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说，快坐下，她小孩子家，不值得这样子的。
我点点头，照例在客厅里站了会儿；他们也站起来了，非常局促地，他们的脸上堆起了菊花的笑纹，说道，这是小敏吧，才几年不见，就长成大姑娘了。
栀子说：“不知道。”
于波倚着自行车站着，只手不停地摇着铃铛，隔了会儿，他突然侧转过身来，看着栀子，说：“想跟你说句话，不知合不合适？”栀子说：“你说。”于波说：“你是个ฐ极聪明的女孩子，有的话不需要我说，你自己้是明白的。不过也很难说，临近毕业，人的心态都很非常，很疯狂。所以对你又不太放心。我的意思是说，人可能ม会犯很多错误──大多数人是有犯错误的嗜好的。但即使是犯错误，也要明智，要有选择性。有的错误是可以犯的，比如在小节上，那绝对没有问题，因为它只伤你的皮毛，恢复很快。但是有的错误绝对不可以犯──”他看了栀子眼，说：“知道吗？”
她积聚起所有的力量，用种成|人的冷而乏味的目光看着母亲。母亲捡走块砖头向小芙砸过来。小芙撒腿就跑，大声地哭着。她知道她又完了。从这时起，她又变成了小孩子，个ฐ没有性别ี的，形容枯槁的人了。
小芙谦卑地低着头，她憋着眼泪，种被侮辱的感觉慢慢击垮了她。她的眼泪淌了下来。母亲说：“你还有脸哭，我叫你哭？”说着扬手便打。小芙下子从她的手掌心跳窜出来，站在米开外的地方看她。
大部分的时间是父亲和弟弟睡头，我和母亲睡另头；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就变成了我和弟弟在头。在清明的天光里，我看见了弟弟的脸，这个长得有点像我气质比我柔弱的男孩，他的睫毛很长，微微扑闪着，像只好看的灰毛兔。──我不知道他是否也醒来了？
我们的床很大，我和弟弟在床上翻跟头，他翻得没有我快，可是他照ั样笑个不停，眯着眼睛，上气不接下气。──可是隔了会儿，他就会伏在被子上睡着了。
小凤把表格填了递上去，毛子坐在沙发上看，半晌，半搭不搭地抬起头，认真地看了小凤会，说道，好好的个人，干什么不好，非干这个？
小凤两ä人进来的时候，毛子就严肃了，递过来张表格，指着门边的张桌子说，那儿写。又看了看芳芳，问道，会写字吧？芳芳哎了声，吃吃艾艾地点点头。
纵然隔了这么เ多年，这已完完全全是另个城市了。纵然，秦淮河的水脏了，人散了，从前的嫖客和妓女都死了，从前的精神和物质然而那ว精神和物质还在着！她懂得现在的南京不够好，它太黯淡，太安静，它缺乏种汪洋恣意的激|情然而它脉搏的跳动和呼吸是与她起的，它终将与她在起。她懂得它骨子里的疯狂，那危险的，叫人怀疑ທ的──这是个ฐ怀疑主义盛行的时代，城市是值得怀疑的城市，人也是值得怀疑的人。怀疑ທ，使生活在这个ฐ城市的女人们──唉，女人们──既害怕，又向往，不小心就跌入怀疑的深渊里去了。
第次，她以父亲的眼光打量着她身处的南京城。在下午的新街口的人潮中，有股刺人的异样的气息，它是白领小姐的小摊贩的妓女的大饭店的暗娼的穷人的异乡人的在这个灯红酒绿的城市，还能ม看见昔日南京的繁华，那沉靡滛荡的气息，那感伤和疯狂。它像影子样跟随着这个城市，它是这个城市的品格，它像血液样流成了河在有月光的晚上，它像影子样地出现。
慢慢地，我们也把她当做大老郑的妻了，竟忘了莆田的那个。我们说话又总是很小心，生怕伤了她。只有次，莆田的那ว个ฐ来信了，我奶奶对大老郑笑道，信上说什么了？是不是盼着你回去呢？我母亲咳嗽了声，我奶奶立刻意识到เ了，讪讪的，很难为情了。女人像是没听见似的，微笑着坐在灯影里，相当安静地削苹果给我们吃。
她和大老郑算得上是恩爱了。也说不上哪恩爱，在他们居家过日子的生活里，切都是平平常常的，不过是在间屋子里吃饭，睡觉。得空大老郑就回来看看，也没什么เ要紧ู事，就是陪陪她，起说说话。她坐在床上，他坐在床对面的沙发上。门也不关。——门不关，大方แ就出来了，就像夫妻了。
蟑螂说，她们很漂亮。
有时候，蟑螂也会跟我讲起他的情人们，他说话的声音很淡，还带有点嘲讽，然而我知道，他对她们是有感情的。是的，是感情，而不是爱。爱对于男人来说，是件奢侈品，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想着这个ฐ词，也许他会觉得它足够酸，很无聊。
子慧笑了笑，侧了个身，伸手把小黄的被子往上提了提。
月光下小黄的眼睛炯炯的，闪着寒光，她看着子慧，字顿地说：“我们可得互相鼓劲，哪个ฐ都不准泄气！我就不相信，这么เ大城市，就没我容身之ใ地。我赖也要赖在这里。”
可是小黄的运气实在是太差了，走马观花样去相亲，也有人看不上她的，也有她看不上人的。有天晚上她回来，关上门，抱着子慧就哭了，原来男方嫌她太瘦，又是外地人。小黄哭道：“我有这么เ糟糕么？外地人怎么啦？外地人就不是人？”
子慧生气地说：“他是嚼蛆！”
小黄坐在床边，双眼睛呆呆地盯着墙壁，半晌，方แ悠悠说道：“我想回去了。”
子慧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小黄抹泪道：“再呆下去，我怕我会出事的自尊心受不了！已经忍耐到เ极限了。别ี看我平时嘻嘻哈哈的，我是不想说这些，有什么意思？每次出去相亲，我都恨自己，我怎么就混到这地步了？就那些人，要是在青岛，我连正眼都不瞧。”
子慧自己也有过次恋爱，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地道本地人，叫郭小海ร，二十八九岁的人了，成天优哉游哉的，也没个正形。他和父母分开住，个人租了套公寓，只在周末的时候回家看看，吃顿便饭。他的口头禅是烦，双小小的眼睛，笑起来不知有多坏！他的公寓怕也是藏污纳垢之ใ地，走马灯似的不知换了多少个女朋友。
可是他也有很乖顺的时候。有天饭桌上，子慧无意间讲起了她的家乡，他认真地听了会，突然握住她的手说：“我跟你块回去吧，做倒插门女婿。”
子慧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时搞不懂他是真的还是假的。
他嘻笑着抽了抽鼻子，眼睛越过子慧和她身后的窗户，直看到远方去，他说：“我从小就想离家出走，到个ฐ谁也不认识的地方，客死他乡。”他呵呵地笑起来，又恢复了他那玩世的态度。
子慧侧着头认真地想了会，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也没想出个什么来。
她从此断定，这人身上有种莫名其妙的东西，想起来既ຂ叫她发寒，也使她温暖，因为这东西她也有。他情绪化，没什么志向，愿意随波逐流，脑子常处于白痴状态，偶尔会闪出些乱糟糟的小气泡。
他从来不给她承诺，然而很想和她上床，每次见面他都磨，磨了会儿，他自己觉得没劲了，就笑嘻嘻地说：“算了，我还是等你来找我吧。”子慧突然爱上了这个ฐ可爱的男子，他对什么都心不在焉，他就是她自己。然而她要的又不是这个男子，而是桩婚姻ี，怎样才能使他明白，她需要桩婚姻，就像需要空气和水！
子慧到底没守住她的防线，床还是上了。如今这世道，上床本不是什么เ大事，这个ฐ子慧也知道，然而上完床以后的事，子慧就不得不看重了。那天晚上，郭小海把她搂在怀里，腾出手来点了支烟，他有点累了，又不便马上睡去，只好迷迷糊糊地说了些话，大意是：他不想结婚，也不想恋爱。她是个好姑娘，他不想伤害她，所以更要把话说清楚，他们的关系是哥们的关系，他们上床，是为ฦ了各自取暖。
子慧听了半天，心都碎了。她侧过身去，任眼泪恣意流淌。她是个理性的人，等他把话讲完了，她犹豫了下，到底还是发作了。她从床上蹦起来，哇地声哭了，穿起衣服就要走人。小海下子醒了，坐起身来看着她。
子慧说：“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我不想听，你可以骗我，是不是？你完全可以骗我！你怕什么เ，怕我会闹着嫁你？不是这样子的，我不想嫁人，我告诉你，我根本不想嫁你。”
小海犹犹豫豫地碰了下她的胳膊，子慧看了他眼，倒下子镇静了。她反过来安慰他：“没事的，我走了。”
小海说：“我送送你。”
子慧的声音平静之极，像是什么เ也没发生过样，她说：“不用，我出门打车，会儿就到的。”
她摸着黑，个人走下十几层的楼梯，几次停下脚步，心里却空荡荡的，就又慢慢地往下走了。来到เ大街上，看见路灯，树枝，不多的几个夜行人，知道这是冬天的午夜，心里能ม听见风声。她找了个街角蹲了下来，捂着胸口，她几乎ๆ半跪在地上，心里又次喊着：妈妈，妈妈。可是她不知道要对妈妈说些什么。
子慧明知道，她和人睡觉，与她母亲并没多大关系，可她还是觉得羞愧。母亲成了她的个准则，她站在故乡的天空，她的眼睛越过千里之ใ外的云层，像上帝ຓ样看着她。子慧为此感到莫大的压力。
也许每个身在异乡的姑娘都有过类似的压力，小黄走了以后，子慧更加孤单了，个人常坐着发呆。李奶奶忙着为她张罗对象，因为ฦ小黄的教训，子慧对相亲抱有本能ม的抵触，不过还是见了几个。其中ณ个是李奶奶从前同事的儿子，在某研究所工作，离婚两年了，小孩归女方แ。不知为ฦ什么เ，他年纪不大，却早早谢了顶。子慧犹豫不决，便打电å话跟母亲商量。
母亲说：“有房子吗？”
子慧说：“房子嘛ใ，总归有的。”
母亲狡黠地笑道：“什么叫房子总归有的？”
子慧最烦她这点，不禁又好气又好笑：“我没去过他家里，这你总放心了吧？”
她随他看过两场电影，起吃过麦当劳。有天晚上，两人走在路灯下，子慧侧头，无意间看见他的顶ะ上闪着佛的金光，心里兀自凛。她这才知道，她的心死了，她整个人有如枯木样坏掉了。
现在，子慧越来越迫切地面临着去留แ的选择，以至于茶饭不思，坐卧不宁。这哪是什么选择，她把它视作人生的最大次赌博，步走错，全盘皆输。照理说，回家是件便当的事，坐火车沿京广线，不过二十来个ฐ小时，坐飞机打个迷糊眼的功夫就到了；可是三年，心里的层峦叠嶂，回家已成了不可想象的事了。
留下来呢，当然也很便当。经过三年的准备，心理上的，物质上的——她现在经济完全自足，购物多到世都银座，或许再等个两三年，她能攒下点钱，买个小房子，结不结婚就再说啦！她对这城市也渐渐熟了起来，谁怕谁？爱谁谁！
后来，子慧反复思忖她的这次选择——她选择了回家——她得出个结论：她的三年出行完全是场梦游，她长途跋涉แ衣不遮体走过了她生中的寒冬，待到เ春暖花开时，她回来了，回来以后，发现屋子里仍是寒冬。
。。＿，
三
三
十月的个午后，许子慧从火车站走出来，打车来到家门口。
路上，她把头贴着车窗玻璃，看街巷๕的风景。吉安变化太大了，就好像它已经很陌生了。当然这年头，中国没有哪个ฐ城市不是陌生的，人间日，天上十年，变是硬道理。变，就如孙悟空手里的根汗毛，吹口气，它可以是树，妖怪，或者仍是根汗毛。可是现在的中国已失去了想像力，吹口气，变来变去都是楼房。
偌大的古国从来没有如此马蚤动过，二十年春秋，在它犹如季盛夏，每个ฐ人都汗渍淋漓，脸上闪着油光，脸上的痘痘有如沸水里的小气泡，咕咕跳着，能ม把人烫死。乡村变成城市，城市仍是城市，成百上千个地方แ，若是换个地名，那ว就都叫吉安吧。
子慧笑吟吟的，心里充满愉悦，故乡好像在哪儿见过。是啊，回家也不过如此，吉安既不很熟ງ悉，也不太陌生，反正地球都成了个村，中国变成个城市也没什么了不起。
她胡乱ກ和司机搭讪，问这问那，新า鲜得像个外地人。
司机说：“小姐是来旅๓游的？”
子慧笑而不答。
司机侧头打量她眼，说：“不太像，我估量小姐还是本地人。”
子慧惊，心里老大不高兴，她板着脸问：“我怎么就像本地人了？”
司机摇摇头，不说话了，伸手把收音机打开。电台里个女歌手正在上气不接下气地唱歌，子慧听了半晌，才听出这是首伤心的歌。她把头转向窗外，阳光下她静静眯着眼睛，城市如浮光掠影，从她眼里迅速淌过。这世上什么เ都在变，子慧早就作好了防备：觉醒来，文明可能是场幻影，人类将用四肢爬回荒野；战争，霍乱，人心的撕扯活在这世上，没有哪样东西是安全的，只有她自己。
可是子慧再没想到，她自己้也会变，就比方说，现在她不太情愿人家拿她当作吉安人，她在外浪ฐ迹三年，吃了那么多的苦，为的是什么？为ฦ的是洗心革面不做吉安人，她要把她身上的吉安气全扫光，从口音，饮食习惯，到走路的姿ู势，穿着打扮切的切，她要让人搞不懂她是哪里人。子慧很以为，她差ๆ不多成功了，当然，今天她穿件普通的秋衫，头发剪得短短的，副学生样，看上去是寒素า了些。
子慧很有几件像样的衣服，但是她不想穿，因为不合适。她以为ฦ，吉安不过是个ฐ小地方，她大可不必如此。
子慧瞧不起吉安，她没看到自己的那ว副嘴脸，高高在上的，充满了优越感，她把眼睛稍稍斜向窗外，嘴角泛出抹淡定的微笑来，像个偶尔路过此地的大城市的女子。
现在，子慧就站在家门口，她放下皮箱，四下里看看，没什么เ人，因此决定在正式敲开家门之前，有必要先打探下周围的环境。这带多是些五六层的青砖小楼，楼前堆放着杂物，楼与楼之间的间距太小，横七竖八的，就像迷宫样。子慧把眼眯了会，不由得想，这次，她恐怕是插翅难逃了。
二楼最左ุ的那个ฐ阳台突然传来开门声，接着是个妇人的声音：“几点了？怎么เ还没到เ？”
子慧缩了缩脖子，那是她的母亲，她提着箱子就往楼ä道里跑，她不能让母亲看见是的，相见不是件容易的事，她有点难为ฦ情，她还没有思想准备。
她在楼道里站下来，轻轻吐了口气。楼ä道和家之ใ间隔着十几级台阶，子慧的眼睛级级地爬上去，从来没见过那样漫长的台阶，总也爬不完，她把眼睛闭了闭，知道自己已气喘吁吁。
亲人间若是数年不见，冷不防照面，那感觉就像见了鬼，着实有点吓人的。子慧和父母都当对方แ死过了，现在站着的是各自的幽魂，睁着恍恍惚惚的眼睛，脸上放出几许扭捏的微笑来。父亲搭讪着走过来，帮子慧提着箱子，边侧头跟母亲说：“咦，你还愣着干吗？这人！”
母亲笃定地坐在沙发上，双眼睛冷冷地看着子慧道：“你还回来干吗？你心里还有这个家啊？”
子慧绞着手站在门口，她的眼泪淌下来了，那瞬间，她突然想放声大哭，她要给他们跪下来，她闻见了家的气味：温暖的旧ງ棉絮，清凉的樟脑丸她要给家谢罪！
母亲走过来，搡了下子慧，突然抱住她哭了：“死样子，你看看你的死样子，你心狠着呢，我养你这东西干什么！”
子慧把头搁在母亲的肩膀上，那瞬间，她的心异常的安静，她再也不走了，她这生所珍视的东西全在这里：父母，小城，朴素的生活有个字子慧不好意思说出来，那就是爱，无庸置疑，她和父母都是爱着的，爱得无微不至，像粒粒灰尘能渗入对方细小的毛孔里——深究起来，这玩意儿是能活活把人累死的。
子慧两天没出门，在家认真备课，她准备下周就去上班。这天下午，她头有点晕，就个人出来走走。隔壁的楼ä前，有两ä个妇人坐在树底下拆毛衣，子慧拘了个心，脚步不由得犹豫了下。她平时最怕这些妇人，她是在她们的眼皮底下长大的，什么เ也别想瞒过她们。
她拐了个弯，改走条甬道，走了会，突然感到เ背后有眼睛，就在不远的地方แ，无数双的眼睛，支支的像箭样落在她的要害部ຖ位，屁股，腰肢到处都是箭，可是子慧不觉得疼，只感到羞耻。她不动声色地又走了几步，突然猛的回身，四周明晃晃的片，夕阳掉到楼ä身后去了。她并没看到什么眼睛。
子慧慌了，像走路时突然被绊了跤，低头看，脚下并没有石子。她转过身来，脸涨得通红，她看见了，这眼睛在她心里，是她在看她自己。她又悠悠地走上会，自己都没意识到，她把手心攥得很紧，她扶着棵树站下来，腿有点软，身上直冒冷汗，黑暗像头发样罩住了脸。天哪，这是什么世道，现在她连自己都不信任，她离家三年，本本份份，她却总疑ທ神疑鬼，担心别人以为她是在卖滛。
天色渐渐暗了，眼前灯红酒绿的片，子慧估量着，她这是走进步行街了，早在两年前，子慧就听母亲说过，吉安城里新出现了个ฐ声色场所，学名叫商业街。街两旁้全是磨肩擦踵的店铺：洗头房，洗足房，桑拿房，练歌厅，也有星级酒店，百货公司，总之ใ，走进这条街，人体的各个部位都可得到抚摸满足。到晚上，街两旁就站满了形态各异的小姐，母亲恶狠狠地说：“全说普通话，都是外地人。”
子慧当时也是外地人，她记得她把电话从左ุ耳换到右耳，有点不方แ便接这个话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