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处了几次，邱德成就催他：“要是没啥意见，赶紧定下来，好请我们喝喜酒。”家义敷衍他：“想喝酒我请你下馆子。”邱德成说：“下馆子我还用你请？你赶紧ู给我句稳当话，我好去四姐那儿交差。”家义แ说：“再等等，这事急不得。你得让人家姑娘想好。”邱แ德成说：“我问过小李了，人家没意见。”家义还是说：“再等等，再等等。”邱แ德成说：“我再给你个月时间考虑。到เ时候你要再这样模棱两ä可，我可就替你做主ว了。”
分手时，两人客气地握手道别ี。李兰茹暗暗在心里感叹：到底是读书人，又生在城里，个男ç人，竟长了双棉花手，又软又温暖。家义แ则感觉到李兰茹的手骨节粗大，明显是过早用力造成的。
章达宣低声说：“听德成说，过了年，中ณ药铺子就要合了。”家礼ึ神色凝重地说：“我看报纸上写的北京天津武汉都在进行合营改造，看来茅山也免不了。”章达宣说：“合了好，合了以后，你就不再叫掌柜，改叫经理，多响亮。”家礼苦涩地笑笑，说道：“章伯，你还拿我开心。我十几岁开始在药铺里滚，除了药名药理，别ี的啥都不懂。我有几斤几两你还不明白。”
益生堂第章2๐8
益生堂第章16๔
家慧从小身体孱弱。请算命先生看相，算命先生说没有大碍，待过了十二岁会慢慢痼疾除身。结婚年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变得又丰ถ满又红润。她做姑娘时虽然直身体不好，却生就副好身坯，腿长，脖ๆ子长，腰条细。病弱时形销骨立，旦肤肉丰满，就显得气韵非凡，娇柔动人。
梅秀成说：“你妹子跟我妹子如今成了妯娌，我们两家关系更是非同般。明儿我请几个朋友来家里坐坐，你可定要去。”家礼连说：“去，去，定去！”梅秀成手里握着把黑纸折扇，面画着几茎腊梅，面用小楷抄着王适的江滨梅：忽见寒梅树，开花汉水滨。不知春色早，疑是弄珠人。他握着扇子对家义แ拱拱手，说道：“汪先生也去赏个光。”
茅山人注重教育，对读书人都以先生相称，羡慕中ณ透着敬重。对有钱有势的人，则ท称大人，尊重里带着疏远。梅秀成得知妹妹做了魏旷臣的儿媳，心里异常高兴。家慧嫁的是魏旷臣第二个儿子魏学贤。不同的姻ี缘把寻常的关系变得特殊了。
大家看着他，都不说话，像默片电影样。洗鼻血的水淋淋漓漓地洒在身上，像人的眼泪。位老师卷了个纸团儿帮他塞在鼻子里防止再次出血。
送信的人在旁้边催：“汪老师快走哇！”他却依旧愣在当地儿，像在等什么เ东西。有两ä个明白人赶紧跑去把管事儿的找来，如此这般说，管事儿的这回没有含糊，连声催他：“快回去，快回去。”家义แ这才抬腿开始跑，鼻子里还塞着止血的纸团儿。
等他赶到时，家廉已经装殓完毕。棺盖揭开，他挨近看了眼，几乎晕厥过去。家礼过来站在他边上，也不说话。他浑身颤抖着靠在棺木上，看着家廉毫无血色的遗容，在心里哀叹：“三弟，你咋这么เ傻呀？你咋这么傻呀？”
有人过来把他拉开，重新า盖上棺盖。墙角摆了两条板凳，他就缩在板凳角上，双手捂着脸，无声地饮泣，眼泪顺着指缝滴滴落在地上。家廉的死，把他的心又撕裂块，令他痛不欲生。
家礼走过来，眼里噙着泪说：“你能不能跟学校商量，多放两ä天？”家义捂着脸问：“他留下啥话没？”家礼哑声说：“没有，屋里都翻遍了，连半个字都没找见。”家义抽泣道：“平常说他，他总是无所谓，好像天大的事儿他都能顶着。”家礼叹道：“现在说这些还有啥用，人已经没了。”
益生堂第章53
家义把手放下来，泪痕狼藉地问道：“你刚ธ才叫我商量啥？”家礼说：“学校说明天就要上山，我想再多放两ä天。”家义摇摇头，重新า把脸捂上。家礼便什么เ都明白了。
家义问：“在哪儿出的事？”家礼说：“就在那ว边的教室，我来的时候，他还摆在那ว儿没挪过来。”家义แ站起身问：“哪间教室？”家礼伸手拦他：“你别去看，墙上全是血。”家义却像没听见，拖着两ä腿，摸到家廉自杀的教室去了。
屋里空荡荡的，所有的桌椅都已๐经搬走。两个临时工正拿着小铲刀往下刮墙皮——白粉墙上的血迹无法用水冲洗。他们用冷漠的眼光看着家义，问他：“你找谁？”家义怔怔地盯着墙。那两人又问遍：“你找谁？”家义看那ว两人脸上忽然现出惊恐之色，其中个人指着他的鼻子，眼睛瞪得溜圆。家义抬手抹，看见手背上道血印子。他慌乱ກ地搪塞句：“走错门了。”转身赶紧ู走开。墙上还没有退色的血迹，触目惊心地留แ在了他的记忆里。
他跑到门外，鼻子里还在出血。他从来没有流过鼻血。他觉得这些血不是他的，是家廉借用他的身体流出来。他大概是想借这种方式说点什么เ。可是他想说什么เ呢？家义看着滴落在地上的殷红的鲜ຒ血，觉得像在看个省略号，后面是绵绵无尽的痛苦和困惑。
到下半夜，家慧家瑛和玉芝几个挽着繁丽ษ悄悄来到学校，让她和家廉见最后面。棺盖揭开，繁丽张着两手就朝里扑，嘴里干嚎着，像头疯狂的母兽。家瑛催促说：“见上面就行了，赶紧弄她回去吧。”家慧和玉芝拖着她往外走，她却拗着怎么เ也不挪步。家慧轻声细语劝她：“回吧，你这样闹，家廉知道了也不好受。”繁丽看看家慧，又看看玉芝，央求道：“我们夫妻场，这是最后晚了，你们就让我陪他再坐会儿。”家瑛拽着她只手，说：“不坐了，不坐了，赶紧走吧。”家礼和家义也都过来劝。家慧最明白她的心思，心软地说：“还是随她吧。”家瑛本不想同意，可是看家慧的眼色，也只好作罢。几个人稍稍退后，在边儿坐着。
繁丽将身子靠着黑黢黢的棺材，摸索ิ着从兜里掏出那粒扣子和绺头发悄悄放进去，心里默念道：“家廉，我不知道你非走这条路。你刮了胡子，换了衣服，就差我这颗扣子了。我给你放在这儿，还有我的头发，你起带着上路吧。”
家廉苍白着脸，像个蜡人儿，连嘴唇都没有丝血色，双清亮活泼像黑玛瑙似的瞳仁被眼睑遮蔽了，唯有两道剑眉依然如平常样浓黑动人。
繁丽用两根手指轻轻在他唇上触了下，感觉像摸在石头上样冰冷。她不能ม相信，就是这张嘴，今天早上还热烈地吻过她。她在心里说：“我舍不得你离开，没有你，我孤单单个ฐ人，这日子太长太苦了。你在那ว边儿，没有我，不也是孤单单个？天冷了，谁给你暖被窝？衣服脏ู了，谁替你洗洗涮涮？受了委屈，谁能听你絮叨？我知道你铁心要走，总有走的道理。走了也好，免得在牢里受苦。到了那边儿，万事你先忍着，等我回四川老家看看母亲和大哥，随后就来找你。这辈子，生生死死，我都要跟你在起。”
家礼家慧几个看她痴痴站了半天，心下不免疑ທ惑，相互递个眼色，都围过来劝她。繁丽看着玉芝，问道：“我拿来的提兜呢？”
进门时大家阵忙乱，谁也没见她拿着提兜。玉芝说：“有，有。”却也弄不清东西到底去了哪儿。还是家慧眼尖，四顾望，看见门口地上果然掉着只提兜，拣过来递给繁丽。打开来，竟然是五个ฐ糖坨坨，五个羊肉火烧。
家礼接过来，默默摆在家廉的棺前。繁丽长吁口气，安静地摸摸棺材，在心里说道：“两ä样都是你爱吃的东西。以后我会常买给你吃。”她把流着泪的脸凑过去，留恋地看着家廉，继续在心里跟他说道：“明天我不能ม来送你了，他们说，我还年轻，还要再嫁。再嫁的人，是不能送亡人上路的。我回益生堂了。你要太孤单，晚上就回来跟我说说话，我等你。你要像昨晚上那样，我也应你。”
家慧扶住她只胳ฑ膊，说：“好了，回去吧。你对他的心思，我们都明白。家廉这样走，对不住你。”
繁丽嘴上不吱声，心里却说：“不，他没有对不住我，他这么เ做，都是为了我好。”走到门口，只脚已经迈过门槛了，她又回头指着棺材底的油灯，哀哀地望着家礼说：“大哥，晚上别让这盏灯灭了，好歹给家廉做个伴儿。这屋里空荡荡的，太冷清，他是个喜欢热闹的人。”
这句话把所有人的眼泪都引了出来。家礼ึ红着眼睛直点头，说道：“你放心，我跟二哥晚上都在这儿。”繁丽最后看了眼棺材，被家慧和玉芝左ุ右架着出了门。帮忙的人赶紧上来封棺。
第二天，天才蒙蒙亮，家廉就被抬到เ山上埋了。亲友送葬的只有家礼家义和家慧，再就是学校两名校工。魏学贤还在学习班里“消毒”，不让走。也没有人敢去莲花池送信。
茅山各学校划的极右分子，集中装在辆大卡车上送往劳改农场。满满车人，个个低眉顺眼，面色灰暗，真像装了车魑魅魍魉，阴森森地使人不敢近前。中学的冉老师樊老师柳老师都划了极右。柳老师加上前面那顶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如今成了“双料é货”，被开除公职，遣送原籍劳改。樊老师临上车前，小妻子牵着两个儿子来送别ี。孩子不知忧愁，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地疯闹。樊老师夜之间头发全白了。妻子牵着孩子，不像是送丈夫，倒像是来送父亲。
益生堂第章5๓4๒
繁丽自家廉下葬，整整两天时间，再没说句话，没进滴水，怀里抱着家廉最后离家时换下来的衣服，像抱着家廉样不忍撒手。人会儿清醒，会儿恍惚。恍惚时，就觉自己置身荒野，四周阴森惨淡，前面雾气缭绕，小路崎岖怪异。故世的父亲飘浮着，在蒿草中ณ半隐半现，时近时远，时清时浊。她惊喜地想要前去相认，父亲却摆着手直往后退缩。远了再看，又模模糊糊像是家廉。等她逼近了，还是父亲。这样反复数次，她渐感双腿绵软，魂魄离身，不由得哭着喊：“爹爹，你等等，将女儿带去吧。”父亲说：“你还有交代没完的事情，快些回去办完再说。”说完即隐身不见。她正要去寻，听见家慧的声音在说：“这样憋着怕要出事，非得哭出来才好。”玉芝的声音说：“我还没见过这样的，他们也是太好了些。”家慧愁闷地说：“章伯昨天在这儿，也忘了提说叫他看看。”玉芝说：“心病哪有药石医。”家慧说：“死马当活马医吧，叫士霞再去跑趟，把章伯请过来。”士霞直在旁边站着，没等玉芝开口，自己早跑出门去了。
章达宣过来诊完脉ำ，家礼家慧跟他起回到เ堂屋。家慧问：“咋样？要紧不？”章达宣表情凝重地问：“她有喜了，你们不知道？”家礼家慧对视眼，惊得说不出话。家慧说：“咋从来没听她说过？”章达宣说：“得赶紧劝她节哀，伤了胎气，想救都来不及。”家慧颤声问：“几个月了？”章达宣说：“不出两个月。”
家慧想到เ家廉刚去，又突然看出这么เ个喜脉ำ，心里时酸甜苦辣什么都有，分不清是何滋味，怔怔地看着家礼问道：“家廉知道这事不？”家礼脑子里嗡嗡响着，也顾ุ不及说话是否妥当，说道：“章伯，你可看仔细了，这事可含糊不得。”
章达宣说：“你放百个心，喝醉酒我都没糊涂过。快拿纸笔。”
家礼找出纸笔，章达宣即刻๑开了方子，都是些养血安神固胎的药，家礼拿在手里，不等章达宣告辞就出了门。章达宣对家慧说：“食多伤胃，忧多伤身。你们要劝孟姑娘多往宽处想，家廉不在了，好歹替他把这个根苗留下来。”
家慧回到繁丽屋里，见她还是声气细微，面如白蜡，也不管她听见听不见，附在枕畔，轻言细语地解劝，把章达宣的诊断和要为家廉留下根苗的话口气都说了。说到เ最后，自己已๐是泣不成声。玉芝站在边，也不停地撩起袖子擦眼泪。
繁丽静静躺着，头发散乱地铺在枕上，双唇乱抖，两行清泪从紧ู闭的眼里溢出来，突然抓住家慧只手，紧ู紧攥着，问道：“你们不是在骗我？”家慧说：“当姐的啥时候跟你说过句假话？”繁丽又问：“我自己为什么不知道？”家慧说：“我也正想问你呢。”繁丽ษ攥着她的手，又把眼睛闭上，无声地哭起来，两片嘴唇阵乱抖。家慧说：“快别哭了，你哭，肚里的孩子就知道。”
到เ了晚上，在家慧和玉芝的劝说下，繁丽头次坐起来喝了小半碗稀饭，并把章达宣开的药也喝了半碗，家人这才悄悄地出口长气。
家廉下葬的第三天，家礼上床后翻来覆去睡不着，刚迷迷糊糊合上眼，隐隐约约听见外头有人喊门。家礼下惊坐起来，猛不丁以为是找益生堂抓药的，定定神才想起益生堂早倒号了，再不会有人半夜拿着方子来叫门了。正要躺下去继续睡，外面叫门的声音竟又响起来，这次他听得真真切切。“大哥，大哥，开门哪。”他翻身下床，披件衣服就往外跑。吱呀声拉开门，却什么也没有。他跨过门槛，探身向街巷两ä边看看，路静人稀，街对面的铺板关得严严密密，黑黑地像堵墙竖在面前。他慢慢关上门，背靠着门扇再细听，却什么也听不到เ了。猛然想起刚才听到的声音不是家义，竟像是家廉，不由得头皮阵发麻。回屋悄悄说给玉芝听，惊得玉芝浑身爆起层鸡皮疙瘩，说话都走了调。“啥？啥？”她用手抚着胸ถ脯，说道，“你别装ณ神弄鬼地吓人了。”家礼沉着脸说：“人死三天回煞。算算，今晚正是家廉走的第三天。”
玉芝听回煞，更是神情大变。按茅山旧俗，人死之后，报庙回来，需由道士操办，做假人，置于凳上，地上放盆清水，接亡魂回来洗脚。玉芝还记得父亲去后，家里也做过道场。只听道士的铜锣响，全家老少，无论男女，纷纷回避。都说此时若避之不及，就会撞煞倒地，被祟气所扰，口吐白沫，不省人事。玉芝心想，难道家廉此番๘回来，就是“回煞”？她摇着头，依然不愿相信，说道：“是你自己听岔了音吧。”
家礼说：“不是，我听得真真切切，就是家廉的声音。”
玉芝翻身坐起来，对着窗户不停地作揖。“老三哪，你有儿子了，你知道吗？你已经走了，就别再回来，免得吓着屋里人哪。”家礼打断不许她往下再说，提醒她：“小声点儿，当心叫繁丽听见。”
不想吃早饭时，繁丽悄悄问他：“大哥，你昨晚听到什么动静没？”家礼看着她，时愣在那儿。繁丽把声音压得更低，说道：“我好像听见家廉在叫门，想想不可能，也没起来。后来又好像听见门响。”家礼掩饰着惊恐，装ณ糊涂说：“是吗？我咋没听见？”玉芝惊魂未定，在边儿半句话都说不出。
益生堂第章5๓5
家廉死后，益生堂的房子就像个进入暮年的老人，彻底冷寂下来。繁丽ษ还是很少说话，走路步子又轻，出出进进地像个影子。家礼莫名地感到屋里有股子阴冷之气，好几次他坐在堂屋里，听见门口有脚步声，抬头等着细看，却什么เ也没有。
没过多久，四川万县来了封信，是繁丽大哥写来的。他们那儿也划ฐ了大批右派，不少是学校老师。孟繁荣知道妹妹和妹夫都是教书的，不免惦记，来信是问问情况，二是提醒他们祸从口出，少说为佳。繁丽读了信，将自己关在房里大哭场。家礼和玉芝坐在堂屋，默默垂泪，都不敢过去劝她。这是家廉安葬后，她第次出声地哭。哭过之后，情绪倒慢慢平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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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九五八年下半年，全国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大跃进。茅山城北的广场上，竖起座座土垒的小高炉。城里居民响应号召，把家里好好的铁ກ锅烤火的铁火盆敲碎了，送到广场上来炼铁。茅山中学也在夜之间建起了石灰厂墨水厂化肥厂蓑衣厂麻绳加工ื厂。家义แ得到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在学校负责试验田的播种。全校都盼着这几分地把卫星送上天。些农村来的学生积极地献计献策，家义的小笔记本上记满了他们提供的农谚，“深耕加寸，顶ะ上茬粪”，“庄稼要好，犁深粪饱”，“种地不用问，深耕多上粪”。有了这些知识结晶，再加报纸上的经验，试验田挖成了防御工ื事，学生站在下面，手举ะ过头顶也够不到边沿。校长还不放心，站在边，亲自用皮尺测量深度。
学生都知道“锅灶土，赛如虎”，“家里土，地里虎。有钱难买烟熏土”，挖好了坑，接着就是往深坑里填肥。城四周的城墙垛子，被学生像割韭菜样齐齐扒倒。人们都用欣喜和期待的心情，看着雉堞连绵的城池，变成了残垣断壁。城墙土挑完了，学生又走街串巷๕，到เ城里各家各户去要肥，要地皮土。灶里的柴灰被刮得干干净净，厕所的大粪也掏得从未有过的彻底，堂屋卧室的地皮土都用锄头悉数刨走。茅山人扫地，最忌讳从门里往外扫，怕扫走了财气。现在被人揭了地皮，却谁也不敢说个不字。赶超英美便可日三餐细米白面，谁不向往。四处搜罗的肥料，再加上自造的，总共十三万四千多担，齐填进坑里，软软地像团海绵。根竹竿插下去，能插米多深。播种的人都不敢上去，怕不小心陷进去出不来。
播种前，校长跟家义说：“我俩算算账，看这点地究竟能收多少庄稼。”家义说：“我没种过地，不知道咋算。”校长说：“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跑？报纸上不是现成写着，收成可以成六十倍增长吗？我们只要算出粒种子多重，不就可以算出八分地的产量了。”家义说：“有这个标准，那ว就好算了。”两人拿出算盘和纸笔，测算粒种子有多重，粒种子种下去，可以长出六十粒麦子，六十粒麦子又有多重。如果种下万粒种子，就可收获六十万粒麦子。按照这样的计算，他们定了个五千斤的指标报上去。校长很有把握地说：“学校靠这几分地可以夺面红旗了。”谁知县里很快来了个部长级的领ๆ导给他们解放思想，说：“八分地才收五千斤，太保守了。”校长心里打着鼓，赶紧ู说：“那就报六千斤吧。”部ຖ长笑，说道：“六千斤是五十步笑百步。你可当心我抓你个保守派典型。”校长咬牙，陡然豪气贯顶，说道：“那就报万斤！”部长说：“万五。”看校长张着大嘴像傻子似的愣着，部ຖ长说：“我们要在三年之内赶超英美，像你这样的速度怎么赶超？只能ม跟在人家后头吃屁！”校长诚惶诚恐地说：“还是领导英明！还是领导英明！”部长转过脸又问家义：“你看呢？”家义自感惭愧，连说：“行！行！我看挺好，挺好！”
为了实现这个冲天的目标，学生像铺土样把种子撒下去。生物老师是农大高材生，边播种，边悄声问家义：“你说这样种，能种出高产田à吗？”家义毫不犹豫地回答：“肯定行，我们都算过了。”生物老师说：“种地毕竟不能靠算哪。”家义很严肃地问：“怎么，你不相信能ม高产？”生物老师个ฐ愣怔，连忙摇头：“没有，没有，对天发誓，我绝对相信。只要有雄心，什么人间奇迹不能创造出来？”家义แ自信地笑道：“我也相信，费了这么多功夫，又都是照ั着报上经验学的，不高产简直对不起人。”
冬季到了，葱绿的麦苗长势喜人。大家奔走相告，都到地里来看收获。纷纷说长势这么好，亩产万五的目标肯定没问题。谁知到了春季，问题出来了，而且是大问题。麦子太肥，长得过高，下面又吃不住土，开始片片往下倒。眼看着丰收在望的庄稼岌岌可危，校长急得像丢了儿子。指标完不成，顶帽子扣下来，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他来找家义，脸阴得快要哭出来，说：“你快想想办法，要能把庄稼救过来，我给你披红戴花。”家义也是束手无策，再看校长也乱了方寸，就更显得六神无主了，连说：“我去问问学生，看谁有好办法。”校长鸡啄米似的点着头说：“对，对，群策群力，群策群力。”还真有脑子灵活的人，提出用竹子给麦苗当拐棍，说只要支撑着度过生长期，等麦子抽了穗儿，收获就好比是探囊取物。茅山遍山都是野生的毛竹。校长说：“汪老师，我给你个班的学生，你连夜上山去砍。”竹子弄回来，截成小段小段，密密插在土里，像卫兵样给麦子撑腰，给人壮胆。
益生堂第章56
好不容易盼到夏收，沙里淘金似的顿折腾，还没收上五斤麦子，连种子都没收回来。麦穗粒粒干瘪，并不像人样，营养过剩ທ就能肥胖。家义和校长看着那ว堆像金豆样珍贵的麦子，不敢去想后面的结果。校长问：“你看咋办？”家义愧疚地说：“都怪我没把工作做好。”校长摆摆手，说：“这回只有破釜沉舟了，就按万五的指标往上报。”家义问：“这行吗？”校长反问：“你还有更好的办法？”家义无奈地摇摇头。喜报送上去，上面不但没人来验收，倒写了贺信，祝贺茅山中学在大跃进中取得空前胜利。校长的腰杆下直了起来，走哪儿都是张笑脸。家义也在百思不得其解中悄悄松了口长气。
李兰茹到เ学校来找家义，看他霉头霉脑的，兴致不高，问他：“你咋了？是不是我来你不高兴？你要不高兴，我这就走。”家义忙说：“你误会了，我是这儿太累。”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李兰茹也听说了学校试验田的事，劝他说：“我是农村长大的，见过咋种粮食，像你们那个种法，倒是从没见过。”家义说：“你没见过的东西，不能ม说就不是真的。种地也要破除迷信，解放思想。山东寿张县的做法就是大水大肥，让作物吃饱喝足。”李兰茹说：“报纸上虽说有照ั片，可我还是不敢相信，人咋可能坐在麦子上不掉下来？”家义连忙提醒她：“这话可不能ม在外头随便说，你难道想当‘反冒进’的典型？”李兰茹调皮地笑笑，说：“我这也是跟你说说，在外头，还不是人家说啥我说啥。”家义脸疑ທ惑地说：“那我问你，为啥我们照着报纸上的学，收成会不好呢？”李兰茹说：“地跟地还不样呢。何况你们没种过庄稼，缺少经验。你以为种地是件简单的事儿。”家义说：“我就是可怜那些学生，忙了秋冬，累得不像个人样儿，连课都耽误了，收下来的麦子还不够他们顿饭。”李兰茹笑着说他：“看看你自己吧，脸粗得像块老树皮，头发长得像个牢犯。”家义凑近桌前的小镜子照照ั，见自己果然两颊深陷，头发长得快要盖住耳朵，用手拢了拢，说：“这几个月，我哪儿睡过个ฐ囫囵觉，更别ี说安生吃顿饭了。”李兰茹说：“事儿要干，身体也要顾。都像你这样，还不两天就把自己้整垮了。”
家义把李兰茹的手拉过来握住，突然说：“我们结婚吧。我现在家没个ฐ家，除了工作还是工作，天黑回到屋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李兰茹羞红着脸说：“你可以去找老师们坐坐呀。”家义แ说：“各人都有各人的事儿，能找谁呢。”
反右以后，人们像经了场霜打，精神上变得有些萎靡，许多人心里都留有余悸，除了开会，大家尽量不往起凑，以免言多有失。私下来往时，也都说些言不由á衷的话。家义不想回家，学校又是这种状况，他感觉到种高处不胜寒的孤独。家廉活着时，他们还能时常在起说说话。现在家廉走了，魏学贤又成了分子，他的天地越来越窄。李兰茹女性的温情，成了他生活中唯的希望。
李兰茹说：“还是再等两年吧，我还年轻，结婚，啥事儿都做不成了。”家义直起身，无奈地说：“那ว就听你的，再等两年吧。”两ä人温存了许久。李兰茹走时，家义直把她送到校外。李兰茹催他：“你快回去吧，叫人家看到เ怪不好意思的。”他才转身回来。
第二年开春，县里召开大跃进工作总结表彰大会，家义因为在大办钢铁和种卫星试验田中的突出表现被评为ฦ等模范，从县里披红戴花地捧回张奖状。校长说：“咋样？汪老师，我说要给你披红戴花，就定给你披红戴花吧。县里还要搞个ฐ大跃进模范人物事迹展览，学校已๐经把你的书面材料报上去了。”
阚书记这时已经调离学校。那天特意来看展览，见家义的事迹材料é上写着：汪家义同志现年只有三十岁，本人是学生出身，家庭成分是地主ว。他能光荣入党并能永葆红旗，就因为他能勇于和本阶级决裂ฐ，背叛剥ຓ削阶级家庭，能听党的话，坚持思想改造，实行政治挂帅，在总路线的光辉照耀下，发挥了敢想敢作敢创造的共产主义แ风格
阚书记高兴地把家义แ叫到跟前，拍着他的肩膀说：“小汪啊，我没看错你！”神情之间，对他颇有种认同感，这使家义心里生出从未有过的踏实和满足，甚至五七年有惊无险的遭遇带来的忧惧，也被这次的荣耀冲淡了，他又重新看到了希望。由于阚书记鼎力推荐，巡回展览结束不到เ两个月，家义被提拔当了副校长。
士霞从学校把这个消息带回家，家礼ึ不敢相信，问她：“你听谁说的？”士霞说：“还听谁说？学校里都在喊他汪校长了。”玉芝在旁边儿嘀咕句：“这下怕是更不得回来了。”
进了冬月，士云科室里个ฐ大姐牵线，让她和农业局的个干部结了婚。家义买了对枕巾送到家瑛那儿，请她得空带到益生堂去。家瑛觉得奇怪，问道：“你咋不自己送去？”家义不好实说，搪塞道：“我这几天太忙，没空回去。”家瑛哼哼笑，说：“别ี糊弄三姐了，你的那点儿心思还瞒得了我？”她把枕巾拿到益生堂。玉芝问：“他咋不自己回来，还要你捎带？”家瑛说：“咋的？我捎带的你不要？”玉芝把枕巾往旁边丢，冷着脸说：“回来趟我们又吃不了他。”家瑛搡她把，说道：“哟，你还不稀罕。要不想着这是人家士云的，我早ຉ留下自己用了。”玉芝被她逗得笑起来，说道：“你拿吧，拿吧，不怕人家说你老不要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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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第章57
婚后，士云从益生堂搬出来，住进农业局简陋的宿舍。女婿是茅山乡下人，家礼和玉芝对他都不是太满意。玉芝背后跟繁丽ษ牢马蚤说：“看他吃个ฐ饭吧，比桌子人都闹得响，嘴巴吧唧得在门外都能ม听见，夹个ฐ菜也是，筷子就像横扫千军，在盘子里划ฐ拉来划拉去，也不知他究竟要吃啥。”家礼ึ说：“跟上老爷当娘子，跟上屠夫翻肠子。士云找个这样的也好，往后少惹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