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比特往前走了几步，我更近地看到他那双鲜ຒ嫩得令我极度不快的红唇，和他红扑扑的被层白色的茸毛覆盖的脸。他的白睫毛大鼻子长脖子都让我不愉快。他摊开双手，仿佛要送给我们什么东西似的，对着我们说：“太遗憾了，太遗憾了，这是我想象不到的”他怪腔怪调地说了些我们听不明白的洋文，又说了几句我们听得懂的汉语：“她是幻想症，她幻想自己是鸟，但她不是鸟”
最让我关心的六姐，分拨开围观的人群，慢腾腾地走到三姐的尸首旁้边，她没有下跪，也没有哭叫，只是默默地低着头，双手拧着辫子梢儿，脸上阵红阵白，好像个做了错事的小姑娘。但她已是个体态丰满的大姑娘了，她的头发黑油油的，屁股高高地翘着，好像在尾骨那儿，高擎着根华丽ษ的红毛尾巴。她穿着件二姐招弟送给她的白绸旗袍，旗袍的下摆开叉很高，闪出了修长大腿的线。她打着赤脚๐，小腿上留着些被茅草锋利的叶片划出的红道道，旗袍的后面，留着揉烂了的青草和野花污染的痕迹，红的斑斑点点，绿得如皴如染我的思绪跳跃着又钻进了那ว片轻柔地覆盖着她与巴比特的云里，狗尾草毛茸茸的尾巴我的眼睛，像两只吸血的虻虫，叮在了她的胸脯上。上官念弟高高的r房，樱桃样的||乳|头，被白绸旗袍夸张地突出了。我的嘴巴里蓄满了酸溜溜的口水。就从那ว时刻开始，只要看见了俊美的r房，我的嘴巴里就蓄满口水，我渴望着捧住它们，吮吸它们，我渴望着跪在全世界的美丽r房面前，做它们最忠实的儿子就在那突出的地方แ，白绸记录下片污渍，像是狗的涎ๆ水。我心中如刀绞般痛苦，我等于目睹了美国佬巴๒比特咬我六姐||乳|头的栩栩如生活灵活现的画面。那ว个狗崽子湛蓝的眼睛仰望着六姐的下巴，而六姐的双手却温存地抚摸着他金灿灿的大脑袋。就是这双手曾经那么凶狠地打过我的屁股，而我不过是轻轻地撩拨她，而他却在咬着她。这种邪ิ恶的痛苦使我对于三姐的死相当麻木。二姐的哭泣让我感到心烦意乱。而八姐的哭声却像天籁的声音，让人缅怀起三姐生前的绚丽和三姐生前令树弓叶落地摇天移鬼泣神惊的卓尔不群的行径。
大姐轻轻抚摸着沙枣花黝黑的小脸，说：“娘，要是他们枪毙我，这孩子就要靠您抚养了。”
母亲把沙枣花递给大姐，说：“看看她吧。”
第十五章
我们喝上了上帝的腊八粥，我是从r房里喝的。喝粥的情景令我终生难忘。教堂高大巍ณ峨。十字架上蹲着喜鹊。火车在铁道上喘息。两ä口煮ุ牛的大锅冒着热气。穿黑袍的牧师在大锅旁祈่祷。几百个ฐ饥民排成队伍。“神召会”会员用长柄大勺子分粥，人口勺，不论碗大碗小。香甜的粥被喝得片响。不知有多少眼泪滴在粥碗里。几百条红舌头把碗舔光。喝完碗再排队。大锅里又倒进几麻袋碎米几桶水。这时，我通过||乳|汁知道，慈悲的粥是用碎大米霉高梁米变质黄豆和带糠的大麦粒熬成。
姜技师弯下腰，把那白火头往冰面上触，股||乳|白色的蒸气猛地腾起尺把高，并伴随着滋啦啦的水响。他的胳膊带动着手腕，手腕带动着“大烟枪”，“大烟枪”喷吐着白火，划ฐ了个大大的圆圈。他抬起头，说：“切下来了。”
司马库眯着眼，把手掌往虚空里劈，喊声：“割！”
苟三在那堆挖坑的男人中应了声。
坑里的男人们纷纷爬上来，爬上来就被尸臭熏得挤鼻子弄眼。司马亭踢了脚车夫，说：起来，把车窝过来。车夫躺着不动，司马亭喊：苟三姚四，把这老东西先扔到坑里去！
“看什么?看什么？摸不到เ虾子，老东西饶不了你们!”
她们互相搀扶着下了河堤，字儿排开，面对着河水。水面上映出了上官家女儿们的清秀面容，她们都生着高挺的长鼻梁和洁白丰ถ满的大耳朵，这也是她们的母亲上官鲁氏最鲜ຒ明的特征。上官来弟从怀里掏出了—把桃木梳子，逐个地梳理着妹妹们的头发，麦桔屑儿和灰土纷纷落下。她们被梳理时都咧嘴皱眉乱ກ叫唤。她最后梳理了自己้的头发，编成条粗壮的大辫子，甩到背后，辫梢齐着她翘起的屁股。她掖好木梳，挽起裤腿，露出了白皙的线条流畅的小腿。然后她脱了那ว双绣着红花的蓝缎子鞋。天足的妹妹们看着她的半残废的脚。她突然发了脾气，吼道：
我大声哭叫。在我的身边，司马粮大叫着：“姥姥！”六姐高叫着：“娘——!ำ”
被我们的哭声感染，磨房里的女人们嚎啕大哭起来。女人的哭声里，混和着男人擤鼻涕的声音和士兵们的咒骂声。
哨兵们紧ู张地背转身，枪口对着腐烂的天门。
“不许吵！”马排长大喊，“待会儿就会放你们。”
“大嫂，”马排长用和蔼的态度说，“您先回去吧，只要您的孩子没干过坏事，我们定会释放他的。”
“我的孩子”母亲呻唤着，绕过马排长，往大门口跑来。
马排长跳，挡在她的面前，严å厉地说：“大嫂，我警告您，如果您再前进步，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母亲定定地望着马排长，轻轻地问：“你有娘吗?你是人养的吗?”母亲抬手抽了马排长个耳光子，摇摇摆摆地往前走。门口的哨兵为她闪开了通向大门的道路。
马排长捂着脸，大声命令：“拦住她！”
哨兵们呆呆地站着，好像没听到เ他的话。
母亲站在了大门前。我从大门的破洞里伸出手，摇晃着，喊叫着。
母亲拉着门上的铁插销，我听到她粗浊的喘息声。
插销哗啷啷响着。梭子弹从门板上方穿进来，清脆的枪声震耳欲聋，腐烂的木屑落在我们头上。
“老婆子，不许动!再动我就打死你！”马排长吼着，又对天打了梭子弹。
母亲拔开了铁销，撞开了大门。我往前扑，脑แ袋扎在了她怀里。司马粮和六姐也扑上来。
这时，磨房里有人大喊：“弟兄们，冲出去吧，待会儿就没命了!ำ”
司马支队的士兵潮水般涌出来。我们被男人们坚硬的身体撞到เ边，跌倒了我，母亲伏在我的身上。
磨房里混乱不堪，哭声吼声惨叫声混成片。十七团的哨兵被冲撞得东歪西倒。司马支队的士兵抢夺他们的枪枝，子弹打得玻璃噼哩啪啦响。马排长跌进水沟，他在水中打了梭子，十几个司马支队的士兵像木头人样僵硬地跌倒。几个司马支队的士兵扑向马排长，把他压在水沟里。沟里片拳脚๐，水声响亮。
十七团的大队人马沿着大街跑步前来。他们边跑边呐喊开枪。司马支队的士兵四散奔逃，无情的子弹追击着他们。
我们在乱中ณ靠近了磨房的墙壁，背靠着墙，往外推着挤向我们的人。
个十七团的老兵单膝跪在棵杨树下，双手托枪，单眼吊线，他的枪身跳，便有个司马支队的士兵栽倒在地。枪声噼噼叭叭，滚热的弹壳跳到水里，水里冒出串串气泡。那个老兵又瞄上了个ฐ，那是司马支队的个黑大个子，他已往南跑出了几百米，正在片豆地里像袋鼠样跳跃着，奔向与豆地相接的高粱地。老兵不慌不忙，轻轻扣扳机，叭勾声，那奔跑的人便头栽倒了。老兵拉了下枪栓，粒弹壳翻着筋斗弹出来。
在杂乱的人群中，巴比特引人注目，他像羊群中ณ头傻乎乎的骡子。羊群咩咩叫，拥拥挤挤。他睁着大眼，撩起长腿，沉重的蹄子啪唧啪唧踩着地上的乱ກ泥，跟着羊群跑。凶狠的哑巴孙不言，像黑虎样，挥舞着嗖嗖溜溜的缅刀，率着十几个挥舞着大刀片子的敢死队员，呼啸着，迎头堵住了羊群。他们躲避不迭，便有几颗头被劈破。惨叫声响彻原野。群羊折回头，失去了方向感，哪里方便往哪里钻。巴๒比特楞了楞，有个四处张望的短暂时刻。哑巴๒扑上来，巴๒比特猛醒，跃起蹄子朝这边飞跑。他嘴里吐着白沫，大声喘息。树下的老兵瞄上了他。
“老曹！不要开枪！”人群里蹦出了鲁立人，他大喊着：“同志们，不要射击那个美国人。”
十七团的士兵像拉网样往里合龙。俘虏们还在做着短距离奔跑，就像网中鱼儿的蹦跳。拥拥挤挤地渐渐被拢在磨房前这段坚实的街道上。
哑巴冲进俘虏群，对准巴比特的肩膀打了拳。巴比特身不由己地转了个圈，再次面对哑巴。他大声咋呼着，完全是洋文，不知是骂人还是抗议。哑巴๒举起缅刀，刀光闪闪。巴๒比特抬起胳膊，好像要遮挡那刀的寒光。
“巴比特——！”六姐从母亲身边跳起来，跌跌撞撞往前扑去，但只跑了几步，便跌倒了。她的左脚๐从右腿下伸出来，身体歪在烂泥里。
“拦住孙不言！”鲁立人大声发布命令。哑巴身后的敢死队员拧住了他的胳膊。他暴躁地叫唤着，把扯着他的胳膊的敢死队员甩得像稻草人。鲁立人跳过水沟，站在路边，高高地举起只手，招呼着：“孙不言，注意俘虏政策!”孙不言看到了鲁立人，停止了挣扎。敢死队员放开他的胳膊。他把缅刀缠到腰里，伸出铁钳般的手指，抓着巴比特的衣服，把他从俘虏群里拖出采，直拖到鲁立人面前。巴比特对鲁立人说洋文。鲁立人简短地说了几句洋文，并把手掌往虚空里劈了几下，巴๒比特便安静了。六姐对着巴๒比特伸出只求援的手，呻吟着：“巴比特”
巴比特跳过水沟，把六姐拖起来。六姐的左腿像死了样。巴比特抱着她的腰吃力地提拔她，肮脏ู不堪的裙子像皱巴巴๒的葱皮样褪上去，白里透青的腰臀却像鳗鱼样滑下来。她搂住了巴比特的脖子，巴๒比特架住她的腋窝，这对夫妻终于站起来。巴比特忧悒的蓝眼睛看到เ了母亲，于是他便架着伤脚的六姐，艰难地移过来。他用中国话说：“妈妈”他的嘴唇哆嗦着，几颗大泪珠子从深眼窝里流出来。
路边的水沟里浪花翻腾，马排长推开压在他身上的司马支队士兵的尸首，宛若只特大的蛤蟆，缓慢地爬上来。他的雨衣上沾着水血泥巴，像癞蛤蟆身上的斑点。双腿弯曲着他站起来了，抖抖颤颤既ຂ可怕又可怜，马虎看像个狗熊，仔细看像个英雄。他的只眼珠被抠了出来，像只闪着磁光的玻璃球儿悬挂在鼻梁侧，嘴里脱落了两颗门牙，铁ກ的下巴๒上滴着血水。
个女兵背着药箱冲上来，扶住了前仰后合的马排长。“上官队长，这里有重伤员!”女兵喊叫着，她的单薄的身躯被马排长沉重的身体压得像棵小柳树样弯曲着。
这时，胖大的上官盼弟带着两个ฐ抬担架的民夫，从大街上跑过来。顶小小的军帽扣在她的头上，帽檐下的脸又宽又厚，只有她的从二刀毛中挑出来的耳朵，还没丧失上官家的清秀风格。
她毫不迟疑地摘下了马排长的眼球，并随手扔到เ边。那只眼球在泥土上噜噜转动着，最后定住，仇视地盯着我们。“上官队长，告诉鲁团长”马排长从担架上折起身，指着母亲，说，“那ว个老婆子，打开了大门”
上官盼弟用纱布缠住马排长的头，缠了圈又圈，直缠得他无法张嘴。
上官盼弟站在我们面前，含糊地叫了声娘。
母亲说：“我不是你的娘。”
上官盼弟说：“我说过的，‘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出水再看脚上泥！’”
母亲说：“我看到了，我什么เ都看到了。”
上官盼弟说：“家里发生的切我都知道。娘，你没亏待我的女儿，我会替你开脱的。”
母亲说：“你不用替我开脱，我早就活够了。”
上官盼弟说：“我们把天下夺回来了!”
母亲仰望着乱云奔腾的天空，呢喃着：“主ว啊，您睁开眼睛看看吧，看看这个世界吧”
上官盼弟走上前来，冷淡地摸了摸我的头。我嗅到她的手指上有股令人不快的药水味儿。她没有摸司马粮的头，我猜想司马粮决不允许她摸他的头。他的小兽般的牙齿错得格格响，如果她胆敢摸他的头，他定会咬断ษ她的手指。她脸上挂着嘲弄的笑容，对六姐说：“好样的，美帝国主ว义正在向我们的敌人提供飞机大炮，帮助我们的敌人屠杀解放区人民!”
六姐搂着巴比特，说：“五姐，放了我们吧，你们已经炸死了二姐，难道还要杀我们?”
这时，司马库托着上官招弟的尸首，从风磨房里狂笑着走出来。适才他的士兵如蜂拥出时，他竞然呆在磨房里没有动弹。向整洁漂亮连每个纽扣都擦得放光的司马库夜之间改变了模样，他的脸像被雨水泡胀又晒干的豆粒，布满了白色的皱纹，眼睛黯淡无光，粗糙的大头上，竟然已是斑á驳白发。他托着流干了血的二姐，跪在母亲面前。
母亲的嘴巴歪得更厉害了，她的下颚骨剧烈地抖动着，使她连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泪水盈出她的眼。她伸出手，摸了下二姐的额头。她用手托着自己的下巴，困难地说：“招弟，我的孩，人是你们自己选的，路是你们自己走的，娘管不了你们，也救不了你们，你们都听天由命吧”
司马库放下二姐的尸首，迎着被十几个卫兵簇拥着正向风磨房这边走来的鲁立人走过去。这两个ฐ人在相距两步远时停住了脚，四只眼睛对视，仿佛击剑斗刀，锋刃相碰，火花迸溅。几个回合斗ç罢，不分胜负。鲁立人干笑三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司马库冷笑三声：“嘿嘿！嘿嘿！嘿嘿嘿！”
“司马兄别来无恙！”鲁立人说，“距离司马兄驱我出境不过年，想不到เ同样的命运落在了您头上。”
司马库说：“六月债，还得快。不过，鲁兄的利ำ息也算得太高了。”
鲁立人道：“对于尊夫人的不幸遇难，鲁某也深感悲痛，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革命好比割毒疮，总要伤害些好皮肉，但我们并不能怕伤皮肉就不割毒疮，这个道理，希望您能理解。”
司马库道：“甭费唾沫了，给我个痛快的吧！”
鲁立人道：“我们不想这么เ简单地处决你。”
司马库道：“那就对不起了，我只好自己动手了。”
他从衣兜里模出支精致的镀银小枪，拉了下枪栓。他回头对母亲说：“老岳母，我替您老人家报仇了。”
他把枪举ะ起，对准了太阳|岤。
鲁立人大笑道：“终究是个懦夫！自杀吧，你这个可怜虫！”
司马库握枪的手颤抖着。
司马粮大叫：“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