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来，他们也不是没下过狠心，到南京来趟，来趟看看她的生活，那是种相当于仪式化的东西，走下过场，说明有那么回事就完了。他们发过无数誓，把牙齿咬得格蹦响，然而末了总是来不了。有次父亲已在途中了，却因场大雪打道回府──他坐的是长途汽车。又有次，当然更不成理由了，因为没有赶做合适的礼服而耽误了行程。
父母尽管不提出任何要求，她可不能ม不提出来。她是个有自尊心的人，向善，向上，她不能留แ话给别人说。她希望他们来验证下她的生活──四年来，她谨慎地生活着，就是为ฦ了让他们来验证。她万次地邀请父母来同住，他们越是推让，她越是殷勤，点点接近那渺茫的希望。她人生的所有光亮全集中在这里了，盼望他们到来，与自己的盼望作斗争。
她并不太多问什么的，说了会儿话，就差老四回房，看看他二哥三哥可在，老四把头贴在窗玻璃上说，你呆会来打扫吧，他们在睡觉。她笑道，谁说我要打扫，我要洗被子，顺带把你们的块洗了。
她又问，你嫂子漂亮吗？这个ฐ让老四为难了，他低着头，把手伸进脖颈处够了够，说，反正是，挺胖的。她就笑了。
蟑螂说，你在看什么？你在看我吗？
有时候，我会从办公桌上抬起头来，真是很茫然的，我这生。──曾经有许多烦恼，也痛苦过，也快乐过，有点点爱过，然而都过去了，不算了。现在呢，我很好，坐在办公室里，啃着手指头，身穿华服，我的眼睛里全是蓝天。
早ຉ上很早就醒了，把门窗都打开，静心地等待走廊里出现的脚步声。小凤很会听脚步，哪个ฐ是胖胖的，哪个是毛子的，哪个ฐ是张富的小凤和他们都熟了，相互之ใ间很客气；如果穿着便衣，无论如何是看不出他们身份的。小凤很喜欢听他们的脚步，他们说话的声音，他们呈现在她面前时真实的脸庞，不管怎样，他们都还年轻，小凤的心里的种异样的轻松的感觉。
小凤还没恋爱过，有时她会胡思乱想的。
天下午，小凤和芳芳被叫到毛子的办公室，办公室里还有个叫金雅的女警察，大概是书记员类的角色。小凤进来的时候，毛子和金雅正在说笑。毛子挠挠后脑勺说，搞什么เ搞，这种事应该派你们女同志去应付。金雅笑道，害羞了？你莫不是看上哪个ฐ姑娘了？毛子说，说实话，我还真有点看上你了。
小凤两人进来的时候，毛子就严å肃了，递过来张表格，指着门边的张桌子说，那儿写。又看了看芳芳，问道，会写字吧？芳芳哎了声，吃吃艾艾地点点头。
小凤把表格填了递上去，毛子坐在沙发上看，半晌，半搭不搭地抬起头，认真地看了小凤会，说道，好好的个人，干什么不好，非干这个ฐ？
直坐在椅子上的芳芳，这时突然抬起头来说，我是被逼为娼。
大家不防她会说这个，下子都笑起来。毛子拿出支烟，把烟盒啪地扔到茶几上，说，谁逼你啦？你以为这是旧ງ社会呢？电å影上学来的吗？
芳芳也笑，嗫嚅着说道，我保证下次再也不犯了。芳芳的声音在发抖，像是要哭了。小凤不禁侧过头去看，时搞不懂ฦ她是真的还是假的。
毛子说，你也敢保证？没得打自己的耳光！
旁的金雅说道，有三进三出了吧？
芳芳愣了半晌，沉声说道，我大哥死了。造房子的时候摔下来的没钱治，后来就死了。我二哥是个废人，小儿麻痹症，不能下地干活。已经三十好几了，还没娶上媳妇我们那ว儿穷，要不你问她——指了指小凤——我还有个弟弟，去年刚考上县中ณ，成绩好，人也机灵，我妈说，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他念大学我爹妈六十好几的人了，每天起早贪黑家里穷，没有钱就指望着我了芳芳说得很慢，句顿ู的，听得出是用了些力气和感情。屋子里时沉默了。
金雅问，你家里知道你是干这个的吗？
芳芳摇摇头，哇的声哭出来，忙着擤鼻涕，拿手背去擦拭：谁愿意干这个？好好的，谁想去碰那些男人？都是畜ไ牲，不是人。
毛子疑惑地看着小凤，小凤很紧张，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只奇怪芳芳很会做，没错，她家里是很穷，她大哥死了；几乎ๆ是从天而降的，她突然有了二哥和弟弟。小凤点点头，向毛子说道，是真的。
毛子站起来，在屋子里走上圈，先说了通政策法规。毛子开始咳嗽，他大概也知道，他的这席话显得苍白无力，在这种场合，他的话不近情理，很冷漠，简直无聊。毛子合上文件，摆摆手，示ิ意她可以走了。
小凤站起来，毛子说，你留下。
芳芳警惕地向小凤递眼色，小凤不敢看，把双手像麻花似的绞起来。芳芳拿脚踢小凤，边问毛子，那我走了？
毛子说，甭呀，还有什么花头都块耍出来。
芳芳脸惊疑地说，什么花头？——很委屈的样子，边畏畏缩缩地朝门口退去。
毛子重新坐回沙发上，跟小凤说，你呢？你哥哥也得了小儿麻痹症？你也要供你弟弟念大学？
小凤抬起头来，说，什么เ？
她的脸突然红了，她看见他在看她，她很慌张。整个下午，小凤沐浴在夕阳的光辉里，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的脚下，看得见的浮尘在空中ณ飞。这屋里有个男人，他未见得有多好看，穿着白衬衫，不大的眼睛，下巴很光洁。小凤平时很少有机会能见着男人——丹阳街的不算。她十九岁了。
今天下午他总在看她，有多少次了？他也看芳芳，看完了芳芳，又看她，微微蹙着眉头，那意思像在说，你怎么跟这种人为伍？——他瞧得起她。小凤平时总觉得别人都瞧不起她，单为这点，她就感激他。他有多大了？二十六七岁了？听说已经结婚了，小凤没来由地吸了口气。这些天来，她突然发现自己像个少女，正处在情窦初ม开的年纪，收缩，紧张，微妙呵，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好时光，这个星期，七天。她认识了那么多的年轻人，都是正经男子小凤平时最怕正经男子，只要有他们在场，她周围的空气就不样些，她的心会像风样地鼓起来，害羞，飘摇，没有边际。
毛子说，问你话呢。
小凤吃力地抬起头来，说，啊？
毛子唉叹声，拿手枕住头，靠到沙发上。旁的金雅吃吃地笑起来。毛子说，你笑什么？金雅说，老革命碰上新า问题了，你平时倒是伶牙俐齿的。毛子摇着头，看着小凤又是咬牙又是笑的——大部分男子见着可爱的可恨的女子，都会表现出的样子。
屋子里又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大凡这时候，小凤总觉得这沉默是为她的：他在惋惜。因为她是这里头惟有高中ณ学历的人，她不太爱说话，她走路的时候有种老实沉着的调子，她不修眉毛，不涂口红，这天她穿着件黄格子衬衫，她有很多很多的格子衫，都是这三个月来添置的，表姐说，你疯了呢。即便在丹阳街，她也不穿镂空黑纱裙，客人点她的时候，总有些疑惑；客人再看她，小凤想，也许第二天她就会离开这里，回家，或者去家公司打工。
她不漂亮，可是有很多人说她长得美，她知道，那是因为她身材秀气，有口好牙齿。她身上总还有别的是外表所不及的，个戴眼镜的客人称它为质朴，小凤不由得想起她曾经喜欢的那ว些花儿，紫ใ颜色的，小花小朵，点都不夸张，可是现在还有谁会喜欢那些花儿？谁会有时间停下来，听她讲讲它们在风中太阳底下雨露里怎样生长的故事？
走廊里阵风吹过，门被推开了，进来的却是胖胖。胖胖说，怎么เ样？快结束了吧？毛子叹了口气，只是笑。胖胖也笑，睃了小凤眼，说道，都不好弄，那ว边已经闹起来了。毛子说，闹什么？胖胖说，都不想回家。
小凤啊了声，站起来说道，什么เ回家？
胖胖笑道，这不是？又来了个。
小凤回到房间的时候，表姐她们已经等在那儿了，翠儿在哭，芳芳坐在床上发呆，表姐说，这招够损的，星期来好言好语，原来是为来这手。回头看见了小凤，说道，都知道了吧？
翠儿接口道，我反正是不回去的。
表姐说，由得了你吗？
翠儿哭道，怎么回去啊？回去怎么เ说啊？家里以为我在外头是做生意的，现在好了，又是警车又是押送的——芳芳探头纠正道，是坐火车，他们答应保密的，都穿便服，不走点风声。
翠儿啐道，你是猪啊，为什么เ不动动脑子，偏听他们的。你整天只知道卖肉——芳芳朝表姐冷笑声，嘟็哝道，好像她没卖过样——翠儿的声音高了八度道，是啊，我也卖，可是卖肉跟卖肉还不样呢。
表姐朝翠儿瞥眼，低声呵斥道，说什么呢你！嘴巴跟刀似的，越来越不像话了。
翠儿搭了表姐眼，哭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宁愿坐牢也不回去的。
表姐抱着胸脯冷笑道，坐牢也得有资格呀，你差远着呢——依我看，你还是乖๔乖回去吧，事情已经做了，你还怕什么？啊？当初又没人逼你，全是你自己心甘情愿的，现在反倒要起脸了，我真正奇怪了。
翠儿拿眼睛看着表姐，大约是很吃惊她能ม讲出这样的话来。翠儿说，我错了，我说话不小心，本意也不想伤着谁。你也不用在这撇清什么，切都是我自愿的，不会赖到เ你身上。
表姐下子跳起来，说，你把话说清楚，我撇清什么了？我有什么好撇清的？当初是你自己赖死赖活地跟着我，我把丑话都说在前面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小凤旁冷眼看着，事到临头，话都说到这种份上，连带她自己，她都很瞧不起了。她也不去劝架，径自走到床头，认真地收拾起行李来，边捅捅芳芳说，还愣着干吗？你不回去啦？
三
三
年前，翠儿曾回来过次。
翠儿家在村里原是有些底子的，最当盛的时候，她父亲做过村长，她哥哥年纪轻轻就当了乡财政所所长，那是翠儿家的盛世。翠儿十六岁那年，她哥哥跟她说，赶明儿你出嫁了，多的不说，给你五六万做陪嫁是有的。
翠儿说，太多了吧？
她母亲笑道，你也不害臊，大姑娘家听着结婚陪嫁的，还多了少了的。
翠儿说，我害臊什么เ？我还当真不想嫁呢。不要说眼皮子底下的这些个ฐ，就是乡里县上的我也没瞧上几个。
她父亲说，就是。我闺女不急，我闺女长得俊，待有机会老爹供你去省城念大学。
翠儿摆手笑道，算了吧，这页ษ免谈了，我连高中都没考上。
她老爹笑道，这个你不管，我自会想办法。
说这话不久ื，翠儿家就出事了。她老爹哥哥因伙同乡长贪污受贿挪用公款被端了。出事的那天上午，翠儿不在家，回来的时候，母亲个人披头散发睡在地上，母亲看见了翠儿，匍匐着扑过来，抱住她哭了。
翠儿睡了三天，醒来的时候，太阳当空照，她这才意识到，家里的两个男人都走了，这个家不在了。又过了个ฐ月，传来了父亲和哥哥的消息，被判了刑é，家里的那幢青砖小楼ä被抵押充公了。那ว是多漂亮的幢小楼呵，沉着，气派，方圆几百里地再没有过的。临走的那天晚上，翠儿接回借住在娘舅家的母亲，围着小楼ä前后又走了圈；翠儿在花圃前站下来，弯腰把盆月季扶扶正，跟母亲笑道，多长时间没修理了，草都长出来了。
母亲只是垂泪。
翠儿撂下母亲，个人扶着栏杆朝院子里看，月光底下树影婆娑，阵风吹过，院子深处刮过缕烂葡萄的腐香。二楼东边的那个窗户是她的，现在门窗洞开，里面黑漆漆的片。晚十点不到的光景，就传来了凄寒的野猫叫春的声音。翠儿把脸贴在铁栏杆上，心里直在问自己，怎么เ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满脸的泪水。
翠儿跟母亲说，这院子虽然没人气了，看上去还是好的。
母亲哀求道，翠儿。
翠儿说，妈，我们还会有的，你信不信？人活口气，你信不信？——翠儿说得急了，口气没接上来，心里惴惴的。
当天晚上，翠儿到小凤家告别，姊妹两个ฐ挤在张床上，整整叽咕了夜。翠儿说，我出去这件事，只你个ฐ人知道。小凤说，我不会跟别人说的。翠儿说，我反正是豁出去了，这走，你权当我死了，不混出个人样来，我是不会回来的。小凤说，表姐那ว边都说好了？翠儿说，通过电话了，也没说死，让先过去住阵子，散散心。小凤说，就是。要是不顺心就回来，横竖这里都是乡里乡亲的。翠儿拉拉小凤的衣袖说，你是真傻还是假傻，这地儿容得下我吗？哪个ฐ不是势利眼，得势的时候看不见，失势的时候谁不想揉你在脚底下踩踩？说着哽咽起来。
小凤下床拿毛巾，翠儿把手抵住牙齿，个指节个指节地啃过去。小凤说，翠儿你别这样，你聪明，人又漂亮，出去见见世面，或许就能ม碰上个好男人呢。翠儿捅了小凤拳，笑道，去你的。小凤说，我是真话，你个女孩家，独自混世界到底难些。翠儿说，要是碰上坏男人呢？小凤突然想起前阵子看过篇报道人贩子的文章，又看过篇外地妇女被拐骗卖滛的文章，时说不出话来。
翠儿说，我其实也有点怕的，心里没底。小凤说，表姐那边不会有事的，她在合资厂做车间组长，人头熟，去的年头也早。再说从小块长大的，你还信不过她？退万步讲，她就是骗也不会骗你。
翠儿说，我倒不担心她，这些年她也常回来招工，带出过多少人？别人都不怕，我怕什么เ？我是担心路上——小凤说，第是路上，第二到了那边，见了花花绿绿的东西，你千万要守住自己。翠儿正色道，这个你不用担心，我心里肚子明白账。你说的那ว些事太离谱，哪扯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