晃地往麦田里逃走。隐藏在麦田à里的疯狗箭般冲出来，把受伤的乌鸦撕得粉碎。转眼之间，草地上只余下些粘糊糊的乌鸦毛。狗们蹲在麦田与墓地的边缘，伸着鲜红的舌头，哈达哈达喘气。乌鸦们分出兵力，纠缠住司马亭和“老山雀”，大批的乌鸦则挤在车上，呱呱叫，很兴奋很丑恶，脖如弹簧嘴似钻，啄食着腐尸，味道好极了，魔鬼的盛宴。司马亭和“老山雀”累倒地上，直直地躺着，脸上蒙着厚厚的尘土，汗水在那层尘土上冲出些道道，使他们的脸乱七八糟。
上官领弟扯扯上官来弟，道：“姐姐，我们回家吧。”
好多人走出家门，像忙忙碌碌又像无所事事的蚂蚁。有的走，有的跑，有的站着不动。有的往东，有的往西，有的原地转圈，东张西望。这时，孙家院内的香味更浓了，帘白色的蒸气从她家门口翻卷上来。哑巴们销声匿迹，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块块白色的骨头从屋里飞出来，引起五条黑狗的疯狂争夺。抢到骨头的狗跑到墙边，头抵着墙角，嘎嘎嘣๑嘣地咀嚼着。抢不到骨头的狗红着眼盯着屋内，低沉地呜叫着。
我们喝上了上帝的腊八粥，我是从r房里喝的。喝粥的情景令我终生难忘。教堂高大巍峨。十字架上蹲着喜鹊。火车在铁ກ道上喘息。两口煮牛的大锅冒着热气。穿黑袍的牧师在大锅旁้祈祷。几百个ฐ饥民排成队伍。“神召会”会员用长柄大勺子分粥，人口勺，不论碗大碗小。香甜的粥被喝得片响。不知有多少眼泪滴在粥碗里。几百条红舌头把碗舔光。喝完碗再排队。大锅里又倒进几麻袋碎米几桶水。这时，我通过||乳|汁知道，慈悲的粥是用碎大米霉高梁米变质黄豆和带糠的大麦粒熬成。
第十五章
喝罢腊八粥从县城返回，饥饿感更加严å重，人们没有力量掩埋荒原小径边的尸首，甚至没有精力去多看他们几眼。只有樊三大爷的尸首是例外。在最危急的关头，这个平日里总是招人厌烦的人，脱下自己้的皮袄点燃，用火光和呐喊，把我们的理智唤醒。救命之恩不可忘。在母亲的率领ๆ下，人们将这个枯瘦如柴的老头儿拖到路边，用浮土掩埋起来。
回到家中，我们第眼便看到鸟仙怀抱着个紫貂皮大衣缠成的包裹，在院子里走来走
去。母亲手扶着门框，几乎ๆ跌倒。三姐走过来，把紫貂皮包裹递给母亲。母亲问：“这是什么?”三姐用比较纯粹的人的声音说：“孩子。”母亲几乎ๆ是明知故问：“谁的?”三姐说：“还能ม是谁的。”
上官来弟的紫貂皮大衣，当然只能ม包裹着上官来弟的孩子。
这是个黑得像煤ศ球样的女孩。她生着两只有些斗鸡的黑眼睛，两片锋利的薄嘴唇，两ä只与脸色极不协调的白色大耳朵，这些特征，确凿地向我们证明着她的身份：这是大姐与沙月亮为我们上官家制造的第个外甥女。
母亲表示出十分的厌恶，她却报以母亲猫样的微笑。母亲被气昏了，忘记了鸟仙的广大神通，飞起脚，踢中三姐的大腿。
三姐哇地叫了声，往前抢了几步，回过头来时，脸上已百分之ใ百的是鸟的愤怒了。她的坚硬的嘴高高地噘起来，好像要啄人，两ä条胳膊举起来，仿佛要起飞。母亲不管她是鸟是人，骂道：“混蛋，谁让你接了她的孩子?”三姐的脑袋转动着，好像在寻找树洞里的虫子。母亲对着骂道：“来弟，你这个不要脸的臊货！沙和尚，你这个ฐ黑心肠的土匪！你们只管生不管养，你们以为ฦ扔给我就会给你们养?你们做梦吧!我要把你们的野种扔到เ河里喂鳖，扔到街上喂狗，扔到沼泽里喂乌ไ鸦，你们等着吧！”
母亲抱着女婴，重复着喂鳖喂狗喂乌鸦的恶语在胡同里飞跑。跑到เ河堤转回头往大街跑，跑到大街转回头往河堤跑她奔跑的速度越来越慢，叫骂的声嗓越来越小，好像部耗干了油的拖拉机。她屁股坐在马洛亚牧师摔死的地方，仰脸望着破败的钟楼，嘴里念叨着：“你们死的死，跑的跑，扔下我个人，让我怎么活，窝张着口等吃的红虫子，主ว啊，天老爷，你们说说看，让我怎么活？”
我哭了，泪水滴在母亲脖子上。女孩也哭了，泪水流在耳朵眼里。母亲安慰我：“金童，你是娘的心头肉，莫哭。”母亲安慰女孩：“可怜的孩子，你不该来呀，姥姥ณ的奶，不够你小舅个人吃，添上你，两个都要饿死，不是姥姥心狠，姥姥ณ是没有办法啊”
母亲把裹在紫ใ貂皮大衣里的女婴放在教堂门口，逃命似的往家跑，但仅跑了十儿步，她就迈不动腿了。女婴杀猪般的哭嚎声像条无形的绳子，把母亲扯住了
三天之后，我们家九口，出现在县城大集的人市上。母亲背着我，抱着姓沙的小畜生。四姐背着姓司马的小流氓。五姐背着八姐，六姐七姐自己走。
我们在垃圾堆里捡了些烂菜叶子吃了，坚持着走到เ人市里。母亲给五姐六姐七姐脖子上插上了谷草，等候着买主ว。
在我们前边，是排用木板搭起来的简易房屋。房子的墙和房子的顶，都用石灰刷成了刺目的白色。从墙上伸出来的铁ກ皮烟囱里，冒着团团黑色的烟雾，这些烟雾升到เ空中，随着向我们刮来的风，摇曳多姿地变化着形态。不时有些披散着头发袒露着雪白胸脯嘴唇猩红睡眼惺忪的妓女从板房里跑出来，或是端着盆或是提着桶，到口露天的井边打水。井上有架缠着绳索的辘轳，井口喷吐着微薄的热气。她们用软弱无力的白手摇着笨重的辘轳，辘轳上的绳索发出吱吱扭扭的枯涩响声。当那ว又祖又大的木桶露出井口时，她们伸出穿着木屐的脚轻轻勾，便将水桶平稳地搁在了井台上。井台上结看层厚厚的冰，冰冻成馒头形状或是||乳|头形状。那些端着水的女人来来回回地跑着。那些端着水跑来跑去的女人脚下的木屐清脆地响着，她们胸ถ前冻得冰凉的r房发散着硫磺的气息。我的目光越过母亲的肩头，遥远地注视着那ว些奇怪的女人，但见—片r房飞舞缭乱，好像罂粟的花苞，蝴蝶的山谷。她们也吸引了我的姐姐们的目光。我听到四姐悄悄地询问母亲什么，母亲没有问答。
我们站在道又宽又厚的高墙前边，它替我们遮住了西北风，使我们处在相对温暖的环境里。我们左右两边，瑟缩着些与我们同样面黄肌瘦同样瑟瑟发抖同样饥寒交迫的人。男人和女人。妇女和儿童。男ç人全都是苍老的如同枯木朽株的老头子，多半是瞎子，不是瞎子的也双眼红肿溃烂。在他们的身边，站着或蹲着个孩子，男ç孩或者是女孩。其实很难分辨出男孩女孩，大家都像从烟囱里钻出来的，是煤的孩子。大家颈后都插着草，多半是谷草，挑着枯黄的叶子，让人想到秋天，想到马在暗夜里咀嚼谷草时的香气和令马和人都愉快的声音。也有些插着随便从哪儿拔来的野草，狗尾巴篙，驴尾巴草。妇女多半如母亲样，身边簇拥着—群孩子，但都不如母亲身边孩子多。女人身边的孩子有全部ຖ插着草的，有部分插着草的。也多半是谷草，叶子枯黄，散布着秋天的气息和谷子的香气。在插草的孩子头上，晃动着大马大骡子大毛驴沉甸甸的大头，铜铃般的大眼，整齐结实的白牙，滛荡肥厚生着扎人硬毛的嘴唇，白牙就在这些唇间闪烁。也有些不知随便从哪儿拔来的野草，狗尾巴๒草，驴尾巴篙。只有个穿着身白衣头上系着白头绳面色苍白眼窝和嘴唇青紫的女人是例外，她身边没有孩子。她孤零零个人站在墙根，手里举着而不是在脖颈上插着棵枝叶完整的狗尾巴草，尽管干枯了但这仍然是棵体态优美发育健全的狗尾草。它的叶片保持着绿色，尽管是枯萎的绿但依然显示ิ着生机。那ว挑着多毛的穗子的脖颈่是那么เ柔韧而富有弹性。那多毛的穗子在阳光中ณ颤抖着，金毛灿灿，宛若金狗的尾巴。我的目光长久地被这棵狗尾草吸引着，我的心长久ื地沉浸在狗尾巴草的凄凉优美的意境里，竟然看到那狗尾巴草枯干的身体上，在那些叶片的夹缝里，生着些精巧而优美的小奶头。
白板房那边阵马蚤乱，女人尖利的叫骂声像刀刃样割着空气和阳光。两ä个女人在井台边撕扯。个穿红裤子，个穿绿裤ไ子。红裤子女人在绿裤ไ子女人脸上抓了把。绿裤子女人对着红裤ไ子女人的胸膛捅了拳。然后两人都倒退几步，对视了分钟。虽然看不见她们的眼神，但我基本上等于看到了她们的眼神。我莫名其妙地认为她们俩的眼神与我的大姐上官来弟和二姐上官招弟的眼神样。突然间她们像两只斗ç鸡般踊跃地向对方冲去。她们的身体像在成熟ງ的麦田里奔跑的狗样起起伏伏。手臂挥舞r房横飞，唾沫星子像群群小甲虫。红裤子女人扯住了绿裤子女人的头发，绿裤子女人回手也扯住了红裤子女人的头发。红裤子女人顺势低头在绿裤子女人左肩上咬了口，绿裤子女人几乎同时咬中了红裤子女人的左肩。她们俩旗鼓相当，势均力敌，在井台上转来转去。另外的那ว些女人，有倚在门边抽着烟卷发呆的，有蹲在石头上刷牙漱口吐白沫的，有拍着巴掌哈哈大笑的，有在铁丝上晾晒长筒透明袜子的。在板房前边块圆形大石头上，站着个身体笔挺足蹬耀眼黑色马靴的人，他提着根藤条，左劈下，嗖声风响；右劈下，嗖声风响。他把藤条当做刀，演练着刀术。群男ç人，几个腆着肚子的矮子被十几个ฐ没有肚子的瘦高个子簇拥着，从西南方的片旗帜里走出来，腆肚子人的笑声跟嘎ะ嘎鸡的叫声样：嘎嘎嘎啦——嘎嘎嘎ะ啦
这个人的奇特笑声经常在我耳朵里回响，让我回忆起井边的情景。腆ດ肚子男ç人及他们的随从对着板房走来，嘎ะ嘎鸡的叫声越来越清晰。那个ฐ站在石头上练刀术的人从石头上跳下来，躲躲闪闪地钻进了个房间。个肥胖的矮个子女人摇摇摆摆地冲向井台。她的脚小得仿佛没有脚๐，好像她的小腿直接戳在了地上。从她那ว两根肥藕般的快速摆动着的胳ฑ膊上可以得出她是在跑步前进的结论。但她实际运行的速度却非常缓慢。她的身体发出的马力大部分耗费在身体的摇摆和肉的颤动上。隔着百多米的距离也许不止百多米我们清晰地听到了她的喘息声。她喷出的蒸气缭绕着她的身体，她仿佛在澡堂里淋浴。她终了跑到了井台边。她骂人的声音被她自己的喘息和咳嗽分割成个个零零碎碎的辞不达意的片断ษ。我们猜出她是那两个撕咬着的女人的领导，她跑到井边叫骂的目的是把她们分开。但她们已咬得犬牙交错，老鹰与鸽子打架，钩爪连环，难分难解。她们你进我退你退我进，有好几次差点掉到井里去但倒底没掉到井里去是因为辘轳挡住了她们。胖女人上去撕扯她们反被她们险些撞到เ井里而倒底没掉到井里也是因为辘轳挡住了她。她趴在辘轳上咕噜噜地旋转。我们看到她瘸着腿从辘轳上逃脱出来时她踩着冰馒头冰r房双腿软跌了个屁股墩。我们听到她嘴里发出嘤๒嘤的声音难道她哭了?
她爬起来，端起盆凉水，浇到那ว两个女人身上。她们惊叫声，闪电å般地分开了。她们都把彼此的头发揪乱把彼此的脸抓破把彼此的上衣撕破，暴露出彼此的伤痕斑斑的r房。她们呸呸地吐着对方的血，余恨末消。胖女人又端起盆水，用力地泼出去。清清的水在空中展开透明的翅膀。水没落下时她再次跌倒在井台上，手中的搪瓷盆子旋转着飞出去。几乎ๆ砍在腆ດ肚子男人们的头上。他们与井边的女人都很熟ງ，戏谑打骂，拉拉扯扯，抠抠摸摸，最后都进入了板房。
我听到周围的人都长吁了口气，才知道大家都在观看着井台上的戏剧。
中午时分从东南边的官道上来了辆马车。马是匹昂着头的白色大马，双耳之间有缕银色的鬃毛垂下来遮着它的额头。它有两只温柔的眼睛，有粉红色的鼻梁和紫ใ红色的嘴唇。它脖子下垂挂着个红绒疙瘩，疙瘩上拴着个铜铃铎。那ว马拉着车下了官道，扬播着串清脆ะ的铃声，摇摇晃晃对着我们走过来。我们看到，马背上高高隆起的鞍具和用闪光的铜皮包起的车辕杆。车轮高高，镶着白色的辐条。车篷是用白布蒙成，白布上不知刷了多少遍防雨防晒的桐油。我们从没见过如此华贵的车，我们认为坐在这车里的人比坐在雪佛莱轿车里去高密东北乡参拜鸟仙的女人更高贵。我们认为那个坐在车篷外戴着高筒礼帽留着两ä撇尖儿上翘八字胡的车夫也不是个ฐ般人物，他绷着脸，两ä眼放光，比沙月亮深沉，比司马库严肃，也许鸟儿韩穿戴上与他同样气派的衣服才能把他比下去。
马车缓缓地停下了，那匹姿ู容俊美的白马抬起只前蹄敲打看地面，仿佛在为它脖ๆ子下奏呜的铜铃曲儿伴奏。车夫拉开了车帘，我们猜测中的人即将钻出来。
她钻出来了。她披着件紫ใ貂皮大衣，脖了上围着只红狐狸。我多么เ希望她就是我的大姐上官来弟，但她不是上官来弟。这是个ฐ高鼻蓝眼满头金发的洋女人，年纪么，只有她的爹娘才知道她的年纪。跟随着她钻下车的，是个身穿套蓝ณ色学生制ๆ服外披蓝呢大衣满头乌发的俊美青年，他的神情很像洋女人的儿子。但他的容貌却与那洋女人毫无相似之处。
我们周围的人乱纷纷拥上前去，似乎要把那洋女人抢劫了，但未到她身边，便怯怯地定住脚๐。“太太，贵太太，买俺的孙女吧，太太，大太太，看看俺这个儿子吧，他比狗还皮实，什么เ活都能ม干”男人和女人，怯生生地向洋女人推销着自己้的孩子。只有母亲稳稳地待在原地。母亲目光痴迷，盯着紫貂皮大衣和红狐狸，毫无疑问，她在思念上官来弟，她抱着上官来弟的孩子，心中车轮转，双目泪婆娑。
高贵的洋女人用手绢半遮半掩地捂着嘴，在人市上转了圈，她身上浓郁๗的香气，熏得我和司马家的小兔崽子直打喷嚏。她在个盲老头身边蹲下，打量着盲老头的孙女。盲老头的孙女被洋女人脖子上的红狐狸吓破了胆，双手搂住爷爷的腿，藏在爷爷的身后。小女孩那恐怖的眼睛牢牢地印在我的脑海里。盲老头抽着鼻子，嗅到了贵人的降临。他向前伸出只手，说：“太太，太太，救这孩子条命吧，跟着俺她就饿死了，太太，俺分钱也不要”洋女人站起来，对那穿学生装的青年咕噜了几句，那ว青年便大声地问盲老头：“你是她的什么人?”盲老头说：“爷爷，无用的爷爷，该死的爷爷”青年又问：“她的爹妈呢?”盲老头说：“饿死了，都饿死了，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先死了，先生，行行好，您带走她吧，俺分钱也不要，只求您给孩子—条活路”青年转身跟洋女人咕噜了儿句，洋女人点点头，青年便弯下腰去，试图把那女孩拉过来，但他的手刚刚ธ触到女孩的肩头，那女孩就在他手脖子上咬了口。青年怪叫声，跳到เ边去。洋女人夸张地耸肩咧嘴扬眉毛，并把那条捂过嘴巴๒的手绢，缠到青年的手腕上。
怀着说不清是恐惧还是喜悦的心情，我们等侯了仿佛千年，这个珠光宝气香气扑鼻的洋女人带着她的手腕受伤的青年，终于站在我们家面前。而在我们右边，盲老头正挥动着竹竿，抽打着那个会咬人的女孩。女孩机警地与她的爷爷捉着迷藏，使盲老头的竹竿每次都抽在地上或是墙上。“你这个穷命的鬼哟!ำ”盲老头慨叹着。我贪婪地吸着洋女人的香气，从槐ຈ花的香味里分析出玫瑰的香味，又从玫瑰的香味里发现了菊花的幽香。而最让我迷醉的。是她的r房的香味，这香味有些膻腥，令我微微恶心，但我还是张大鼻孔吸着。没有了手绢的遮掩，她的嘴巴完全地暴露出来，这是个上官来弟式的阔嘴，又配上了上官来弟式的厚唇。厚唇上涂着红油彩。她的鼻子与我们上官家女儿的鼻子有共同之处，都是高耸的；不同之处是，上官家女儿的鼻尖是小蒜头的形状，显得愚蠢又可爱，而这洋女人的鼻头弯了个钩๗，使她的脸上有几分食肉猛禽的表情。她的额头很短，每当她瞪眼时便出现—些深深的皱纹。我知道大家都在注视着洋女人，但我可以自豪地说，谁也比不上我的观察细致，谁也不如我收获多，我的目光穿过她身上厚厚的皮毛，看到了她那两只与我母亲的r房体积差不多大的r房，它们的美丽ษ，使我几乎ๆ忘记了饥饿和寒冷。
“为什么要卖孩子呢？”青年举ะ起缠手绢的手，指点着我的颈插谷草的姐姐们。
母亲没有回答他的问话。难道这种愚蠢的问题还值得回答吗?青年转过头，对洋女人咕噜着。洋女人注意到เ了在母亲怀里包着上官来弟女婴的紫貂皮大衣。她伸出只手，摸了摸皮毛，她接着便看到那ว女婴的豹子般的懒洋洋的阴险目光。她避开了女婴的目光。
我盼望着母亲能把上官来弟的孩子送给那洋女人，我们也不要分钱，我们还可以把上官来弟的紫貂皮大衣送给她。我厌恶这个女婴，她毫无理由á地分食属于我的||乳|汁。连我八姐上官玉女都没资格分食我的||乳|汁，凭什么给她吃?！上官来弟那两ä只奶子闲着干什么เ呢?
沙月亮吐出上官来弟的奶头，呸呸地吐着脓血，然后又用水漱了口。他说：“这就好了，你这是积奶成疮。”来弟满面泪水，说：“老沙，咱们这样，像被狗撵着的兔子，到啥时是个头?”沙月亮抽着烟沉思着，瘦脸上凶巴巴的表情，他说：“妈的，有奶便是娘，先投日本吧，好就好，不好再拉出来。”
洋女人逐个地看了我姐姐们遍。先看了脖子上插着谷草的五姐六姐，又看了不插谷草的四姐七姐和八姐。对司马家的小王八蛋他们不屑顾，对我他们表示ิ出定兴趣。我想我的优势是我头上柔软的黄毛。他们观察姐姐们的方แ式十分奇特。那青年按着这样的程序命令我的姐姐们：低头。弯腰。踢腿。双手并拢高举。双臂前后摇动。张大嘴巴๒喊啊——啊。笑笑。走几步。跑几步，姐姐们温驯地执行着那青年的命令。洋女人专注地观看着。她时而点头，时而摇头。最后，她指了指我七姐，对那青年咕噜了几句。
那青年对母亲说——他指指洋女人——这是罗斯托夫伯爵夫人，她是个ฐ大慈善家，想抱养个美丽的中国女孩为养女。她看中了你们家这个女孩。这是你们家的福气。
母亲的眼泪突然涌ไ了出来。她把上官来弟的女婴交给我四姐，腾出怀抱，搂住了我七姐的头。“求弟，好孩子，你的福气来了啊”母亲的眼泪乱纷纷地落在七姐的头上。七姐呜呜咽咽地说：“娘，我不愿跟她去，她身上的味道不好闻”母亲说：“傻孩子，人家那才是好味呢。”
青年有些不耐烦地说：“行啦，大嫂，谈谈价钱吧。”
母亲说：“先生，既然是给这位夫人当养女，孩子就算掉到福囤里了，俺不要钱只求能ม好好待俺的孩子”
青年把母亲的话翻给洋女人听。她用生硬的汉语说；“不，钱还是要给的。”
母亲说：“先生，问问夫人，能ม不能再要个ฐ，也让她们姐妹有个伴儿。”
青年把母亲的话翻过去。那个罗斯托夫伯爵夫人，坚决地摇了摇头。
青年塞给母亲十几张粉红色的钞票。然后，对那站在马旁的车夫招招手。车夫小跑着过来，对青年鞠了躬。
车夫抱起我七姐走到เ马车边。这时，她才大声地嚎哭出来，并对着我们伸出只纤细的手。姐姐们齐声嚎哭着，连司马家的小可怜虫也咧开嘴，哇，哭声，歇会儿，再哇声，再歇会儿。车夫把我七姐塞进车里。那洋女人随着也钻进了车。青年即将上车时，母亲追过去，拉着他的胳膊，焦急地问：“先生，夫人住在哪儿?”青年冷冷地说：“哈尔滨。”
马车驰上官道，很快消逝在树林背后。但七姐的哭声马铃铎的叮咚声伯爵夫人r房的香气，永远鲜ຒ活地保存在我的记忆里。
母亲举着那几张粉红的钞票，好像变成了尊泥塑，我也变成了泥塑的个组成部分。
这天晚上，我们没有露宿街头，而是住在家小客栈里。母亲让四姐出去买十个ฐ烧饼。四姐却买来四十个热气腾腾的水煎包，还有—大包烧肉。母亲恼怒地说：“四嫚，这可是卖你妹妹的钱！”四姐哭着说：“娘，让妹妹们饱吃顿吧，您也饱吃顿吧。”母亲哭着说：“想弟，这包子，这肉，娘怎能咽下去”四姐说：“您不吃，可就把金童饿毁了。”四姐的劝说非常有效，母亲含泪吃包子吃肉，为ฦ了分泌||乳|汁，喂我，也喂上官来弟和沙月亮的女婴。
母亲病了。
她的身体烫得像刚从淬火桶中提出来的铁器，冒着腥臭的热气。我们坐在母亲周围，大眼瞪着小眼。母亲闭着眼睛，嘴唇上全是透明的水泡，许多吓人的话从她嘴里冒出来。她会儿大声呼叫，会儿窃窃私语。会儿用欢娱的腔调说，会儿用悲哀的腔调说。上帝圣母天使魔鬼上官寿喜马洛亚牧师樊三于四大姑姑二舅舅外祖父外祖母中ณ国鬼怪和外国神灵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我们知道的故事和我们不知道的故事，源源不断地从母亲嘴里吐出来，在我们眼前晃动着演绎着表演着变幻着理解了母亲的病中呓语就等于理解了整个宇宙，记录下母亲的病中呓语就等于记录下了高密东北乡的全部ຖ历史。
皮肤松弛脸上长满痦子的店主ว被母亲的呼叫声惊动，拖拉着松松垮垮的身体，急匆匆地来到我们房间。他伸手摸摸母亲的额头，连忙缩回手，焦急地说：“快请医生，要死人啦！”他看看我们，问四姐：“你最大?”四姐点点头。“为ฦ什么不请医生?姑娘，你怎么不说话？”店主问。四姐哇啦声哭了。她跪在店主面前，道：“大叔，行行好，救救俺娘吧。”店主道：“姑娘，我问你，你们还有多少钱?”四姐从母亲身上掏出那几张钞票，递给店主，道：“大叔，这是卖俺七妹的钱。”
店主ว接过钱，说：“姑娘，你跟我走吧，我带你去请医生。”
花光了七姐换来的粉红钞票，母亲睁开了眼。
“娘睁眼了，娘睁开眼了！”我们眼含泪花，齐声欢呼。母亲抬起手，逐个ฐ地抚摸着我们的脸。“娘娘娘娘娘”我们说。“姥姥ณ，姥姥。”司马家的小可怜虫结结巴巴地说。“她呢?她”母亲伸出只手，说。四姐把包在紫貂皮大衣里的她抱过来让母亲抚摸。母亲抚摸着她闭上了眼睛，两ä滴泪水从眼角流出来。
店主闻声进来，哭丧ç着脸对我四姐说：“姑娘，不是我心狠，我也是拖家带口，这十几天的店钱饭食钱灯烛钱”
四姐说：“大叔，您是俺家的大恩人，欠您的钱，俺定还，只求您暂时不要撵俺，俺娘她还没好”
九四年二月十八日上午，上官想弟把沓钞票递给大病初ม愈的母亲，她说：“娘，欠店主的钱我已๐经还清了，这是剩下的钱”
母亲惊问：“想弟，你从哪儿弄来的钱?”
四姐凄然笑，说：“娘，带着弟弟妹妹回去吧，这里不是咱的家”
母亲脸色惨白，抓着四姐的手，问：“想弟，告诉娘”
四姐说：“娘，我把自己卖了价钱还可以，店主帮着讨了半天价”
妓院老鸨像检查牲口样把四姐全身检查了遍，说：“太瘦了。”店主ว道：“老板，袋米就催胖了么！”老鸨伸出两根指头，说：“二百块钱吧，我做个ฐ善人，积点德！”店主道：“老板，这姑娘的娘病了，还有群妹妹，再给她加点吧”老鸨说：“嗨，这年头，善门难开呐！”店主求情。四姐跪下。老鸨道：“好吧，我这人心软。再加二十吧，顶破天的高价了！”
母亲身子晃了晃，缓慢地跌倒在地。
这时，我们听到个沙哑嗓子的女人在门外大声吆喝：“姑娘，走吧，俺可没那么多闲工夫等你！”
四姐跪下，给母亲磕了个头。她爬起来，摸摸五姐的头，拍拍六姐的脸，揪揪八姐的耳朵，匆匆忙忙捧起我的脸亲了口。她双手捏着我的肩膀，用力晃了晃，激|情漫卷的脸犹如风雪中ณ的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