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抗议！”鲁立人抹去脸上的污物，气急败坏地大叫着，“我强烈抗议，我要向最高当局控告你！”
他激烈地演说着，言词铿锵，声情并茂，每说句话，他的手掌就用力地拍打下驼峰。他每拍下驼峰。骆驼的脖子就激灵下。他每拍下驼峰，士兵们就吼叫声。他每拍下驼峰，鲁立人的脸色就苍白分。终于，饱受刺๐激的骆驼身体缩，牙龇嘴咧，股腐臭的粥样物，从它的硕大的鼻孔里喷出来，涂ิ在鲁立人灰白的脸上。
我们穿过道道弄堂，越过大街，走完胡同，回了家。
母亲坚定地说：“这不是沙月亮的女儿，这是我的孙女。”
母亲费了好大劲儿，才把油灯点燃。惨白的灯光重新照ั耀洞|岤。我们看到满身泥土的二姐。她腮上有道血迹，她怀里抱着个包裹。这是什么?母亲惊问。二姐嘴巴扭歪着，清明的泪珠从她污脏ู的脸上流下来。“娘呀，”她哽咽着说，“这是他三姨太太的儿子。”母亲怔，恼怒地说：“从哪里抱来的，还给我抱到哪里去！”二姐膝行几步，仰脸看着母亲：“娘啊，您发发慈悲吧，他家的人都被杀了，这是司马家的条根”
咻咻声越来越近，母亲把铁钳高高举ะ起。这时，我听到二姐上官招弟变了调的声音：“娘啊，别ี打，是我”母亲舒出了口气，高举ะ着铁钳的双手无力地垂下来。“招弟，你把娘吓死了。”母亲说。“娘，点上灯吧，后边还有人。”二姐说。
母亲弯腰抱我，抱我前当然首先扔掉了手中的水瓢，水瓢在地上弹跳着，咯咯响着，像只求偶的雄蛙。八姐被遗弃在木盆里，哇哇地哭着。大门的木门闩断ษ裂成两ä段，从门上掉下来。随着门扇往两ä边急速咧开，个青头皮的鸟枪队员像炮弹样射进来，他的头撞着马洛亚的胸脯，马牧师往后连连倒退，直退到对面墙壁下。他的头上，是那群光屁股的天使。门闩落地时，我从母亲手中滑脱，沉重地落入木盆，砸起片水花，也把八姐砸了个半死。
“有了！”马洛亚牧师第二十九次转到教堂紧闭着的临ภ街大门时，站住脚，对着我们喊叫。“叫啥呢?”母亲兴奋地问。马洛亚刚要回答，大门便咣啷啷地响起来。门外人声喧哗，大门全面震动，有人在外边喊叫，议论，母亲惊恐地站起来，手提着水瓢。马洛亚把眼睛贴在门缝上往外张望着，我们当时并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只看到他脸色通红，说不清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紧张使他的脸充了血。他着急地对母亲说：“快走，到เ前院去。”
“人畜是理嘛。”
“老嫂子，你简直是胡说八道，满嘴放炮，俺樊三是驴马大夫，怎么能给女人接生？”
上官吕氏端着尘土刚刚拐进自家的胡同口儿，就听到身后阵喧闹。她回头看到，本镇首富福生堂的黑漆大门洞开，群女人涌出来。她们都穿着破衣烂衫，脸上涂抹着锅底灰。往常里穿绸披锻涂脂抹粉的福生堂女眷，为何打扮成这副模样？从福生堂大门对面的套院里，外号“老山雀”的车夫，赶出来辆崭新的罩着青布幔子的胶ด皮轱辘大车。车还没停稳，女人们便争先恐后地往上挤。车夫蹲在被露水打湿的石狮子前，默默地抽着烟。福生堂大掌柜司马亭提着杆长苗子鸟枪，从大门口跃而出。他的动作矫健轻捷，像个小伙子似的。车夫慌忙站起，望着大掌柜。司马亭从车夫手中夺过烟斗，很响地抽了几口，然后他仰望着黎明时分玫瑰色的天空打了个呵欠，说：“发车，停在墨水河桥头等着，我随后就到เ。”
马洛亚牧师提着只黑色的瓦罐上了教堂后边的大街，眼便看到，铁匠上官福禄的妻子上官吕氏弯着腰，手执把扫炕笤帚，正在大街上扫土。他的心急剧地跳起来，嘴唇哆嗦着，低语道：“上帝，万能的主ว上帝”他用僵硬的手指在胸前划了个“十”字，便慢慢地退到墙角，默默地观察着高大肥胖的上官吕氏。她悄悄地专注地把被夜露潮湿了的浮土扫起来，并仔细地把浮土中ณ的杂物拣出扔掉。这个肥大的妇人动作笨拙，但异常有力，那把金黄|色的用黍子穗扎成的笤帚在她的手中像个玩具。她把土盛到簸箕里，用大手按结实，然后端着簸箕站起来。
碧绿的闪电，像抖落的铁水，不断ษ地照亮鸟儿韩的伙伴们占据的大沙梁子，那些树，那些土墙草屋。闪电水淋淋地抖动，把光芒淋在黑色的树木和黄|色的房舍上。雷声隆隆，像抖动着张生锈的大铁皮。女人和男人，在河边草地上打滚，我却想起了昨晚的情景。
昨晚上，母亲被司马库和二姐说服，到教堂看电影。也是放到这草地上打滚的时刻，司马库悄悄地溜走了。我尾随着他。他贴着墙边走，不像司令，像个ฐ地道的毛贼，他原先定当过贼。他跳进了我家院子，从低矮的南墙跳进去，这是三姐夫孙不言的行动路线，鸟仙也熟谙此道。我不跳墙，我有我的通道。母亲在大门上挂着把锁，钥匙放在门边的砖缝里，我闭着眼便能摸到钥匙，但我不需要。大门下边有个洞，是早ຉ年为狗准备的，那还是上官吕氏的时代。狗没了，洞留着。我可以钻进去，司马粮和沙枣花也能钻进去。好了，我已经站在大门里边了，这是穿堂，是西厢房的个组成部分。往前走两步，便是通达厢房的门。厢房里切照旧，磨，驴槽，上官来弟的草铺。她在草地上犯糊涂，得了花痴。为防止她冲出去破坏巴比特的婚礼ึ，司马库将她的只手用绳子挂起来，拴在窗棂上，三天了，还没解。我想，二姐夫是想解放大姐，让她也去开开眼界吧?但后果呢?
司马库高大的身材在朦胧的星光下更显高大。他摸进来了，他没发现我，我隐身在大门旮旯里。他进了厢房，我听到咣啷声响，他的腿碰倒了只铁皮桶，那是我们为上官来弟预备的便桶。黑暗中ณ，来弟哧哧地笑。点火亮起，格外的亮，照见卧在草铺上的上官来弟，她披头散发，牙齿雪白，那件黑袍已遮不住皮肉。吓人，简直个女鬼。司马库伸手摸她的脸，她点都不怕。火机熄灭。羊在棚里弹蹄子。司马库的笑声。妹夫大姨子，半腚沟子，司马库说，你不是浪死了吗?我来了来弟尖声叫喊，是疯狂的，冲破房顶的，基本上还是草地上的那些话，浪ฐ死了呀，熬死了呀司马库说：他大姨，你浪我是船，你旱我是雨，我是你的大救星。两个ฐ人滚在起，像在水里样，像掏黄鳝窝样。上官来弟的叫声比当年鸟仙的叫声还要尖锐我悄悄地从狗洞爬回胡同，满身都是冷汗
教堂里的电影将近结束时，司马库悄悄地回来了。人们见是司令，给他让开路。他从我身边路过时，顺便摸了下我的头，我嗅到他的手上散发看上官来弟r房的气味。他回到他的座位上，低声对二姐说了句话，二姐好像笑了—声。这时电灯亮了。人们都愣了片刻，好像有些不知所措。司马库站起来，大声说：“明晚到打谷场上放，本司令要为地方造福，引进西方文明。”人们苏醒了，喧闹声压倒了机器声。后来，当外人基本走光时，司马库对母亲说：“老太大，怎么样?没白来吧?下步，我要在高密东北乡盖座电å影院。巴๒比特这小伙子，啥都能干，您有这样的女婿，还得谢我。”二姐道：“别ี说了，送娘回去吧。”母亲说：“夹住尾巴吧，贤婿，人欢没好事，狗欢抢屎吃！”
母亲从来弟的什么地方发现了夜晚发生的秘密，我猜不出来。第二天上午，司马库和二姐来送粮。放下粮袋他们要走时。母亲说：“他二姐夫，你留步，我有几句话对你说。”二姐道：“什么话还怕人?”母亲说：“走你的。”母亲把司马库带到เ屋里，说：“你打算把她怎么办?”司马库说：“把谁怎么เ办?”母亲说：“你别ี装憨！”司马库说：“我没装憨。”母亲说：“两条路你选。”司马库问：“两条什么路?”母亲说：“听着，第条路，娶ດ了她，为大还是为小还是不分大小，你跟二嫚去商量；第二条路，杀了她！”司马库双手搓裤ไ子，但这次搓裤子与他上次在草地上搓裤子时的心情大不样。母亲说：“三天之ใ后，两条路你必须选出条来，你走吧。”
六姐稳稳坐着，好像啥事也没发生。我听着司马库学羊咳嗽，心中既ຂ兴奋又有些悲哀。正前方的白布上，男人和女人紧挨着躺在树下，女人枕着男人的胳膊。女人望着树上累累的果实，男人却心事重重地咬着根草。女人双手撑地，坐起来，偏转身，对着男人的脸，r房的上半球从敞开的裙领露出来，双||乳|之ใ间形成条紫色的隧道，像河边浅水中的黄鳝窝。我已经第四次看到了这个窝。我渴望能钻到那窝里去。但她移动了位置，窝没了。她摇晃着那ว男人，大声吵嚷着。男ç人闭着眼，嘴巴里继续嚼着草。后来那女人啪啪地打着男ç人的脸，咧着大嘴吗呜地哭。她的哭声跟中国女人的哭声差ๆ不多。那ว男入睁开眼，把嘴里嚼烂的草吐到女人脸上。风猛烈摇晃着白布上的树，树上的果子碰撞着。树叶哗啦啦地响，从河堤那ว边传来。不知是白布上的风吹响了河堤上的树，还是河道里的风吹响了白布上的树。又道闪电抖下片绿光，紧接着声闷雷。风声渐紧，人群有些马蚤乱。白炽的光柱里穿过些亮晶晶的白点。下雨了，有人嚷叫。男人正在往马车那边走，女人赤着脚๐，衣裙凌乱地拽着他的胳膊。司马库突然站起来，说：“不放了，不放了，别淋坏机器！”他挡住了光柱。群众吵嚷。司马库坐下。白布上水花四溅。男人和女人跳进河里。又道闪电，籁籁籁籁持续了那么เ长的时间，把电影机的白光都淋得黯淡了。十几颗黑溜溜的东西飞了进来，仿佛闪电屙出的硬屎。阵猛烈的爆炸在司马支队的队伍里发生了。巨大的声响绿与黄的闪光刺๐鼻的火药味几乎是同时发生的。我不知道什么เ时候已坐在个人的肚皮上，我感到เ有些热烘烘的东西淋到了我的头上。我摸了下脸，脸上粘糊糊的，我嗅到เ了浓烈的血腥。随即是各种各样的怪叫，丧失了理智瞎了眼睛的人群。白色的光柱里有晃动的脊背血迹斑斑的头颅惊恐的脸。那两ä个ฐ在美国的河流里泼水嬉闹的男女，被分割得肢离破碎。闪电。闷雷。绿血。横飞的皮肉。美国电影。手榴弹。枪口里喷吐出的金色火蛇。弟兄们，不要乱。又是阵爆炸。娘呀。儿呀。条活着的死胳ฑ膊。脚๐上绊着肠子。比银圆还大的雨点儿。烫眼的光。神秘的夜。乡亲们，趴下，不要动!
司马支队的官兵们，不要动，缴枪不杀！缴枪不杀！喊话声从四面八方逼进来。逼进来
第二十三章
爆炸的声浪ฐ还没消失，无数闪亮的火把便从四面八方逼上来，独立纵队十七团的士兵们披着黑色的蓑衣，端着上起刺刀的步枪，整齐地喊着号子，坚定不移地往前推进。举火把的都是些头上蒙着白毛巾的老百姓，其中ณ大半是留着二刀毛的妇女。他们高举着火把为ฦ十七团的士兵照着明。那些火把都是用破棉絮和烂布条扎成，蘸上了煤油，火势凶猛。司马支队里爆响了阵枪声，十七团的十几个士兵像排谷个子，跌倒了，但立刻又有更多的士兵补上了缺口。又是几十颗手榴弹飞进来，炸得天崩地裂。司马库大叫：“投降吧，弟兄们。”于
是，枪枝便横着竖着，扔到了被火把照ั亮的空地上。
司马库双手沾满鲜血，抱着上官招弟，大声地召唤着：“招弟，招弟，我的好老婆，你醒醒啊”
只颤抖的手抓住了我的胳ฑ膊，我抬头，借着火光，看到上官念弟苍白的脸，她也卧在地上，身上压着几具残缺不全的尸首。“金童金童”她艰难地说，“你活着吗?”我鼻子酸痛，眼泪涌出，哽咽着说：“六姐，我活着，你呢，你活着吗?”她把双手伸给我，央求道：“好弟弟，帮帮我，拉我的手。”我的手是绿油油的，她的手也是绿油油的。我抓着她的手，像抓着泥鳅样，稍用力便滑脱了。这时，人群都倒伏在地，没人敢再站起，白炽的光柱直射幕布，那对美国男女的恩恩怨怨正进入最高嘲，女的对着鼾睡中ณ的男人高高地举起了钢๐刀。美国青年巴比特在电影机旁焦灼地呼叫着：“念弟，念弟，你在哪里?”“我在这里，巴๒比特，帮帮我，巴比特——”六姐对着她的巴比特举起只手。她嘴里呼噜呼噜响着，脸上有鼻涕也有眼泪。巴比特晃动着瘦长的身体，往念弟这边挣扎，他走得十分困难，好像在淤泥中跋涉的马。
“站住！”有人大声吼叫着，对天放了枪，“不许乱ກ动。”
巴比特像被刀拦腰斩断ษ了似的猛地伏在了地上。
司马粮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他的左耳上破了个ฐ洞，粘稠的血糊在了他的腮上头发上脖子上。他把我拖起来，用僵硬的手，熟练地摸遍我的四肢。“小舅，你好好的，胳膊在腿也在。”他说。他弯着腰，掀下了压在六姐身上的尸首，把六姐扶起来。六姐那件高领白裙上血迹斑斑。
冒着乱箭般的急雨，我们被赶进了风磨房，这是镇上最高大的建筑物，如今变成了临ภ时囚牢。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们有很多机会逃跑。因为急雨很快把十七团的民夫队手中ณ的火把浇灭。十七团的士兵同样被冰凉的雨鞭打得睁不开眼睛，他们跌跌撞撞，自身难顾。在队伍前边，只有两根黄|色的手电光芒引导。但竟然没有人逃跑。俘虏者和被俘虏者同样狼狈。临ภ近风磨房破烂的大门时，十七团的士兵比我们还要踊跃地冲了进去。
风磨房在急雨中打哆嗦，借着闪电的蓝光我看到，屋顶ะ铁皮的接缝处，水像瀑布样漏下来。探出去的铁皮屋檐，道明亮的激流奔涌而下，门前的泄水沟里，灰白的水直漫到了街道上。从打谷场至风磨房的艰难跋涉中ณ，我与六姐和司马粮失散了。我的面前，是个ฐ披黑雨衣的十七团士兵，他有两片遮不住牙齿的短唇，黄|色的牙齿和紫色的牙床暴露无遗。他的灰白的眼珠子蒙着层云雾。闪电灭亡之后，他在黑暗中打着响亮的喷嚏，股烟草混合着萝卜的气味，喷在了我的脸上。我的鼻子又酸又痒。黑暗中，喷嚏声响成片。我想寻找六姐和司马粮，但我不敢喊叫，只能借着短暂的电火，在震撼灵魂的雷声里，嗅着燃烧硫磺样的雷电的气味，抓紧ู时间寻找。我看到，在小个子士兵背后，是磕头虫面黄肌瘦的脸。他像—个从坟墓里钻出来的窈窕活鬼。黄脸变紫，头发像两块毡片，绸褂子粘在身上，脖子更长，喉结像只鸡蛋，胸膛上肋骨凸现。他的眼睛像墓地里的磷火。
临近黎明时，雨势减小，铁皮屋顶ะ上混乱的轰鸣被有空隙的噼啪声代替，闪电少了些，颜色也由可怕的蓝ณ光和绿光变成了温暖的黄光和白光。雷声渐远，风从东北方向吹来，屋顶上的铁皮哐哐地响着，铁皮裂缝处，积水哗哗地泻下来。寒风刺骨，浑身僵硬，人们不分敌我，挤在起。女人和孩子在暗中啼哭。我感到大腿间那些鸡儿蛋儿，紧紧收缩上去，牵扯得小肠痛疼。小肠又牵扯着胃，满腹冰冷，凝成团冰。如果这时候有人想离开风磨房，没有人会阻拦，但没人离开。
后来，大门外有人来了。我在麻木不仁的状态中，背倚着不知道是谁的屁段，那ว人同样也倚着我。门外响起呼呼隆隆的蹚水声，接着出现了几团飘飘摇摇的黄光。几个全身裹在雨衣里，只露着脸的人站在大门口，对屋里喊：“十七团的人，赶快出来站队，归还建制。”喊话的人嗓音沙哑，但这沙哑并非他的本来声音，他的声音原本是洪亮的富有煽动性的。我眼就认出了，那ว藏在雨衣帽子里的，是原爆炸大队队长兼政委鲁立人的脸。关于他率部ຖ升级进了独立纵队的消息，早在春天里就传进过我的耳朵，现在终于出现在眼前。
“快点，”鲁立人说，“各连都已号好了房子，同志们立即回去烫脚喝姜汤。”
十七团的士兵拥拥挤挤地撤出风磨房。他们在流水光光的街道上排成几队，几个干部模样的人，举着风雨灯，杂七拉八地喊着：“三连的跟我走！七连的跟我来！团直的跟我走！”
士兵们跟着马灯踢踢沓沓地走了。十几个穿着大蓑衣的士兵抱着汤姆式过来。带班的举手报告：“报告团长，警卫连排前来看守俘虏。”鲁立人举手还礼，道：“严格看守，不让个人跑掉，天亮后清点俘虏。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笑着对黑暗中的磨房说，“我的老朋友司马库也在里边。”
“操你老祖宗！”司马库在盘大石磨的背后大骂起来：“蒋立人你这个卑鄙小人，老子在这里！”
鲁立人笑道：“天亮后咱们再见！”
鲁立人匆匆地走了。那个ฐ大个子警卫排长站在灯光里，对着磨房里说：“我知道，有的人身上还藏着短枪，我在明处，你在暗处，你枪就能打倒我。但我劝你不要动开枪的念头，因为ฦ你开枪，只能打倒我个ฐ，可是——他对着身后怀抱汤姆枪的十几个士兵挥挥手——我们十几梭子打进去，倒下的就不止个了。我们优待俘虏，天亮就甄别，愿意参加我们的队伍我们欢迎，不愿意参加的，发路费回家。”
磨房里没人吭声，只有哗哗的水声。排长指挥士兵，拉上了腐烂变形的大门。马灯的黄光，从大门上的窟窿里射进来，照在儿张浮ด肿的脸上。
十七团士兵撤出后，磨房里有了间隙。我摸索着，向着刚才司马库发声的地方挤去。我碰到了几条打着哆嗦的滚烫的腿，听到了很多抑扬顿挫的呻吟。这座庞大的风磨房，是司马库与他的哥哥司马亭的杰作，磨房建成后，没有磨出袋面，风车的叶片夜之间被狂风吹得纷纷断ษ裂，只剩了些粗大木杆子挑着残缺的叶片年四季嘎啦啦地响。磨房里宽敞得可以跑马戏，十二盘小山样的大石磨顽固不化地蹲在砖石基座上。前天下午我和司马粮还来此观察过，司马粮说他要建议父亲把风磨房改造成电影院。当我们踏进磨房时，我不由地打了个寒颤。空旷的磨房里有群凶恶的老鼠吱吱地尖叫着向我们冲过来，冲到距我们两步远时，它们停住了。匹白毛红眼睛的大老鼠蹲在最前边，抬起两只精美得像用玉石雕成的前爪，捋着雪白的胡须。它的小眼睛星星样闪烁着，在它的身后，几十匹黑色的老鼠列成半圆的队形，鼠视眈眈，随时准备冲锋陷阵。我惊恐地倒退，头皮炸炸炸，脊梁沟阵阵发凉。司马粮挡在我前边——其实他的个ฐ头仅仅齐着我的下巴——弯下腰，后来又蹲下，直盯着那匹白毛老鼠。白毛考鼠也不示弱，放下捋胡须的前爪，像犬科动物样坐着，那小嘴小胡子微微地颤抖着。司马粮与老鼠僵持着。老鼠们，尤其是那匹白毛老鼠在想什么เ呢?
司马粮这个直让我不愉快但渐渐地与我亲近起来的小男ç孩又在想什么呢？他与老鼠仅仅是在斗眼吗?他与它是不是在进行着场精神的较量，就像针尖对着麦芒，谁是针尖？谁是麦芒？我仿佛听到白毛老鼠说：这是我们的地盘，你们不得侵入!ำ我听到司马粮说：这是我们司马家的磨房，是我大伯和我爹修建的，我来这里是回了自己的家，我是这里的主人。白毛老鼠说：强者为王，弱者为贼。司马粮说：千斤鼠抵不住八斤猫。白毛老鼠说：你是人，不是猫。司马粮说：我的前世就是匹猫，匹八斤重的老公猫。白毛老鼠说：你怎样才能让我相信你前世是猫？司马粮双手撑地，目眦皆裂，龇牙咧嘴，喵呜——喵呜——老公猫凛厉的叫声在磨房里回荡。喵呜——喵呜——喵——白毛老鼠惊慌失措，四爪落地，刚ธ想逃跑，司马粮像猫样敏捷地扑上去，把便攥住了那只白毛老鼠。白老鼠没及咬他，就被他活活地攥死了。其余的老鼠四散奔逃。我学着司马粮，摹仿着猫叫，追赶着老鼠，老鼠转眼间便逃匿得无影无踪。司马粮笑着，回头看我眼，天哪!他的眼睛真像猫眼，在昏暗中放着绿幽幽贼晶晶的光芒。他把那只白毛老鼠扔到盘大磨的磨眼里。我们俩每人把住个磨盘上的木把儿，拼出吃奶的力气往前推，石磨岿然不动，我们只好罢休。我们巡视大磨房，从这盘磨到那盘磨，个磨个ฐ磨地转磨。都是好磨，司马粮说：“小舅，咱们合伙开磨房如何?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他。除了r房和||乳|汁，别的东西对我又有什么用处呢?那个下午是辉煌的，阳光透过铁皮缝与木格百叶窗，洒在铺着青砖的地面上。地面上有老鼠屎，老鼠屎里肯定还混有蝙蝠屎，因为房梁上倒悬着串红翅小蝙蝠，—只像斗笠那般大的老蝙蝠在高高的房梁间滑行，它的叫声与它的身体相配，声音尖锐而悠长，使我不寒而栗。每盘石磨的中央，都凿了个圆洞，圆洞里栽进去根笔直的碗口粗的杉木，杉木从铁皮屋顶上穿出去，杉木的顶端，便是那些巨เ大的装ณ着叶片的风轮。按照司马库和司马亭的设想：只要有风，叶片必转，叶片转风轮也转，风轮转杉木杆子随着转，杉木杆子转石磨自然也随着转。但事实却粉碎了司马兄弟的奇思妙想。我绕过石磨去寻找司马粮，看到几匹老鼠沿着杉木杆子飞快地爬上爬下，磨顶上蹲着个人，眼睛放光，我知道他是司马粮。他伸出冰凉的小爪子拉住了我的手。在他的帮助下，我踩着磨边上的木把儿，爬上磨盘顶。磨顶上湿漉漉的，磨眼儿里汪着灰白的水。
“小舅，你还记得那ว匹白老鼠吗?”他神秘地问我。我在黑暗中点着头。“它在这里，”他低声说，“我想剥ຓ了它的皮，让姥姥ณ缝个护耳。道疲乏无力的闪电在遥远的南方抖擞着，磨房里展开层稀薄的光芒。我看到他手里握着那只死老鼠。它身上湿漉漉的，细长的尾巴令人恶心地下垂着。“扔了它。”我厌恶地说。“为ฦ什么?为什么要我扔了它?”他不满地问。“恶心，难道你不恶心吗?”我说。他沉默着。我听到死老鼠掉到เ磨眼里的声响。“小舅，你说，他们会把我们怎么เ样?”他忧虑地问。是啊，他们会把我们怎么เ样呢?门外，哨兵们换岗了，街上，哗啦啦片水响。换岗的士兵像马样打着响鼻，个兵说；“真冷，这哪里像八月里的气候！是不是要结冰了？”“扯淡！”另个兵说。
“小舅，你想家吗?”司马粮问。阵难忍的鼻酸。热乎乎的炕头，母亲的温暖怀抱，大哑二哑的夜游，灶台上的蟋蟀，甘美的羊奶，母亲格巴๒格巴响着的骨节和沉重的咳嗽，大姐在院子里的痴笑，夜猫子柔软的羽毛，家蛇在囤后捉老鼠家，叫我如何不想你。我费力地抽着堵塞的鼻孔。“小舅，咱俩跑吧。”他说。“门口有兵，怎么跑?”我小声问。他抓着我的胳膊，说：“你看这杉木杆子。”他把我的手拉到直通屋顶的杉木杆子上。杉木杆子水淋淋的。他说；“我们顺杆爬上去，顶ะ开铁皮，就钻出去了。”我忧虑地说：“爬上去怎么办?”“跳下去呀！”他说，“跳下去我们就可以回家了。”我想象着站在生满铁锈哐哐作响的铁皮屋顶上的情景，腿肚子不由地哆嗦起来。“那么高”我嗫嚅着，“跳下去会把腿摔断的。”他说：“没事，小舅，我保你没事，春天里我就从这屋顶上跳下去过，屋檐下是片丁香树，树枝软得像弹簧样。”我望着杉木柱子与屋顶铁皮的接合处，那ว里透下了圈灰色的光线，明亮的水沿着杉木，片片地渗下来。“小舅，天就要亮了，上吧。”他焦急地催促我。我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我先上去，把铁皮顶ะ开。”他老练地拍拍我的肩膀，说，“让我踩下。”他双手抱住水滑的柱子，身体往上耸，双脚便踩在了我的肩膀上。“站起来，”他催促我，“站起来呀！”我双手扶着杉木柱子，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几只伏在柱子上的老鼠唧唧叫着跃到เ地上。我感到他的双脚在我肩上用力，身体就像壁虎完全贴到杉木柱子上了。借着那线微光，我看到他的双腿屈伸地往上蹭着，尽管蹭蹭，滑滑，但他的身体终究是逐渐升高，终于顶着房顶ะ了。
他用拳头捣着铁皮，发出喀啦啦的巨เ响，积水从铁皮缝隙里洒下来。雨水漏在我的脸上，流到我的嘴里，水中有股腥咸的铁锈味，还有些铁ກ皮碎屑。他在黑暗中粗重地喘息着，并发出拼命使力气的声音。铁皮嘎嘎ะ地响了声，随即便有瀑布般的积水泻下来，我双手急忙搂住杉木柱子才没被冲下磨台。司马粮用脑แ袋顶着铁皮，扩大洞口。铁皮在黑暗中弯曲，终于断裂。个不规则ท的三角形天窗开出来了，灰白色的天光泄露进来。在那灰白天上，挂着几颗没有光彩的星星。“小舅，”他从高高的梁柱上往下说，“我先上，然后下来救你。”他的身体住上耸着，脑แ袋从天窗上探出去。“有人上房！”门外的士兵大声喊叫着。然后便是几道火舌照亮黑暗，子弹打得铁ກ皮啪啪响。司马粮搂着柱子，吱溜溜地滑下来，险些把我的头砸扁。他撸了把脸上的雨水，呸呸地吐着嘴里的铁屑，打着牙巴骨说：“冻死了，冻死了。”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过去了，磨房里渐渐明亮起来。我和司马粮紧紧ู地搂在起，我感到เ他的心脏紧贴着我的肋骨，像发烧的麻雀样急速跳动。我绝望地哭着。他用圆滑溜的脑门轻轻地碰着我的下巴，说：“小舅，别哭，他们不敢伤害你，你五姐夫是他们的大官。”
现在能看清磨房里的情景了。十二盘大磨闪着青色的威严光芒，我和司马粮占据着盘。司马粮的大伯司马亭占据着盘，他鼻子尖上挂着水珠，对着我们挤眉弄眼。其余的磨顶上，蹲着些湿老鼠。它们挤在起，小眼睛黑又亮，尾巴๒像大蚯蚓。它们既可怜又可憎。地面上汪着水。屋顶上还在往下滴水。司马支队的官兵大多数互相依靠着站立，他们的绿军装紧贴着皮肉，变成了黑色。他们的眼神和脸上的表情，与磨盘上的老鼠惊人地相似。被裹挟进来的老百姓，大多数聚拢在起，只有少数混杂在司马支队里，好像玉米田里的谷子。老百姓男ç女混杂，男多女少，有几个孩子，在他们母亲的怀抱里，像病猫样哼哼着。妇女们都坐在地上。男ç人们有的蹲着，有的靠着墙站着。磨房的内壁曾经刷过石灰，石灰受潮，沾在了男ç人们的背上，改变了他们的颜色。从人群里，我发现了斜眼花。她舒着双腿，坐在泥水中ณ。她的背倚在另个女人的背上。她的头歪在自己的肩膀上，脖ๆ子好像折断了。独奶子老金坐在个ฐ男人的屁股上，那男ç人是谁呢？他趴在地上，脸歪在水里，绺花白的胡子漂起来，胡子周围，有些黑色的血块子，像蝌蚪样在浊水中摇摆。老金只发育了右边只r房，左边的胸脯平坦如砥，这样就使她的独||乳|更显挺拔，好像平原上座孤独的山峰。她的||乳|头又硬又大，高高地挑着单薄的衣衫。她的外号叫“香油壶”，传说她的r房兴奋起来，||乳|头上能挂住只香油壶。几十年后，当我有缘伏在她的丝不挂的身体上时，才发现她左边的r房退化得几乎没有点痕迹，只有个ฐ黄豆那么大的||乳|头，像颗美人痣，标示ิ着它的存在。她坐在死人的臀上，双手神经质地撸着脸，撸下就把手放在膝盖上擦擦，好像她刚从蜘蛛洞里钻出来，脸上粘满了透明的蛛丝儿。其他的人各有姿ู态，有哭的，有笑的，有闭着眼瞎噜苏的。有不间断地摇晃着脖ๆ子的，像水里的蛇，像岸边的鹤。那是个ฐ身材相当优美的女人，是虾酱贩子耿大乐่的妻子，娘家是北海人。这女人长脖子小头，头小得与身体不成比例。有人说她是蛇变的，她的脖子和头的确七分像蛇。她的头和脖子从群耷拉着脑袋的女人堆里昂起来，在潮湿阴冷光线暗淡的大磨房里，那摇摇晃晃颤颤悠悠的样子，证明了她确曾是蛇，现在又变回去了，我不敢去看她的身体，惊恐地跳开眼，她的影子继续在我脑子里晃动。
条柠檬色的大蛇从根杉木柱子上旋转而下。它的扁平的头颅像个盛饭的铲子，嘴里不时吐出紫色的灵活多变的舌头。它的头接触到磨顶，便柔软地折成个直角，然后流畅地往前滑动，逼近磨盘中央的老鼠，老鼠们翘起前爪，嘴里发出“喳喳”的声响。蛇头往前滑的同时，盘旋在杉木柱上的像镢柄那么粗的蛇体也在流畅地旋转着下滑，仿佛不是蛇体在盘旋๙，而是那根风磨的柱子在旋转。蛇头在磨盘中央猛然昂起，足有尺高，蛇头后仰，像只并拢的手，蛇的颈子收缩变扁变宽绷出了片密网样的花纹，紫色的舌头吐得更加频繁，更加可怕，从它的头上，发出种令人胆寒的咝咝声。老鼠们“喳喳”地数着铜钱，身体都缩小了倍。只老鼠，直立起来，举着两ä只前爪，仿佛捧着本书的样子，挪动着后腿，猛地跳起来。是老鼠自己跳进了蛇的大张成钝ๅ角的嘴里。然后，蛇嘴闭住，半只老鼠在蛇嘴的外边，还滑稽地抖动着僵直的长尾。
司马库坐在根废弃的杉木上，低垂着毛发蓬乱ກ的脑袋。二姐躺在他的膝盖上。她的脑袋在司马库的臂弯里后仰着，脖ๆ子上的皮肤绷得很紧。她的脸雪白，嘴大张着，形成个黑洞。二姐死了。巴比特紧靠着司马库坐着。他的孩童般的脸上，满是苍老的神情。六姐的上半身侧歪着伏在巴比特的膝盖上，她的身体不停地颤抖，巴比特用被雨水泡胀的大手，抚摸着她的肩膀。在那ว扇腐朽大门的背后，个瘦人正在自寻短见。他的裤ไ子褪到腚下，灰白的裤衩上沾满污泥。他试图把布腰带拴到门框上，但门框太高，他耸耸地往上蹿，蹿得软弱无力，不像样子。从那发达的后脑勺子上，我认出了他是谁。他是司马粮的大伯司马亭。终于他累了，把裤ไ子提起，腰带束好，回过头，羞涩地对着众人笑笑，不避泥水坐下，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晨风从田à野里刮来，像匹水淋淋的黑猫，黑猫嘴里叼着银光闪闪的鲫鱼，在铁ກ皮屋顶上冷傲地倘徉。血红的太阳从积满雨水的洼地里爬出来，浑身是水，疲惫不堪。洪水暴发，蛟龙河浪涛滚滚，澎湃的水声在冷静的早晨显得格外喧哗。我们坐在磨顶ะ上，目光与胀进来的云雾般的红光相遇，被急雨洗涤了夜的窗玻璃尘不染，将没被房屋和树木遮挡住的八月的原野展现在我的视野里。磨房前的大街上，雨水冲走了所有的浮土，暴露出坚硬的栗色土层。街面泛着漆样的光辉，有两条没死利ำ索的青脊大鲤鱼搁浅在街面上，它们的尾巴还在垂死地颤抖着。两个穿着灰军装的男人，个ฐ高个矮，高的瘦矮的胖，抬着竹篓子，踉踉跄跄地沿着大街走来，竹篓里盛着十几条大鱼，有鲤鱼，有草鱼，还有条银灰色的鳗鲡。他们兴奋地发现了街上的鲤鱼，抬着篓子跑过来，他们跑得十分别扭，像拴在起的鹤与鸭。大鲤鱼！矮胖子说。两条！高瘦子说。他们捡鱼时，我看到了他们脸的大概轮廓，确信他们是六姐与巴比特结婚宴席上的两个堂倌，独立纵队的内应。磨房外站岗的士兵，斜眼看着捡鱼的人。带哨的排长打着哈欠，踱过去，道：“胖刘瘦侯，你们这叫裤ไ挡里摸卵，旱ທ地上拾鱼。”瘦侯说：“马排长哟，您辛苦。”“辛苦谈不上，肚了饿得慌。”马排长说。胖刘道：“回去熬鱼汤，打了这么เ大的胜仗，得犒劳犒劳三军。”马排长道：“这么几条鱼，别说犒劳三军啦，够你们伙夫头子吃就不错了。”瘦侯说：“您大小也是个干部，干部嘛ใ，说话要有证据，批评要注意政治，可不能信口开河。”“开个玩笑，何必当真呢！”马排长说，“瘦侯，几个月不见，你的口才见长嘛ใ！”
在他们的吵嚷声中ณ，母亲披着红彤彤的霞光，沿着大街，步伐缓慢沉重但却异常坚定地走了过来。“娘——”我哭叫着，从石磨上扑下来。我想飞进母亲的怀抱，却重重地跌在石磨下的烂泥里。
等我醒过来时，看到เ六姐激动的脸。司马库司马亭巴比特司马粮都站在我的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