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人民共和国不管部坐落在复兴门外马路南，李殿赋是该部美术局二处的科员，第二天早早的他到了班上。来的太早，等了会儿钱处长才到。钱处长是位粗面皮的中年女同志，二处的领导。李殿赋请她出面，以组织的名义设法阻止红卫兵抄家。钱处长叫他别着急，说待会儿研究研究再说。听处长的口气平和，他觉得问题不大，心里挺高兴。
他们开始研究对策。李殿赋成竹在胸，说有困难找组织，明天去找单位领ๆ导，他解放前是革命大学生，解放后拥护共产党，即使家庭上历史上有点什么เ问题，也轮不到红卫兵来处理，有处长有局长有干部处呢。
他出去上厕所，小儿子说爸爸真“神”，应该在家谱上也给爸爸记条，“某年某月某日，李殿赋支持隔离审察李露，还写了两封信，李云和马珊送去。有封是给工作组的”。妈妈朝窗户外面张望，提醒他不要当着爸爸的面这么说。
大家聚在客厅里，李殿赋高兴地在地上走来走去，说李露有眼力有魄力，敢和主席夫人对着干，爸爸没白培养他。什么叫聪明？聪明就是观微风起于浮萍知风暴将至，李露能在当时情况下看出工ื作组压制群众运动，说明他聪明，遗传爸爸。他遗憾地说现在不兴记家谱了，要是放在过去，应该在家谱上写上“某年某月某日，李露在清华大学反对工作组，捍卫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
我姓黄世仁的黄
最后希望看过的朋友留下宝贵意见。
李雯把大哥推出屋，用身体压住纱门。袜子板抢到手爸爸伸手去拽李雯，李雯劝他，假意埋怨哥哥惹爸爸生气。拽两下没拽开女儿，隔着纱门李殿赋用袜子板指儿子，说：“我告诉你，我还没死呢，这个家还是我当家，轮不到你指手画脚！越大越不懂ฦ事，大学白念了，敢和我顶嘴。上了次大会堂，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见了回总理江青，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这么多天不回家，家里这么多事，你妹妹你弟弟都出了大力，你倒好，壁上观。不管就不管吧，谁也没说你什么เ，喝，倒教训起我来了。告诉你，我像你这么大，不比你差：资本论天演论共产党宣言我都读了——”他每说出本书的名字就用袜子板敲下门框，“上街，上前门火车站演戏我还当过学生会主ว席”
龙新า芳在他身后小声劝他息怒，说两ä家邻居都听着呢，言外之意提醒他有克格勃。他朝北屋东屋望望，他们两家的窗户都罩着冷布，后面影影昭昭明显有人站着。
第五章
出了屋李露站在院子正中，揪片葡萄叶子撕着玩。“你瞧他那德行。”李殿赋悄声对龙新芳说，“怎么着他也得给我个台阶下吧？”后面这句话是用眼神说给龙新า芳的。龙新芳拉门出来，叫李露去跟爸爸道个对不起，承认错误。她压低声音说：“别ี叫他闹了，让人家看热闹。给他个台阶，就当他是个小孩子。他等着呢。”
李露说妈妈就知道委曲求全三从四德，他刚ธ才说的话没有错。见儿子和妈妈说话也气哼哼的，李殿赋隔着纱门说龙新芳：“看见没有看见没有，他跟你都这么横。我告诉你，孩子这样，都是你惯的。”
龙新า芳回头歉意地笑笑。在丈夫眼里，孩子的过失永远是妈妈惯的，偶尔口臭屁多也是遗传她。“我惯的我惯的，赖我赖我。”她说。
李露瞪妈妈，说妈妈惯着爸爸，手绢都是妈妈洗，家里好吃的好喝的都紧着他吃，家务活儿从来不干。这时候李殿赋在屋里说儿子“充大爷”，李露小声说：“也不是谁充大爷。”
李露和妈妈这么嘀咕，是有代价的，妈妈不断踩他的脚，阻止他继续往下说。
“北屋”“东屋”两家的孩子出来站在门口台阶上观看。龙新芳有些急了，她打下李露，硬拉他回屋给爸爸道歉。李露说什么เ不干，拽着葡萄架的杉篙不放手。拉几下用力过猛，龙新芳出溜进葡萄坑，坐在地上，“北屋”“东屋”的孩子看着直乐。“你看你哥哥多不懂事。”李殿赋跟李雯说。声音异常的平和，点不像生气，李雯心领神会出来帮助妈妈拉哥哥。小儿子站在爸爸后面，却朝大哥翘大拇指。
不是在斯副局长家受点窝囊气，也许李殿赋不会发这么大的火。现在比刚才冷静多了，他琢磨着这孩子如今见了大世面，今非昔比，接着往下闹吧，“北屋”“东屋”看热闹还是小事，急了这小子真的和自己玩混的，反倒不好收场；不过就此罢手，没给自己台阶下不说，前有车后有辙，下回弟弟妹妹们都跟他学，那还有什么家庭秩序可言。他烦躁地摆弄着袜子板，流出好多汗。
不少中国人未必知道横竖摞起来叫什么，但是却深明大义，知道儿子要听老子的女人要听男人的然后大家块听皇上的。从老祖宗那ว里算下来，到李殿赋这里已经是四代“书香”，和般人比，他更知道上下尊卑的道理。但是圣人云“成大事者不避小节”，革命导师也教导我们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在当前这个敏感的时刻，还是以大局为重吧。李殿赋用袜子板敲敲门框，听见声音的人都安静下来，他对李露说：“你呀，我看你没多大出息，刚取得这么เ点成绩就骄傲。我当学生会主席时——”他说着转过身，随意将袜子板丢，看着其它几个孩子说他当学生会主席时如何如何。坐下来他大喝声：“晚上吃什么？我饿了。”又对小儿子说：“给我沏杯糖水。别ี不舍得，多放点糖。说半天话了。”
孩子们都有些胡涂，发起脾ຆ气爸爸向是不获全胜决不收兵，今天怎么了？随着妈妈后面李露进了屋，余光瞄着爸爸，担心他欲擒故纵，准备只要爸爸有异常举动，他拔腿就跑。几年前都上高三了，过年爸爸讲他小时侯过年的情景，李露就是因为放松警惕，随口说他“宣扬封建”，挨了记耳光。
到了晚上这个家庭又恢复了原有的气氛。李殿赋两ä口子和李露李雯小儿子还有两个小闺女围着饭桌吃红烧鸡。李殿赋去斯副局长家，龙新芳擅自做主把只打鸣的母鸡杀了，加上去年晾的茄子干萝卜干干白菜炖了大锅。
“咱们家有个ฐ解放军，现在又有了个红卫兵，你们五个孩子，五分之二是革命的，啊，我很荣幸。”李殿赋坐在桌子上首，春风满面地说，嘴边上的油腻灯光下闪闪的，滋润而诱人。
第六章
两ä个妹妹每人分到两ä块鸡肉，小儿子被父母作大人看待，不在分配之列，弄得他反而不好意思去搛，故意把茄子干萝卜干摆在碗面上。妈妈看见，搛给他半个鸡翅膀，他讨好地搛给哥哥，哥哥笑笑又还给他。他们兄弟俩相差八岁，长相哥哥像爸爸，浓眉高准；弟弟像妈妈，白皮肤大眼睛。
“你们都要向大哥学习。运动开始，他敢于和工作组做斗争——这可不般啊，连我都没看出工作组是反动路线。现在呢，又在蒯大富领导下开展革命，总理江青接见。这是咱们家的光荣。可惜不记家谱了。”李殿赋继续在说，“‘老子反动儿背叛’，江青改的吧？改得好！‘老子反动儿混蛋’，老子反动儿子怎么就定混蛋呢？你们爷爷我爷爷祖爷都是封建官僚，我混蛋吗？我点不混蛋。是不是？我不但不混蛋，我还是革命青年，差点去延安。老子反动儿子可以背叛嘛ใ——当然我不反动——江青同志改得好。现在呢，你们大哥给你们做出了表率，职员出身怎么啦？职员出身照样可以参加红卫兵。小云——”他用筷子指小儿子，“首先是你，你要争取早点参加红卫兵。职员出身照样可以参加红卫兵。”
大家都默不作声地听着。这个家庭订有很多条家规，譬如听长辈训话时不准东张西望坐着不准把脚踩在椅子面上不准光膀子上街女孩子不准翘二郎腿“食无声”是其中之ใ。吃饭的时候别人必须ี装ณ哑巴，可是作为爸爸的他，什么เ时候想说就说想说多久就说多久。有回家人聊天说到游龙戏凤这出戏，李殿赋点评说老百姓搞破鞋是作风问题，皇帝搞破鞋就是“游龙戏凤”——别ี人吃饭说话是没教养农民习气，他吃饭说话别ี人就必须洗耳恭听，因为他是这个ฐ家里的皇帝。
李殿赋继续在发表高论，他说解放以后中国发展为什么这么慢？过去不知道，现在明白了，都是走资派在捣乱。要是没有他们捣乱ກ，“超英赶美”早实现了。“美国没什么了不起，咱们李家从浙江来北京做官时，美国还茹毛饮血呢。英国，咱们中国这边都明朝了，英国人那头还穿木头鞋呢。小日本混蛋，学生打老师，唐宋他们才开化。跟你们说，咱们中国人比美国人英国人小日本都聪明，没有什么事情咱们干不了的。”他说，“汽车算什么？诸葛亮的‘木牛流马’比汽车好，不喝汽油啊。导弹那是咱们中ณ国人发明的，宋朝就有了。足球——”他看小儿子，“高俅，高俅知道是谁吗？那ว时侯就踢足球啦，那是咱们中国人发明的。咱们中ณ国不光有四大发明，还有瓷器茶叶漆器屏风丝绸筷子元宵粽子”
“铁蚕豆米花糖呢？”小丫头含着筷子问。
“国外要是没有那ว也是咱们的。”李殿赋说。
“臭豆腐算不算？”妈妈小声问。
“严å肃点！”李殿赋说，妈妈红着脸左右看看。“我和你们妈妈都上岁数啦，你们好好干吧。把走资派清除干净，早点把咱们中国建设好，等你们到了我们这个岁数，啊，让咱们中国和‘大老美’平起平坐”他越说越动情，竟然放下筷子进行专职演说。
美利坚合众国在李殿赋嘴里总被称之为“大老美”，小儿子嘀ถ咕说美国是帝国主义แ，要消เ灭了它。李殿赋大度地看他，问他知道不知道什么是帝国主义？李雯抢着说侵略欺负亚非拉人民的就是帝国主义。
好吃的让爸爸吃，这也是家规之。今天饭桌上李殿赋单独吃白面馒头，其它人吃“混合面”的白面棒子面各占半。李殿赋吃馒头有个习惯，拿过馒头他先掰半，放下；把手里的半再分为二，之后放下半，再把手里的半的半再掰半这样半半掰下去，直到เ掰得合适大小才放进嘴里。因此他吃馒头，面前总排着排从大到小的馒头块，像他的又群孩子。他掰块馒头放进嘴里，说李雯说的是书本上的，国家穷国家弱，别人就欺负你，你周围就是帝国主义。国家富国家强大，周围就没帝国主义。历史上汉朝唐朝元朝康乾盛世周围怎么เ就没有帝国主义？小儿子刚要反驳，妈妈桌子下面踩他的脚。
第七章
话锋转，爸爸给孩子们出了道题，问报纸上说的“赫鲁晓夫式的人物”指的是谁？气氛下子活跃，孩子们有说是邓拓吴晗廖末沙的，有说是彭真的，李雯说部队师级以上的干部ຖ去年就传达了，是罗瑞卿。每听完个孩子的回答，李殿赋的脑袋就顽ื童似的左右摇晃，嘴里连说不对。李露直没作声，看大儿子直不说话，李殿赋让他猜“赫鲁晓夫式的人物”是谁？
睡着还说自己“睡着了”，明显是马珊不愿意见自己，这么半天李露身在浮云。看爸爸问自己，他敷衍地伸出两个指头。看见大儿子两个手指伸出，李殿赋欢喜地说：“瞧瞧，还是你们大哥行，有政治头脑，看问题准确。对喽，我看，就是要抓这个ฐ大头儿。”
炖鸡的香味儿把“北屋”“东屋”家的两个小子吸引过来，他们蹲在纱门外面向里面张望，不住问你们吃什么呢。鸡炖好龙新芳给他们两家各送去小碗，见俩孩子在门口不走，她拿起个ฐ混合面馒头出来。刘英和宋家媳妇都过来拉孩子，客气阵，两个孩子人拿着半个黄馒头回家。
饭后，李殿赋表扬李露不简单，能猜出“赫鲁晓夫式的人物”是他。“谁啊？”李露反问。
“啊，你不知道是谁？那你伸俩指头干吗？”李殿赋有些失望。李露说他伸两个ฐ指头，个是指彭真个是指罗瑞卿，他们俩文武，合起来要颠覆无产阶级专政的中国。“嗨，我看你伸俩指头还以为ฦ你说的是他呢。”李殿赋说。
“谁啊？”李露问。
“二把手啊。”李殿赋伸出两ä个指头，把嘴撮成个圆筒，说：“刘——”
“不会吧？”李露含糊其辞。他晓得爸爸说的“刘”是谁，但是觉得不大可能。
“不会？”李殿赋从褥子底下抽出张人民日报，点着毛主席接见红卫兵的合影照片，说：“看！毛主席都给他个后脊梁，还不会？上天安门他都排第七位啦。”
爸爸只顾跟哥哥说话冷落了别人，洗着碗筷的李雯故意把家伙弄得叮当响；小儿子嫉妒得嗓子眼儿发痒，决定不把刚听到的有关马姗姐姐的消เ息告诉哥哥；二丫头看见爸爸伸着两个指头跟大哥鬼鬼祟祟，也把自己的两个指头举在眼前，翻过来调过去地看，猜不出有什么含义。她急赤白脸地叫：“‘赫鲁晓夫式的人物’到เ底是谁？告诉我。爸爸您偏向大哥。”
小丫头闹中取静，独自人坐在小板凳上，膝盖上放着个鞋盒子，两只眼睛探照ั灯似的朝里面扫射。鞋盒子里面装着她攒的毛主席像章，质地有铝的塑料的还有陶瓷的。
第章
过了国庆节，小风吹着显出凉意，天天比天短了。吃过晚饭收拾完，李殿赋两口子相对而坐。夕阳照在东屋的玻璃窗上反射进西屋，他们俩的身影驴皮影似的映在后山墙上。“北屋”也有个女儿，和二丫头亚茹般大，这时候她们正在院子里跳皮筋儿，边跳边唱。她们先唱“高级点心高级糖，高级老头上茅房”，接着又唱“邓拓吴晗廖沫沙，根藤上三个瓜，黑瓜瓜烂瓜瓜，都是资产阶级臭瓜瓜”。
“北屋”和“东屋”的两个ฐ小子在李殿赋他们的窗台儿底下玩过家家，亚茹弟弟比北屋小子大两岁，他管北屋小子叫“儿子”，北屋小子管他叫“妈”。当妈的大约正在哄儿子睡觉，发出咿咿呀呀的催眠声，北屋小子睡着了逼真地说梦话，李殿赋听着感觉身上有虫子在爬。他想轰他们边玩去，又不敢，只能ม次又次地站起来，隔着玻璃看他们，希望俩孩子抬头看见他，他就呲起牙吓唬他们走开。
可是俩孩子玩的非常投入，他们又开始“吃饭”。亚茹弟弟递给北屋小子半块砖头，让他吃。北屋小子问是什么เ？亚茹弟弟说是窝头。北屋小子看见亚茹弟弟拿着块瓦片在啃，问他吃的是什么？亚茹弟弟说是饺子。北屋小子不高兴，问他为什么吃窝头，亚茹弟弟却吃饺子？亚茹弟弟说当家长的都吃好的。北屋小子说地主也吃好的，亚茹弟弟吃好的，亚茹弟弟就是地主。“啪——”亚茹弟弟扇北屋小子个嘴巴๒，“哇——”北屋小子哭了。
“你干吗打我弟弟？”宋家女儿朝亚茹弟弟喊。
“他干吗骂我是地主？”亚茹弟弟分辩。
“嘿，你们小子怎么เ上手就打人啊？”宋家媳妇从北屋跑出来，把自己้儿子拉到跟前，给他抹把鼻涕，随手蹭在衣襟上，“管不管哎！”她朝东屋喊。
“你们家小子嘴也够贱的。”刘英不能不从东屋出来。
“那也不能上手就打人吧？”宋家媳妇说。
“行啦，我跟你道个对不起还不行吗？对不起啦，还不行吗？”刘ถ英说完照儿子屁股踢脚，“讨厌，不要脸的玩意儿，回去。”
“谁不要脸了？别变着法儿骂人好不好？”宋家媳妇说。
“我说你了吗？真新鲜ຒ，有拣钱拣钱包的还有拣骂的。”刘英说。
亚茹爷爷遛弯儿从外面回来进了院子，面对儿媳妇和“北屋”的争吵视而不见，扶着葡萄架不停地咳嗽，声音渐渐盖过两个女人。他脸色越来越紫，声音则越来越含糊，仿佛有桶糨子糊住他的喉咙。每回听到他这么黏糊糊的喘气，李殿赋总想用通条给他捅捅。亚茹跑过去给爷爷捶后背，老爷子“哇”的声怪叫，大口粘痰吐在地上，差点喷在孙女身上。
龙新芳养了几只鸡，独门独院时每次给鸡放风，都得等到李殿赋上班以后再进行。在他下班之前，定要把鸡关回去，再把地上的鸡屎打扫干净。“北屋”“东屋”搬来以后，他们养的鸡是人起鸡起人睡鸡睡，整个ฐ院子成了他们的养鸡场，到处都是花花绿绿的鸡屎。亚茹爷爷腿脚不利落，后来到了冬天，满地的鸡屎冻成小冰砣，次差点把老爷子绊个跟头，他大骂通娘，于是他们两家的鸡就终日关了禁闭。鸡屎没了可是老爷子吐痰依旧，大冷天的，落地马上结成冰，日头之ใ下闪着银光，晶莹剔透如蓝田之玉，展示个冬天。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二章
归巢的乌鸦在天上叫着，阵风起，枯黄的葡萄叶子摇摇摆摆飘落下来，像生病的孩儿在向自己招手，李殿赋阵揪心。这两架葡萄是新房子盖成后，原来给他们李家看坟的老石头儿送来的，当初ม的两根小荆条，现在扑扑拉拉盖满了整个院子。照往常，到这个时候李殿赋要忙着给它们灌水刷农药，打霜前埋起来过冬。房子交公，理论上葡萄也是公家的了，这回他不打算再管它们了，死就死了吧。想到自己奋斗ç多半辈子，到头来和“卖瓜子的”同居所，心情沉重得像是溺水者，点点往下沉。
墙角有奇怪的声响，龙新芳说猫得病了，在吐。李殿赋没答话，眼睛看着院子。院子里凉衣服的绳子上挂着两条红色的，大小，风紧，它们绕着绳子翻跟头。李殿赋说和龙新芳对对子。见丈夫情绪不佳，龙新芳正琢磨着怎么让他高兴高兴，听他讲要和自己对对子，她连忙说好。李殿赋让她先说，龙新า芳随口说“有病家猫又吐又泻”。李殿赋点点头，他应下联“女人大小”。龙新า芳听了直乐。
李殿赋制定的家规还有条：女人的要晾在男人看不见的地方。龙新า芳看着绳子上的两条裤衩，说工人家不在乎ๆ这些，哪天哪天去谁家，看见月经带就挂在脸盆架上。“我估摸着，这做裤衩的红布准是用红卫兵介绍信买的，不要布票。哪天让李露也开张介绍信，咱们也扯几尺，给李雯她们每人做两条？”她征求丈夫的意见。
李殿赋叫小儿子给猫吃点大黄片，他说肯定是猫吃多了，撑着了，给它打打食。孩子们很不情愿地照办了。
从李殿赋的曾祖父入京为官不愁吃喝开始，孩子们有点不舒服就吃“大黄”开路，理论基础是小孩子贪吃，积食生“火”“火”生百病。到了李殿赋这里，未雨绸缪，甭管积食不积食，每到周末按年龄大小给他们分发药片，做预防。过年大扫除，从床底下扫出堆大黄片。这以后再吃，他让孩子们排好队，亲眼看他们吞下去，完了伸出舌头检查。
大黄片没能够挽救大花猫的生命，两个小丫头难过的流泪。李殿赋问小儿子是不是喂多了？孩子们起嚷嚷，说是按爸爸吩咐的“四分之片”喂的。龙新芳忙对李殿赋说：“你早点说啊，早点给它吃，可能就死不了了。你说晚了。”李殿赋脸上刚显出的点自责立刻云散。
没人的时候小儿子说妈妈真会拍马屁，错误也变成成绩。“我才不是那种溜须拍马的人呢。”龙新芳说，“我和你爸结婚二十多年，很多事情只要没听你爸的，准保出错。”小儿子捂着肚子笑，说照妈妈这么说，听爸爸的话他们家的革命事业就发展；不听爸爸的话，他们家的革命事业就倒退；逗死他了。“去，讨厌，本来就是。”龙新芳笑着生气说，“有回窝头锼了，你爸让我扔了，我没听，搓碎了熬粥，结果你们喝了都拉稀。”
孩子们拉稀龙新芳向丈夫检讨，李殿赋说拉稀去火，这星期不给孩子们吃大黄片了。见丈夫能够这样娴熟地运用辩证法，她五体投地。
晚上李露意外地回来，眼睛里放射着异样的光芒。
上次回家，爸爸叫他抽空奶奶和姥姥，今天下午他完成爸爸交给的任务。眼睛放光，是他看完奶奶姥姥之后，去学校找马珊，并且幸运地见到她，叫他这些天的朝思暮想有个满意的了断。
马珊的学校在所旧王府里，门口李露被门房大爷挡住，说今天几个ฐ学校的学生在排练红卫兵组歌，外人不准擅入。他说找马珊，门房大爷说马珊是领唱。几个拿着竹竿进去沾知了的小孩儿也被挡住，他们不情愿的离开，准备翻墙进去，门房大爷后面盯着他们。这些孩子看没希望了，走到安全距离，起骂他，然后撒腿跑掉。电å子书分享平台
第三章
门外等着，李露跟门房大爷拉家常，他待答不理的，翘着厚厚的嘴唇，立在门道中央，眼眺远方แ。解放后这学校成立他就在传达室看大门，红卫兵掌管学校大权以后，任命他负责全校的治安保卫工作。这工作前是副校长管的，他不能ม明着跟李露说“自己现在是领导了”，便学着原来副校长的样子，手背在身后，皱着眉头，谁也不看。
时起时伏的歌声从校园里传出来，接近傍晚，歌声停止，越来越多的男女学生说笑着往外走。他们都穿著解放军的旧军装，戴着红卫兵袖章。男ç孩子们相互打闹着，有女孩子在旁้边，本来不值得争执的问题这时候也要说个脸红脖子粗；女孩子则拉拉扯扯，充分发挥尖叫和尖笑的本事，生怕那边的异性听不见。“八角楼的灯光，黎明的曙光”，七八个女孩子胳膊搭着胳膊字排开，跺着脚，唱着走过来。最旁边的个ฐ姑娘个ฐ子小巧，胳膊镖在旁้边人的肩膀上，别人迈两步的距离她迈步——被带起来脚尖悬空，感觉是人家照顾她，随便把她挂在那儿。门房大爷向她们招手，李露给她们让路。
凡是出来的女孩子李露都睁大眼睛盯着，生怕漏过马珊。原因她们都化了妆，律是红脸蛋黑眼圈，不盯着真有可能漏掉。大队人马过后终于看见马珊，她穿著便装，和个男红卫兵并排向这边走来。男ç红卫兵推着自行车，正在注意听马珊说话。他们走得很慢，从甬道那ว头出现始终没抬头。“你不是要找她吗？来啦。”门房大爷指着马珊说，回头看李露没了。
来之ใ前李露犹豫半天。以革命的名义自己爸爸揭发批判马珊爸爸和上缴棋谱，都是符合毛泽东思想的。可是想到要面对马珊，心里又打鼓，那ว种感觉说是不好意思还算好听的，说是黄世仁霸占了人家闺女没脸见人，点不过分。好在他个劲想像马珊是革命青年，定会站在革命群众边，理解李殿赋的举ะ动，这才有了勇气找到学校来。当马珊真的露面，他的两只脚๐竟然不知不觉把他整个人运输到墙垛子后面。
马珊和那ว个男红卫兵进了门道，门房大爷五指并拢举ะ在太阳|岤向男红卫兵喊“报告”，说今天个ฐ野孩子也没放进去。这个男学生是学校红卫兵组织的头头，他连说好。
马珊发现墙垛子后面的李露，诧异地看他。门房大爷继续啰里啰嗦向男红卫兵汇报，男红卫兵忽然意识到เ马珊在和个陌生男子说话，就把耳朵留给门房大爷，眼睛看李露。
马珊慌乱地瞟男红卫兵，男红卫兵问李露是谁？马珊支吾地说是她的表哥，来学校看她。男红卫兵和蔼地微笑，露出排小碎牙，和李露握手。马珊介绍男红卫兵叫石敢当，现在负责管理学校，同时也是这次红卫兵组歌的领导者和组织者之ใ。石敢当很魁梧，马珊介绍他时，他两ä腿叉开，拇指插进武装带，其余指头露在外面，敲打着。如果再给他条马鞭和顶大沿帽，配上他脚上的将官靴，太像夏伯阳同志了。
他们三人说着话往外走，门房大爷急忙进传达室拿出打气筒，举起问打气不打气？石敢当没回头摇下手。老大爷五指并拢举在太阳|岤，招呼道：“您——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