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骑车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她轻轻抬起了头，他下子就看见了她那ว张呈露在路灯下的脸，沉静而肃穆，过于端庄，有瞬间，她似乎是沉浸到某种虚无的情绪里了，她的肉身变得虚弱而轻飘，她的神情在那ว瞬间，几乎是死的，无感情的。
他看见她的那刻，她正袖着手，在低头走路。她走得很慢很慢，旁若无人。从衣着上看，他没法猜测她的身份，她也许是个ฐ学生，或者是个良家妇女，个普通的市民，个ฐ孩子的妈妈，总之，从衣着上看，她不可能是个ฐ妓女。
我猜想，如果是在另种场合里，我们会擦肩而过的。我们已经认不出对方了。
近十年过去了，他老了。他穿着黑蓝条纹的恤，深蓝色的长裤，胳膊底下夹着公文包。他的头发并不蓬乱，只是比以前卷曲得更厉害了。他也不算胖，还是从前的适中ณ身材，五官也还是从前的，只是对我来说，已经完全陌生了。
嘉ล丽ษ阵怆然，近乎恼恨。她父母就站在边，狐疑地看着她，她不便说什么เ，匆匆地挂了电话。后来她叮嘱父母，不要把她的联络方式告诉任何人。她父母或许是忘了，所以隔个年半载，他总能找到เ她，很忧伤的声音嘉丽便想着该换电话了。
最后次通话是在六年前，嘉丽明确地撒谎，她已经结婚了。那边阵沉默。隔了很久才问道，还好吗？
嘉丽说，很好。
他不再说什么，从此挂了电话。
嘉丽决定见见张科长，既然他已经来到这个城市。——他是来出差的。刚才他在电话里说，这些年来，他直不能忘记她，常常想起她。
他是鼓足勇气才打这个电å话的。他说，这几年，他总有机会来这里出差，有时走在街上，他希望能在千万人群里碰见她，有个声音招呼他，有只手从身后拍拍他。他突然说，嘉ล丽，你长变了吗？
嘉丽低头想了想说，我老了。
他说，我也老了。
嘉ล丽ษ抱着话筒，拿圆珠笔的那只手在空中顿了下，她相信，他是真的老了。她这才发现自己很残忍，他们都老了。她最年轻的段是给他的，她竟不留恋！她心软，又次撒谎道，我已经离婚了。
那边阵唏嘘，电话里不便多说什么，便约晚上见。
下午的这四五个时辰，嘉丽准备去美容店做下头发，精品店里买几件衣服，然后回家休息。她估计今晚和他上床是免不了的，既ຂ然他们十年未见，况且她又是离过婚的。总之，上床是定的，要不，太说不过去了。
下面的这件事情，是嘉ล丽走到家旧货商店门口偶尔想起来的。她害羞地推门进去了，肥胖的老板娘大概ฐ是第次迎来这位衣着时髦的顾客，跟在她的后面不免吃吃艾艾的。嘉ล丽ษ在旧竹筐里挑了几件遭淘汰的学生衫，样式笨重失去光泽的旧皮鞋，件松松垮垮的对襟黑线衣，放在身上比试下，满意地笑了。
现在，她很明确自己想干什么了，她要化妆，变成另个人，那个ฐ十年前的自己：暗淡，自卑，贫困。她将重新变得灰头土脸，默默无闻。呵，没有人会记得她的灰姑娘时代，那像被虫子啃蚀过的微妙的难堪和痛苦，那些羞辱没有人会记起十年前的她，包括她的父母和弟弟，可是他记得，因为他只有这段。
嘉丽的内心突然阵温润，以至于开始颤抖。她全身心地投入到เ这次行动中来，她第次发现，三十年了，没有哪件事会让她如此激动。她飞车行驶在乡间公路上，看见田野的风扑面而来，这是树叶麦苗金黄的油菜花盛开的季节，多少年了，她的生活中不再出现这样的颜色了？现在，她看着它们，路飞驰而过，路微笑叹息着。
嘉丽倒饬了个下午，才把自己弄得比较满意。现在，她站在镜子前，仔细地端详着自己，自以为是无可挑剔了。镜子里的这个女人，看上去有三十岁左ุ右，她戴着副厚眼镜这是她从废物箱里找出来的十年前的那只，眼神疑虑呆滞。她面色苍黄，皮肤干燥，勉为笑的时候，眼角有鱼尾纹。她的衣服倒是干净利落的，像是经过精心搭配，然而看就知道是地摊上的便宜货；她分明是要见某位重要的客人，所以破例地涂上口红，像第次涂口红的人样，她犹疑，不踏实，所以涂ิ涂擦擦，最后变成种让人不安的颜色。
总之，这样的个女人，每天大街上都能看见很多，她平庸，相貌寻常，看就知道是出身底层，她她是个穷人。
呵，个穷人。嘉丽的身体竟阵簌簌发抖。谁能ม够知晓个ฐ穷人的痛苦：她的委屈和恼恨，她的消沉，她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嘉ล丽含着泪看着自己，现在，她真的相信件事情：她变回去了。十年的时空突然倒转，十年的奋斗付之东流。仅仅是两三个小时之ใ前，那ว个ฐ光彩照人的新女性许嘉ล丽，现在想起来就像场梦。
嘉ล丽ษ突然很伤心，她扶着墙壁，跌跌撞撞地走到เ客厅的沙发前，歪在了上面。她打量着这偌大空间里的切：灯饰，精巧的吧台。巨大的投影电å视。楼ä梯的玻璃踏板。落地窗外片绿色的草坪，邻居的小孩子和只狗。只皮球滚到เ草坪上，束阳光跟着它们跑。
她认真地看着这些，仿佛有天会失去它们；这本属于她的切，她要把它们全记在心里。
嘉丽ษ就这样走出了家门，步回首的，她先是把车开到市区的某个ฐ地下停车场。走出来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街上有夕阳的影子；正是下班高峰，许多人像树叶样纷至沓来，嘉丽ษ立在路边呆了呆，时竟无所适从。
就在这时，她看见个男人从街对面走过来，此人叫李明亮，某证券公司的老总。两年前，因涉及起证券纠纷和嘉丽有过短暂的接触，后来，嘉丽帮他赢了这场官司，从此便有了些交往。看得出，他对她似乎有点情意，偶尔会打个电话致声问候，前不久，他还请她喝过次下午茶，两ä人暧暧昧昧的，即便谈的仅仅是工作的些事。
嘉丽ษ没想到เ，她出门第天就遇见熟人！现在，他朝她走过来了，他似乎看见她了嘉丽惊恐地立在路边，根根汗毛直竖。她的第个念头，就是转过身去，发足狂奔，她要避开所有人，认识的，不认识的嘉ล丽ษ突然听他“咦”了声，抬头，他已站到她面前。
她下子屏住了呼吸。两ä人都疑惑地看了对方眼，他不介意地笑笑，说，认错人了。
是的，认错人了。嘉丽的身体阵发软，她把手搭在电线杆上。他走了。现在她知道，再也不会有人认出她了，她的朋友，亲人总有天，他们都会唾弃她。
现在，她要迫不及待地去见个人，只有他能ม认出她，哪怕她老了，丑了，衣衫褴褛，沦为ฦ乞丐。——只有他会相信她：只要她站在他面前，哪怕不说句话，他就知道：她是她。
她犹犹疑疑ທ地去坐辆公交车真的，她竟没想起打出租，路上，她低着头，就像做贼样，小心谨慎地看着周围的行人，每个人都很匆忙，冷漠地走着路。嘉丽第次以异样的眼光来看着她周遭的世界ศ：那些西装革履的男子，以及刚从写字楼出来的浓妆淡抹的小姐若在平时，他们必互相打量眼，每人心中杆秤，秤出对方的容貌，身份，地位，年薪可是今天，任她怎样看，他们绝不回敬她。
嘉丽突然气怯，她远远地站在边。他们瞧不起她，瞧不起穷人。她心中不由得阵嫉恨，他们凭什么เ？谁给了他们这样的权利？这些大公司里的小职员，他们站在公交车站牌底下，旁若无人，气定神闲她，她感到艳羡。偶尔，她眼睛的余光会偷偷地扫上他们眼，即便此时，她还不能忘记自己的身份，朝心中ณ吐了口唾沫说：就你们！平时来巴๒结我的可都是你们的老板！
车来了，她混在人群中，几乎脚不沾地的被送上车去。车厢里有股汗馊味，这是嘉ล丽多么熟悉的气味呵，她腾出只手来，急忙捂住嘴巴，阵呕吐从胸腔里被送上来。这拥挤在起的无数张的脸孔，黄|色的，紧ู张的，扭曲的嘉丽ษ看着它们，热爱它们，这是她过去生活的部分，而现在，她离它们远了。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些年来，她过着怎样的堕落生活，她背叛了她的贫困，也背叛了她的人群。
她身子前倾，手越过无数的人头，直塞进吊环里；因为激动，她的脸胀得通红；售票员用扬声器遍遍地喊：上车请买票，下站安华里，上车请买票。嘉ล丽把身子往人群里钻了钻，不声不响地宣布了她的逃票计划ฐ。
是的，她要逃票。块钱对她来说不算什么，可是对个穷人，它意味着碗鲜肉小馄饨，三块烧饼，去理发店里剪次头发；如果能接二连三地逃票，意味着能买双球鞋，花花绿绿的汗衫和短裤对她，它意味着种全新的生活。
嘉ล丽从未逃过票，现在她站在人群里，双警惕的耳朵很注意听四周的动静；她把身子稍稍弓着，想想不妥，重新า直起腰板来，若无其事地眯缝着眼睛，看车窗外的街景。公共汽车徐徐前行，它拐了个弯，趁这间隙，嘉丽轻轻喘了口气，不由得想：这趟汽车将把她的生活带往哪里呢？
汽车停下了，嘉丽跟着部分乘๖客往外走；售票员正在检票，她的头就像拨浪鼓，前门后门，左下右下。嘉ล丽ษ是从后门下的车，连她自己都不防备，就在售票员把头转向前门的那ว瞬，她下子拨开人群，兔子样窜下车，沿着街巷路狂奔；很多人停下脚步，吃惊地看着她，嘉丽不在乎ๆ，因为她知道，她的黑夜降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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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三
嘉丽风尘仆仆地赶到เ科长下榻的宾馆，已经晚了个多小时。穿灰制服的服务生站在大堂门口，他稍稍弯下身子，只手背在身后，另只手为ฦ个ฐ行将走下出租车的乘客拉开车门。也不知出于怎样的奇怪心理，嘉丽看了他眼，他也看了嘉丽眼；嘉ล丽讨好地朝他笑笑，正待往里走的时候，他叫住了她。
这是个二十岁左右的相貌堂堂的小伙子，他先是打量她眼，年轻的脸上有狐疑ທ但克制ๆ的神情，他问她去哪里；嘉丽愣了下，脸刷地涨红了。噢，这里不是她来的地方！她不理他，径自往里走。他突然伸手拦，挡住了她，平静而冷漠地说，请问你找哪位客人？嘉丽突然被激怒了。她挑了挑眉毛，盯着他看了半晌才道：你说呢？
他低了低眼睑，双手下垂，训练有素地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问什么？嘉丽的声音突然高了八度，大堂里有很多人朝她看过来。个看上去像大堂经理的先生匆匆赶过来，问发生了什么事。
嘉丽突然哭了。这天她的生活到底发生了什么เ？她怎么了？经理和服务生耳语了阵，然后搓搓手陪笑道，对不起小姐，刚ธ才发生了点误会——
误会？嘉丽下子炸了，这帮势利的惟利是图的小人！她指着大堂里来来往往的顾客说，你们为ฦ什么不对他们误会？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影子，你们敢吗？我要投诉你们，王八蛋，等着瞧吧，我是律师——她突然噤了声。她在说什么เ！天哪，她是律师？
人群里有人捂着嘴在笑，嘉丽这才发现她的身边三三两两ä地站了些人：饭店的清洁工ื，前台小姐，几位西装革履的闲客大家都在以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似乎在等她还能编出哪些可笑的话来。两ä个身材威猛的保安左右把嘉ล丽夹在当中，他们早ຉ就不耐烦了，不时地朝经理递眼色；如果不是看在这个ฐ泼妇说话利ำ索的份上，他们早把她当疯子抓起来了。
嘉丽开始意识到事态的严å峻性了，她丢不起这个人。今天她是来会见旧情人的，还有很多重要的事等着她去做她忍了忍，哽咽着跟经理说出了科长的名字，在哪个ฐ房间。
嘉ล丽像影子样，摇摇晃晃地向电å梯走去，她把头贴在电å梯冰冷的壁板上；在电å梯门行将关上的时候，她和目送她的人群敌意地对视着。她恨他们。嘉丽闭上了眼睛，行清泪从她的睫毛下面滚落下来，流经鼻凹，淌到เ嘴里。现在，她明确地知道，她恨这个世界，恨所有人。
科长老了。他打开门笑吟吟地站在她面前的那瞬间，嘉ล丽阵灰心。她早该知道他老了，有好几次，她甚至把他想像成个白发老翁，拄着拐杖，佝偻着腰；然而他绝无这样不堪。个ฐ四十六岁的男子，老得很恰当；他皮肤松弛，眼袋下垂，而且也胖了。嘉丽不由得感叹时间不公，造物是件奇怪的事，十年光阴就把个男ç人弄成这样子！原来的风流倜傥哪去了？
他穿着身藏青西服，把手放在门把上；十年的相思仿佛全集中到那刻他的凝视里了。他吐了口气，轻轻唤了声“嘉ล丽”。
嘉丽有点不好意思，侧着身走进房间里。现在，他就坐在她的对面，有很长的段时间，两人都不能开口说什么，他们甚至不敢看对方眼。是啊，十年什么都毁了：容颜，爱情，生活。嘉ล丽阵恍惚，不能相信他们已经认识了十年！而她这十年是怎么过来的？她摇了摇头，竟什么也想不起了。
他把手从桌子对面伸过来，嘉丽握住了它。他用力，嘉ล丽就把头磕在他的手腕上，身子不由自主ว地侧倾，绕过圆桌，下子跪在他面前。
他把手插进嘉丽的头发里，下下的，边问，嘉ล丽，这些年你还好吗？
嘉丽的鼻子突然要发酸，几乎落泪。
他俯下身，把脸贴着嘉ล丽的头发。他从椅子上滑下来了，抱住了嘉丽ษ。
嘉丽ษ把头藏在他的胸脯里，就在这时她闻到了他身上的股气味，这气味从他的字领的羊毛衫的领口散发出来，嘉丽嗅得出来，这气味在他的身体里，四肢，胸脯，鼻息里，这是衰老的气味，俗称“老人味”的。
个四十六岁的男子，这气味来得早了些；嘉丽ษ皱了皱眉头，心里阵厌恶。她迅速看了他眼，觉得和他上床是件不能忍受的事。
现在，嘉丽开始说话了，这才是她此行的真正目的。为了消เ除因激动带来的紧张感，她先做了两次深呼吸。她跟他说，这十年她过得挺不容易的。她的语调平静而忧伤，像沉浸在件久远的往事里，很认命。
十年前，她被分配到เ家国营企业的法律部门，丈夫是同厂的个工会干部。那时候，“国企”的效益已๐经很不好了，两人商量，决定由他下海开家花木公司，钱没挣几个，女人倒赚了不少。后来就离婚了。两年前，她所在的工厂也宣布倒闭了，所以她现在是个无业游民，换句话说，是个下岗女工ื。
说到“下岗女工”时，嘉丽ษ顿了下，她按了按胸脯，她看到她的情绪已经开始飞扬了，不受控制了。
在她说话的时候，科长偶尔会打断她，问她些细节。嘉丽不缺细节，她以她那惯常的没有表情而呆板的脸对着科长，继续说着她那莫须ี有的往事。偶尔她会看他眼，她的眼睛直愣愣的，有时也会眨眨。
科长坐在床边的地毯上，托着腮，神色沉重。他在认真听。他说，嘉丽。
嘉丽ษ应了声，抬头看他。
他犹豫了下，到底还是问了：他是怎样的个ฐ人？
嘉ล丽ษ猜度他的心思：在这个问题上他不愿停留太久；两个有外遇的男人，两种结局，他不能把自己逼到个ฐ尴尬的位子上。好在嘉ล丽对离婚也不甚感兴趣，她摇了摇头，表示不愿谈她的前夫，又继续她那ว穷困潦倒的生活话题了。
嘉丽只对这个感兴趣，说起穷，她能激动得浑身轻颤，她的眼睛会发出神采，她的呼吸意外地急促，以至于有时不得不停下来，大声地咳嗽两ä声。她做过家教，在私人公司当过法律顾问，被人炒过鱿鱼，最困难的日子，她坐不起公交车，手里只剩下三毛钱了，不得不打电å话向个朋友求救原以为大学四年，她会苦尽甘来，可是谁能ม想到呢？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不能再说下去了。她把自己描述得如此不堪，她伤了她的心。科长上前搂住她，嗫嚅了半天，想不出句安慰的话来。隔了很久ื，他才说，嘉ล丽ษ，你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嘉丽看着这张脸，直到เ它在她的眼前完整地呈现她扑在他的肩上，发出了这三十年来最撕心裂肺的声哭喊。
他领她去楼下找家小饭店，吃饭的时候，他不太说什么，个劲地往她碗里挟菜，说，这是猪肝，你多吃点，很补的。
嘉丽简直感激涕๓零。这个ฐ世界上，不会再有像他这样的好人了，他瞧得起她，他爱她。有瞬间，嘉丽甚至想重新恋爱了。十年前的切，她准备既往不咎。她恨他是没道理的，纵使他在她身上花过些银钱，可是哪个恋爱中的男子不在女人身上花银钱？这是天经地义แ的事。她不该拘这个心，她太小气了。从前，到เ底因为穷，她见不得钱。上次他在小旅馆塞给她的三百块钱，她直留着没用，太有纪念意义了，像是她的“卖身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