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次通话是在六年前，嘉丽明确地撒谎，她已经结婚了。那边阵沉默。隔了很久ื才问道，还好吗？
嘉丽阵怆然，近乎ๆ恼恨。她父母就站在边，狐疑地看着她，她不便说什么，匆匆地挂了电å话。后来她叮嘱父母，不要把她的联络方式告诉任何人。她父母或许是忘了，所以隔个年半载，他总能ม找到เ她，很忧伤的声音嘉丽便想着该换电话了。
他把车速放慢了下来。后来，他下了车，推着自行车慢慢地走着。当他再次打量她的时候，她注意到了。她也侧过头来打量着他，她皱着眉头，很冷硬地，几乎是瞬间，她又开始走路了。
他骑车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她轻轻抬起了头，他下子就看见了她那张呈露在路灯下的脸，沉静而肃穆，过于端庄，有瞬间，她似乎是沉浸到某种虚无的情绪里了，她的肉身变得虚弱而轻飘，她的神情在那瞬间，几乎是死的，无感情的。
对于我的样子，他也略略感到意外，他没想到会碰到这样的情景。也许他曾经设想过，在来时的路上，或者某天下午，经过某条小街的拐角，看到家人的门口，站着个小孩子，她把手指伸进自己的嘴里，静静地吮吸着。──那时候，他会想起什么呢？
我猜想，如果是在另种场合里，我们会擦肩而过的。我们已经认不出对方了。
她的矜持让姑娘们不快，翠儿吐口唾沫在地上踩踩说，德性！
沈曼转过头来，脸上透出股淡淡的吃惊的神情；路上她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看到不少人世丑态，听见很多俚语村话，着实长了见识。然而采访到底是件艰难的事，有次，沈曼鼓足勇气找到芳芳，芳芳说，有什么好聊的，路上不是直在聊吗？
沈曼说，你是哪年开始入行的？
芳芳哟声笑道，还真忘了。
沈曼有些讪讪的，低头看采访本，百无聊耐地在上面画些什么เ。翠儿旁冷眼看她，错错牙齿，嘴角浮ด现出抹淡淡的蒙娜丽ษ莎也比不上的微笑来。芳芳把嘴凑到小凤的耳边说，想跟我聊，她还嫩了些。
小凤也瞧不起沈曼，像切的欢场女子，她恨良家妇女。她不喜欢那张年轻紧ู凑的脸，秀气的单眼皮底下淡淡的睫毛，眸子清亮亮的，偶尔眨下，上面汪着水天哪，她纯洁得像个天使。小凤冷笑声，心像被虫子蜇了下轻轻疼了。平时若走在街上，她不喜欢的就是那些年轻的情侣，春天的太阳底下静静地走着，彼此的眼睛里也许会落下点光，对方的衣袂，根手指头天中午她坐在沿街的长椅上，看见对中学生模样的男女，大概是赌气了，女的跺脚๐就走，男ç的跟在后面，路作恭打揖，陪着笑脸。小凤气不过，恶毒地想，要是把这女的卖到丹阳街会怎样呢，她和芳芳般年岁，从未见过芳芳这样乔装ณ作势的。
沈曼把头转向小凤，小凤的心紧，怕她会问出些难堪可笑的问题来。果然，沈曼问道，为什么要从事这行，心里是怎么เ想的，家里很穷吗？她认真地看着小凤，打探她的反应。小凤睥睨她，言不发。旁的翠儿过来救场说，你有男朋友吗？沈曼说，你问这个ฐ干吗？翠儿笑道，你若是个雏儿，有些话就不能跟你说，怕你脸红。
沈曼把头转向窗外，脸没红，眼泪却淌下来了。
旁的张富看不下去，跟翠儿她们说道，你们也忒狠了点。——他本不赞成采访，怕火车上暴露身份，边又跟沈曼说，你这话问得外行，哪有这样采访的？
沈曼哭道，你让我怎么เ采访？我问什么เ她们都不高兴。我本不想来的，上面派了任务，主任又临时出差了。什么外行内行的，我是什么都不懂，我又不是干这个ฐ的，我凭什么要懂？我哪是她们的对手，她们是什么人？
翠儿拿眼睛看了看四周，低声说道，你说我们是什么เ人？
芳芳也旁嘀咕道，你最起码要尊重我们——沈曼拿眼睛看了看她，脸的鄙夷——小凤恨芳芳丢人现眼，训斥她道，什么เ尊重不尊重的，你要谁尊重？尊重值几个钱？
张富板起脸，朝姑娘们个个ฐ看过去，说道，给几分好颜色，都开染铺了啊！众人这才安静下来。
表姐闲来无聊，从坤包里掏出小粉盒左右照了照，边按了按两边的颧骨；芳芳翠儿受了传染，也各自掏出化妆包来，时间扑粉的描眉画眼的涂口红的，忙得不亦乐乎。翠儿看了看芳芳，低声道，擦掉擦掉，血盆大口的，你想吃人啊。芳芳照照镜子说，不算太红啊。翠儿啐道，你以为这是丹阳街呢。
这些天来，姑娘们着实素า净多了，是少有机会见着男人，见着也下能怎样；再者张富也关照ั了：都学乖点，路上别ี招蜂引蝶的——见有人捂嘴窃笑，他又说道，我这是为你们好——突然看见芳芳穿身无袖连衣裙，瞪眼道，还挂着幌子呢，去换掉！芳芳噘嘴说，我已经换了。她照身子看了看，自以为ฦ是再平常不过的件裙ำ子，委屈道，现在都穿这个，女大学生还穿肚脐เ装呢。
张富摆摆手，不容她说下去。芳芳只好换了件。回来的时候，却把大家都笑坏了，她不知从哪找来件村姑小褂，翠绿色的小花，颜色鲜ຒ得直晃人眼睛。袖子只盖过半个手肘。衣服小，身子势必不安份，像是要从里头挤出来似的，撑得胸前的纽扣个个ฐ关不住。翠儿笑得揉肚子，边跟小凤说，你看她的身肉。
现在，芳芳就穿着这件小褂，把口红擦了又涂，涂了又擦。她从镜子里突然看见辆水果车推过来，当即放下镜子回头看，那水果车上放着哈蜜瓜，水蜜桃，西瓜片用塑料é薄膜包起来。芳芳把头伸过去，乘务员停下来问，小姐买哪个？芳芳看得眼馋，拿手在塑料薄膜上挨个摸遍，露骨地直咽口水，说，我不买。
小凤把她恨得牙痒痒的，她偏这样不争气，让沈曼旁看笑话。那沈曼果然笑了笑，把头转向窗外，像擤鼻涕样从鼻孔里擤出声冷笑来。
芳芳站起来，伸了个ฐ懒腰，她的肥肥的小肚子从衣服里探出头来。芳芳的眼睛落在个男人身上，他把头吃力地扭过来，眼睛里满是拭探。她朝他笑了下，他也笑下，露出满嘴的肉牙花。芳芳是人来疯，况且这几天又闲得厉害；她支起膀子把头发扬了扬，男人站起来，犹犹疑疑地正待走过来，这时小凤拽了芳芳把，芳芳把嗲音拖得老长，说道，干什么เ？
张富也站起来，向芳芳重重地咳嗽；那ว人不敢造次，转了个身佯装上厕所去了。芳芳笑道，这人讨厌。张富说，老毛病又犯了吧？芳芳说，不是啊——翠儿恨得骂道，活脱脱个ฐ狗改不了吃屎的，也不看看什么地方，有人没人就往嘴里舔。芳芳竖眉道，你说谁？翠儿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芳芳说，你再说遍。翠儿说，我已经说过了。芳芳说，你再说遍。翠儿说，我已经说过了。
两ä人把这话重复了十几遍，再没了下文。
小凤见这路鸡声狗吠的，想必大家都忘了回家这档子事，然而火车明显提速了，路欢快向前奔去。小凤看了看手表，长长的唉叹声；众人彼此望望，像是突然醒了。芳芳到底沉不住气，把身子越过沈曼——沈曼往后躲了躲——趴在车窗外看了会，说，最多还有六七站地，换两趟汽车，今晚就到家了。
芳芳这说，大家都惶恐起来，翠儿悄悄抵了抵小凤，说，这下死定了。小凤握住她的手。翠儿说，我不比你厚道，你想啊，我在村子里得罪了多少人，哪个ฐ能饶过我？都等着看笑话呢。我自己้倒也罢了，我老爹哥哥的脸往哪搁，可怜他们还蒙在鼓里呢。
芳芳突然哭将起来，擦眼泪时手肘不小心触到沈曼的身上，沈曼不耐烦地站起身，欲把独自吃了纸袋的瓜子壳倒掉，走至芳芳身边时，两人不小心蹭了下，沈曼脸嫌恶，像沾了样脏东西似的把身上掸了又掸；趁张富两人离座说话的机会，翠儿上前啪地给沈曼耳光子，沈曼愣了下，捂着脸失声痛哭。
翠儿静静地笑道，你跟我搞，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影子！
沈曼哭道，你打我，你也配打我！——拿着纸袋就朝翠儿身上砸去，翠儿躲，头脸上还是沾了些。小凤欲掸，翠儿架住她的手，说，别掸，把张警官叫过来。沈曼气怯，哭道，你凭什么เ？我又不是冲你的——
翠儿说，冲她也不行。
沈曼说，你刚ธ才也骂她来着——
翠儿说，我怎么骂都可以，你怠慢她点都不行。
边又骂道，小娼妇，我就见不得你的轻狂样，我最恨你这种人，假扮正人君子，肚子伪道德。早就想收拾你了，我怕什么？大不了这次回家种地去，再不沾你们的边——你们男男女女，猪狗都不如，个个全是最不要脸的，却整天在我面前做出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还假模假式地问——把嗓音逼尖道：你为什么要做这行，心里是怎么想的——你说我是为什么เ，是为你们的脸长得漂亮？啊呸！我不过是为ฦ那ว几张票子，受你们的白眼冷脸，忍气吞声今天躲明天藏的，我凭什么เ？我再下作，也不至于拿热脸焐人冷屁股去。
乘客中有人探过头来，翠儿见了，索性站起来，把身上的瓜子壳抖抖说，横竖都没脸到เ家了，咱们今天就把话说开去——张富两人路奔过来，喝斥道，干什么？翠儿下子坐下来，先声哭道，她拿瓜子壳扔我，好好的，她拿瓜子壳扔我。
。｛｝｛｝｛小｝｛说｝｛天｝｛堂
六
六
小凤六人是在晚上到的村子——沈曼在省城下了火车，随即打道回府。
汽车载着姑娘们，走过村野的公路，看得见路金黄的油菜花开，绿色的麦子随风飘摇。空气里有股甜香的气息，这是丰收的六月，土地花粉植物所共同孕育的浓郁的芬芳。远方แ的薄暮中ณ有排排村舍，像写意画页页翻过；间或能看见缕缕炊烟从户人家的房顶升起，渐渐淡入空中，与天色融为体。
小凤沿窗坐着，呆呆地想，这就是她的村庄啊！事到临ภ头，她反倒镇静了；脑แ子有点木，像是刚从睡梦中醒过来样。
中ณ巴车突然停下了，路边有个ฐ姑娘像小鹿样跳上车来，她梳着麻花辫，件雅黄衬衫束至腰际，脸上汗涔涔๒的，虽淡眉淡目，倒也有股生气。小凤赶紧低下头，她认出她来了，是高中时的低届同学李霞，家在邻๑乡，念至高二就缀学了。李霞走到เ小凤身边时咦了声，旁的翠儿抵抵小凤，小凤不得不抬起头，脸上放出恍然惊喜的神色来。
李霞说，回家收麦子来了？
小凤心宽，感激地点点头。
李霞兴奋地说，念曹操，曹操到。这不，本想过了农忙就打听你地址的——小凤的心紧——李霞伸手到เ小凤的恤上只捏，颇为ฦ内行地说，是亚麻的。又挺了挺身子仔细打量她道，倒没变。再打量道，好像又有点变了，说不清什么เ地方，应该是气质吧。我跟你说，我就喜欢你这个ฐ样子，不张扬，不俗艳——搭眼瞟了瞟翠儿，跟小凤说，你看上去像个，呃，良家妇女。意识到自己说了笑话，先笑起来。
又说，厂里的情况还好吧？准见了世面，这趟我跟你块走，在乡下实在是呆烦了，点意思都没有。
小凤还不待说话，却见翠儿朝她递眼色，暗地里把手伸过来，用力晃了她两下。翠儿向李霞低声笑道，那ว好啊，块走呗，共同致富嘛。到时招呼声。
说话间就到เ了村口，表姐正领着张富几个下车，回头跟小凤说，还愣着干吗？不回家了？两ä人这才和李霞匆匆道别ี，相约日后联系。翠儿咬着小凤的耳跟说，什么烂货，就凭她这样，还想进工厂？丹阳街凑合着吧。小凤觑她道，人家也没得罪你！翠儿说，我不高兴，见了她我就来气。
表姐到了家门口，眉目突然开朗了许多，推开院门，活泼地叫了声舅舅舅妈，说道，看谁来了？群人鱼贯而入。老俩口吃了惊吓，抬身的动作迟缓得犹如电å影里的慢镜头，半天吃吃地说道，怎么都回来了？
或许是受了李霞的启示，表姐朗声说道，这不是赶着农忙，回家收麦子呀。边看着张富，讪讪介绍道，这两位是老板，过来谈点项ำ目。末句低得只她自己听得见。老俩口时不知该怎么搭讪。张富站了会儿，领ๆ着翠儿芳芳出门前，简单跟表姐交待番，话里话外别人不全听得懂ฦ，小凤几个却面如土色，听出身冷汗来。
那天夜里小凤失眠了。半夜里她睁开眼睛，看见月光幽灵样爬上她的枕边。乡村的夜是静谧的，窗外偶尔阵蝉鸣蛙声，空气新鲜ຒ得有如清晨的草汁，发出青色的气味。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她这是在家里，躺在从前直睡过的床上。她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人了，在她离家出走的这三个月里，她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转变。她爬起身来，几次抻脚想推醒表姐，表姐倒幽幽地说话了：怎么还不睡？
小凤说，你也没睡呢？
表姐唉叹声，也披衣坐起，说道，我想了下，还是赶早离开这里，这个ฐ家呆不得，弄不好要出大事。小凤说，我跟你块走。表姐说，傻孩子，你是这家的女儿，他们能拿你怎么着？小凤说，他们会知道吗？表姐笑道，说你傻，你倒真傻了。这是迟早的事，或许他们已经得了消เ息了。小凤啊了声。表姐沉吟道，你注意到没有，刚才他们的眼神，直看得人心慌意乱的。
小凤这才想起父亲的神情，那样的悲悯哀伤。晚饭后好长段时间，他个人蹲在老槐树底下抽烟。天色暗下来了，她看不见他的脸，只看见庞大的黄昏把他层层地裹起来，在那密不透风的寂静空旷的氛围里，小凤为ฦ他感到难过。
小凤说，按理说这事在外头也不算什么เ，只不过是图生计，也难得多想，久而久之自己้都习惯了。可是回家，对着父母上人，这事就变大了。表姐说，什么เ叫天大的事，这就是。小凤说，要不你先出去躲下，村子里——表姐说，村子里更呆不得，户户人家靠我发财，现在户户人家恨不得把我剁成肉糊。小凤说，那还有什么เ地方可躲？表姐说，现在我不躲，第，张富那ว边会察觉，他时半会肯定不走。再等等看吧，权当没这事，隔两天我们起收麦子去。你自己先要镇定，别整天耷拉着脸的，全世界都知道又怎么啦？旁人不点破它，我们自己倒先挂上幌子了？
第二天下午，表姐领ๆ着小凤到村子里走了圈，访了几个旧友，坐下来打了圈麻将，又探了探亲戚邻里，不免客气番，说了通家常。只见表姐落落大方地坐在人家的屋檐下，问寒问暖，神采飞扬，说到欢快处，发出的咯咯笑声恨不能让十里外的人都听见。走出来的时候，天色已近傍晚，表姐捅捅小凤说，怎么样？小凤狐疑ທ地说，说不好。表姐摆摆手说，你不懂，我看这事就到此为止，自古以来，从来都是大胆吓死小胆，俗话说先下手为强嘛。他们搞不懂的，原先半信半疑的，现在更云里雾里了。退步讲，就是证据确凿，他们也不能ม怎么着，只能认吃哑巴亏。这事谁敢明说？谁都脱不了干系！七大姑八大姨的，串起来全是亲戚，人要脸树要皮，藏着掖着都来不急呢。
又隔天，麦收开始了。小凤和表姐大清早起床，匆匆扒两口饭，拾起行装ณ就往麦田à走，小凤爹跟在后头，表姐不由分说夺下他的镰刀，扔到边去，说，你歇着，田里没你的事，我和凤足够了。辈子何苦来，就不晓得偷点懒โ享点福！说完妩媚笑，亦不敢多停留，脚不沾地的拉着小凤走了。小凤说，你是何苦来？爹忙惯了，你这样子，他吃不消的。表姐深深地唉口气道，我宁愿他打我顿，骂我几句，心里还好受些。小凤说，爹不是那种人。
两人走至村头，小凤远远地就看见了那ว块荒田。烘烘的太阳底下野花遍生，五颜六色片片的，小凤眯起眼睛，留心看那ว紫色的野草莓。她拿凉帽遮住太阳，鼻尖上渗出细小的汗珠来。才过六月，阳光已有盛夏的气息，然而那些花儿还没凋谢，正适时开得烂漫。小凤从荒田边走过，以为自己้会有很多感触，其实也没有，她只是静静地走过了，像经过任何块荒田。
麦子割了半，镰刀柄折了，小凤回家取镰刀。院子里静悄悄的，小凤咦了声：家里的人呢？她探头到厨房张了张，却见娘坐在灶前抹眼泪，她大约是哭了很久了，眼眶红肿，满面狼藉；为了压抑自己不发出声音，她拿手捂住嘴，偶尔从指缝里漏出两声蚊子似的嘤嘤๒声。小凤呆了呆。娘感到เ很不好意思，像做了件丑事样，赶紧把眼泪擦了，搭讪着站起来，朝小凤笑笑。小凤喃喃地叫了声娘，不禁泪落。娘自顾自走到锅台前，说，水开了，凉凉，就给你们送过去。
小凤再叫声娘，娘倒笑起来道，怎么啦？我又没事的。说着取水洗脸，小凤跟至井台边，壮胆问道，你告诉我！带点撒娇็的口吻，以防她讲实情。娘看了小凤眼，幽幽地说，我想着我闺女大了，娘老了；我想着我闺女还没说婆家小凤听了，身体阵阵发酸发麻。日头已近中午，酷阳底下什么都昭然若揭了。
她浑浑噩噩地走出家门，临走时并没忘记带把新镰刀。太阳底下她小小的影子矮且胖，她不管不顾地要踩着自己的影子，爱惜它，糟踏它。她瘦削的脊背隐隐地出汗了，阵夏风吹过，竟有寒冬的阴冷。猛抬头，脑子有点昏沉，眼前灰暗苍茫，她跌跌撞撞的，近乎ๆ晕厥。
表姐和几个村妇正坐在树阴底下乘凉，朗朗笑声刺破浓密的阳光。蓝天白云，金黄的麦浪，路边三两农妇，田野里忙于收割的农人这是她的乡村啊！三个ฐ月来造就的麻痹神经突然苏醒了，她感到疼，羞耻，点点良知。那些铁石心肠冷酷镇定涣散，身体的点点重量都撑不起，她走进麦田，腿软，膝盖磕在地上。表姐跑过来架住她，笑道，给土地老爷下跪呢？
表姐说，路过翠儿家没有？正闹着呢，翠儿寻死觅活的，很多人跑去看热闹了。小凤说，因为ฦ什么？表姐嗨声道，你说因为什么？不过借机滋事，家里人出出气罢了。小凤说，都挑明说了？表姐说，那倒不会，这层遮羞布总还要的。小凤掉头就走，表姐说，你站住。表姐在身后幽幽地说，不关你的事，你放心，她死不了。她不像你这样傻，被人卖了还兑钱给人家——小凤颇有意味地看了表姐眼，眼神里有些怨毒。表姐顿顿ู又说，我太了解她了，这闹，她走得更坚决了，她在家过不了几天。
张富已经走了，临行前过来和小凤家告别。小凤的父母站在门口，团着手只是唯唯诺诺的。张富走到房里，对呆坐着的表姐小凤说，我说过的话都还记得吧？两人点点头。张富说，大道理就不讲了，但须记住条，改过自新，好好做人；你们思量思量，好自为之吧。
这天夜里，小凤被表姐唤醒，表姐说，凤，我走啦！小凤看了眼地上的两只箱包，迷迷糊糊地说，去哪儿？表姐吃吃笑道，还能去哪儿？丹阳街呗。小凤说，那我呢？表姐说，这个你自己拿主意吧，我不便多说。你已经老大不小了，不能什么都指望别人。又说，舅舅那ว边你替我说声，我就不打招呼了。小凤说，这样不妥吧？
表姐不理会，在屋子里走上圈，摸摸这个ฐ，碰碰那个ฐ，月亮透过老槐树，在院子里撒下点点光阴。表姐在窗前站定，黯然说道，从小就在这里长大，在这里出嫁，这走，真有点舍不得呢。她慢慢地转过身来，背着光小凤看不见她的脸，然而她知道她定哭了。表姐说，凤，走出这个ฐ家门，我这辈子都回不来了。小凤说，不会的。表姐说，有时我也想着，我是不是丧失天良，做了很多恶事？小凤时无语。表姐说，你是不是也这样以为？小凤说，开始是这样，后来就不了。
表姐说，我也这样想的，对你们，我没的说的。我对不住的，是你们的爹妈，兄弟姊妹，家子人舅舅啊！表姐突然跪下来，在地上重重地磕个头，小凤跳下床拉她，表姐抵死不起来，边哭道，你不知道，我多难受他那样子他那ว张脸我不能看。
表姐走后不久ื，翠儿芳芳也跟着走了。小凤呆在家里，等闲不出门。有时她个人坐在院子里，看院子上方แ片蔚蓝的天空，天空底下她这么เ个ฐ人，微小如虫蚁，切都不值提。有时她也跟父母聊聊天，搭手做点事。因为话没说透，她和父母之间始终隔着层，没滋没味的。有天中午，家里弄了几盘小菜，父亲照例喝了点酒，酒足饭饱，突然掀了桌子骂将起来：我操你祖宗的，有人养没人管的东西他口水哩啦，渐次说不清楚了。捂着脸蹲到墙角痛哭，那简直是小孩子的哭泣，声音宏亮，没心没肺。小凤想，他在骂谁呢？骂表姐？骂她？骂自己？饭菜洒了地，桌子的边缘滴着汤汁，滴，两滴静悄悄的，不大听到เ声响。
又有次，母亲问她城里的事，说，你在那边可好？受过人欺负吗？小凤怔怔地说不出话来。母亲淡淡地说，听说翠儿几个都走了？小凤唔了声，母亲侧头看她眼，说，那ว你呢？
说话是在晚上，母女俩坐在院子里纳凉，母亲下下地拍打芭蕉扇，她的声音也是下下的，异常的冷静，平稳，小心。小凤说，我随你，你让我走，我就走，你不让走，我就不走。母亲犹豫了阵子，长长地叹了口气。
母亲说，凤儿，娘只你个女儿娘全指望着你了。不管怎样，找个人嫁了是真的，只有嫁了人你吃的那些辛苦，才算有了说法。要不你出去混遭干吗？你出去混遭，为的是嫁人。小凤笑道，依你说，我在乡下就没人要啦？母亲拍打芭蕉扇站起来，自顾ุ自走到屋里去，在门口收住脚，迟疑会道，难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