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慧大惊失色，说道：“高价粮哪是我们吃的。”魏学贤说：“天生人，必有路。下乡是找死，留城是奔活。你是奔死，还是奔活？”家慧说：“我想奔活，可是活路都给人家断了。”
魏学贤说：“你先听我分析分析。”他掰着手指头，轻声说：“抵死不下乡，最坏坏不过两宗事儿：是挨批斗，二是街道上把粮本收了。头宗我不怕，已๐经习惯了。后宗难点。不过粮本收了，也不能ม说就没活路。粮食局买不到เ粮，就去黑市上吃高价。”
等到เ夜幕四合，有泉个人回来了。
黑子听见有泉唤它，以为能ม有吃的，用少见的敏捷翻身起来。有泉示意它跟着走，它就很顺从地跟着有泉远去了。
家义手上碗饭掉在地上，摔了个ฐ粉碎。黄澄澄的玉米糊糊四溅开去，在泥地上散开，像朵朵黄|色的野菊花。他跌坐在地上，嘴巴๒张着，眼神茫然，像虚脱了样，浑身绵软无力。用手撑着地想站起来，试了几次都没起来。边上的老师过来搀了他只胳膊，他才摇摇晃晃站起身。站起来了，还是愣着，大睁着两眼，不知该朝哪儿迈步。
吃着吃着，家义鼻子里突然往外淌血。旁边人惊叫：“汪老师，你流鼻血了。”他用手抹，抹得半边脸都是红的。大家说：“赶快，赶快用凉水拍后颈窝。”又有人说：“拍额头，拍额头也管用。”正在手忙脚乱时，送信的人到เ了。
中ณ国人自古有着看杀头的嗜好。逢枪毙人时，平日空寂的河滩上人头攒动。胆小的，站在远处哨两ä眼，听声枪响。胆大的，则ท连死囚犯的眉毛都看得清二楚。茅山人都说，到夜晚，这里常有鬼魂出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或没有下巴，或没有后脑勺，色地穿着玄青的褂子，在河滩上轻飘飘地游来荡去。人要不小心遇上，轻则被迷惑，重则会被鬼魅偷了魂魄，拿去做自己的替身。里面有个姑娘，不少人在月色黄昏时远远见过背影。都说穿着件玄青色棉坎肩，无论早晚，四季，从不离身。茅山人都说她是冤死鬼，嫂子偷汉子，把丈夫药死了，却栽赃在她身上。杀她的那天，突然漫天黄沙。刽子手被沙迷了眼，刀下去，以为已经取命。谁知尘埃落定后，却见那姑娘顶着半个脑袋，咧嘴冲着人笑。河滩的人顿时被吓得失了声。有些胆小的，半个ฐ月后才能出声说话。平日到夜晚，这里除了猫狗，难见半个人影。
花溪河水由á西而来，在这儿迂回向前，圈出很大片河滩，大大小小的鹅卵石，有的灰白，有的青黑，浑圆朴拙地铺满了河滩。再往上是荒草地，四季杂草丛生。从西边流放下来的木排或竹排，都在这里拢岸。这儿过去至今直是处决死刑犯的地方。
家礼惨淡地笑笑，说：“益生堂是我父亲挣下的份家业，到我这儿才第二代。我是怕它在我手上把号给倒了！”
章达宣说：“听说铺子合了，我们这些给人看病的，也要跟着合进去。”家礼ึ把茶壶提起来给章达宣的杯子加上水，说道：“合也好，不合也好，别的我都不怕。国家的大形势是这样，不是对我家字号。我怕的是合了以后，这家大小的开销去哪哈儿抓。”章达宣问：“家义的意思呢？他是愿合，还是不愿合？”家礼说：“他呀，巴๒不得这铺子悉数交出去才好。”章达宣笑着说：“他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过你也没啥愁的。你看你，”他掰着手指头说：“不喝酒，不抹牌，就抽个烟，比我强多了。我是烟酒茶样样都好，哪样不是白花钱。”
今天是孩子满月的日子。魏学贤请了家礼家义和家瑛来家吃饭。大早ຉ，魏学贤母亲就赶过来给两人帮忙料理。
第二年家慧好不容易坐胎，谁知怀孕不足两月就小产了。以后数次怀孕，数次小产。医生说她体质太弱，要慢慢将息调养方แ能固住胎气。到五四年夏，终于铁树开花，女儿出世。由魏旷臣取单名，叫昊。
家义个人来来回回往堂屋里收着药簸箕。玉芝进来，发现他手里忙着，脸上眼里却都是笑，不免疑惑，问道：“他二爹，遇到เ啥好事儿了，这么高兴？”家礼ึ惊得猛抬头，慌乱ກ地掩饰道：“刚刚梅掌柜来了，请大哥隔天过去吃饭。”玉芝不经意地说：“前儿在街上听人说，醉和春的丁掌柜托人给他儿子做媒，想娶梅掌柜的二妹妹，叫梅家二姑娘给回了。”家义แ紧张地问：“就是做酒的醉和春？”玉芝说：“是啊。不是他们，谁敢上养兴谦求亲？”家义又问：“梅家二姑娘为啥不愿意？”玉芝说：“这我倒不知道。梅掌柜对这个妹妹宠爱得很，啥事都顺着她，她说好就好，说不好就是不好。”家义装作随意地说了句：“她这么大脾ຆ气，将来谁家敢娶呀？”玉芝说：“你可弄错了，梅家二姑娘可是少有的好性子。每回我跟你大哥去，都是她端茶倒水，递烟拿吃的，礼数周到เ得很。醉和春的小儿子还真是配不上她。”
益生堂第章4
家义羞惭地低着头，好半天才悄声说：“我得走了。”李兰茹依旧抱着他的胳ฑ膊，说：“你摸着第三颗扣子给我发誓，以后再不往绝路想。”家义便摸着胸前第三颗扣子说：“我要往绝路上想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李兰茹说：“君子言，驷马难追。你要是骗我，叫我两个孩子当了孤儿，我就是跟到阴曹地府也不放过你。”家义说：“我已经赌咒发誓，咋还会骗你？”李兰茹这才松开手，轻声说：“他们打你的时候，别叫他们把头打坏了。你是个教书匠，等这事过去，你还得用脑筋。”家义感动地腾出只手把她搂进怀里，他觉得在起生活这么เ多年，直到今天，才算真正认识了他心爱的妻子，现在他的心灵深处已๐经和李兰茹融为体。
他抱着汪苏上了坡，又搂着在脸上轻轻亲了下，才交给李兰茹。他脸上的表情比来时平静了许多，眼光也不再躲闪了。他跟李兰茹说：“我不能送你了，我俩得分开走。”李兰茹说：“你先走。”家义就顺着坡往北去了。
李兰茹看着他的身影拐过清真寺，渐渐消失在夜色里，突然被阵巨大的空虚压倒。她抱着汪苏，坐在菜园外的坡地上，伴着河水的哗哗声，压抑不住地哭泣起来。城里偶尔传来两声响，像是枪声，又像是爆竹。红卫兵分出了革命派和保皇派，两派之ใ间水火不容。省城武汉七月二十日发生了震动国内的“七二○”事件，茅山的革命小将也受到鼓舞，竟至于兵戎相见。他们冲击军事机关，成为拥有枪杆子的乌合之众。派与派之间为了示威แ，竟然用雷管和炸药制造爆炸事件。有的在城墙上掏个洞，将炸药放进去，点燃了，轰声巨响，长自己้的志气，灭敌人的威แ风。时间，整个茅山草木皆兵。天色暗，家家就关门闭灯，非有要事，不敢外出。李兰茹却不知害怕，身边世界的混乱和危险，远没有家义的话给她造成的恐惧强烈。这时她才明白，家义和益生堂并不是两回事。益生堂就像他背后拖的道影子，不管他走到哪儿，只要有阳光，影子就会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不管能不能被接纳，从她和家义结婚的那天开始，就等于步踏进了益生堂永远难以摆脱的麻烦里。她感觉到种从未有过的孤独和不安。
汪苏被她的哭声惊醒，害怕地叫着要回家。她这才止了眼泪，抱着她，顺着坡步步往南去了。
半个月后，家义因为造反派日益为ฦ各自阵营的利益大伤脑筋而无暇顾及，渔翁得利地回了家，但李兰茹却因为他的牵连，不久被单位派到地区去办学习班。界限总是需要划清的，不主动划，就会被动地被重新า排队。
汪苏汪若第次随家义住在学校。老房子光线不好，白天也很幽暗，屋里的书和什物总是混沌片。汪苏时常看见家义坐在窗前，既不写字，也不百万\ຒ小!说，两眼怔怔地看着窗外，无言地坐上很长时间。这时的小屋不仅显得幽闭，连气氛都有些沉闷。即便是懵懂ฦ无知的孩子，汪苏也感到了心里的压抑。
到了晚上，家义出去开会，汪苏汪若被他反锁在屋里。汪若刚刚点了牛痘，胳ฑ膊已๐经溃烂得显出里面的红肉。晚上，化脓的伤口疼痛难忍，无法入睡，需要汪苏举ะ着胳膊不停晃动才能ม减轻疼痛。旦停下，她会立刻在睡梦中惊醒，开始哼叫。汪苏不满四岁，却要在困倦至极的清醒中，边替汪若晃动胳膊，边恐惧地竖着耳朵。外面不断传来的嘶喊和风吹动大字报发出的哗哗声，让她心惊肉跳。石头场子里偶尔有脚步声响起。她激动地心跳着等待它走近，再走近，然后又失望地听着它渐渐远去。这样次又次重复，直到脚步声在门外停下，传来钥匙捅进锁孔的声音，她的等待和倾听才会戛然而止，然后困乏至极地酣然入睡。
家义แ丝毫不知道汪苏在经历这样的煎熬，也没有发现孩子在天天变得委顿，眼神充满畏ั惧。直到有天半夜，他被身上热烘烘湿溻溻的感觉弄醒，起身往身下摸，发现汪苏把半张床都尿湿了，他才知道孩子是在怎样的困境中挣扎。他边喊“汪苏，起来”，边拍打她的身体，想让她醒过来。汪若被吵醒开始哭，汪苏却还是睡得如死过去般。他只好把两个孩子挪到干处，自己溻着尿湿的地方，夜迷糊到天亮。
早上起来，家义แ问汪苏：“你昨晚尿床了，咋都不知道醒？”汪苏睡眼惺忪地说：“我困。”家义说：“每天七点多就上床睡了，咋会困成这样？”汪苏说：“我每天都是听见你回来才睡觉。”
家义不相信地看着她，感到意外和困惑。他有时到家，已๐经是凌晨两点。难道个四岁的孩子能ม在床上睁着眼睛熬六七个小时？他问：“你为啥不睡？”汪苏小声说：“妹妹疼，哭。我怕。”家义看见她两只眼睛里泪光盈盈，心疼地把她抱在腿上坐着。他已经不需要去问汪苏为什么害怕。脱出常轨的生活，连大人都惶惶不可终日，何况个孩子？
李兰茹个ฐ月后从学习班回来，汪若的脓肿已๐经消了，伤口开始愈合。汪苏却从此落下个毛病，晚上家里只要有人外出，她就心神不宁。不管多晚，非要等外出的人回来，听见门扇关启的那声响，才能安然入睡。即便她自己后来成了家，做了母亲，这个毛病也没有改掉。
益生堂第二章26
9๗
派仗渐渐平息后，汪苏和汪若又可以在幼儿园送全托了。汪苏住大班，汪若住中班。大班有个男孩，母亲在粮食局开票售粮，先天多了份优越感，恃强凌弱，十分顽劣。汪若生得瘦小，但凡被他碰见，揪住头发就打，边打边喊：“打死你个走资派！打死你个ฐ走资派！”汪若毫无招架之力，被他骑在身下动弹不得，只能哇哇大哭。汪苏看见了，总是冲上去给妹妹帮忙。俗话说：人难以敌双。可汪苏两姊妹却打不过他个，常常是两人都被打得鼻青脸肿。回去李兰茹看见问起来，汪苏撒谎说是摔的。李兰茹不相信，说：“摔的？还能两个人都摔了？是不是跟人打架了？”汪苏连连摇头说：“没有，没有。”李兰茹说：“你是姐姐，还指望你照顾妹妹，你倒好，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你有啥用啊。”汪苏不敢辩解，心里憋着气，暗暗下了决心：下次定要找他算账。
下次又来了。孩子们聚在场子里玩，老师都不在跟前。汪若坐在滑滑梯最顶端正要往下滑，那男孩子从后面猛推掌。汪若身体失控，从上面重重摔下来，摔憋了气，嘴脸青得像紫茄子样，却哭不出声。圈孩子都吓坏了，男孩子也没想到事态有这么เ严重，吓得从滑滑梯上三步两步跳下来，准备跑。汪苏红着两ä眼，像头疯狂的小豹子冲过去，将他扑倒在地，就势骑上身，两只小手在他脸上又打又挠，疼得他大喊救命。汪若也终于哭出了声。场子里片混乱，有胆小的孩子早ຉ跑去找老师了，老师过来，用力把汪苏拉开。那孩子吓得躲在老师背后，手捂着脸呜呜地哭，再不敢出来。汪苏不顾切的疯狂，把他镇住了。
那ว天正好是星期六，家长们都来接孩子。卖粮的妈妈见儿子脸上的指痕，立刻大呼小叫起来：“哎哟，这是咋啦？谁打的？谁打的？”男孩子告状说：“是汪苏。”女人说：“你长手是干啥的？她打你，你不会打她。”当下拽着他就去找老师。老师说：“孩子打架，打打就好了，何必认真呢？”女人眉梢高高向上挑起，尖着嗓子喊起来，“你说得轻巧！我儿子被人打成这样，我能不认真吗？到底是谁打的？你说。你怕得罪人，我可不怕。”恰在这时李兰茹来接孩子。男ç孩子见了，用手指。“就是她，那就是她妈妈。”女人正好就势下坡，把孩子拽。“走，我们找她去。”
李兰茹刚拉着汪苏汪若要走，被那女人迎面拦住，指着自己孩子的脸要李兰茹看。汪若吓得直往李兰茹身后躲。李兰茹看了孩子的伤，连连道歉，转过身去训汪苏。汪苏委屈地说：“他把妹妹从滑滑梯上推下来，头都摔破了。”李兰茹把汪若从身后拽过来，撩起额前的头发，果然个青青的大肿包。她用手指碰碰，汪若疼得咝声倒抽口凉气。李兰茹心里忍着气，脸上赔着笑说：“你看，我们孩子也被他弄成这样。”女人不依不饶地说：“也许是我儿子不小心碰了下，她就说是推下去的。她下死手抓我们，还有理由了？”
有母亲在边儿，汪苏胆子大了许多，仰着小脸辩解道：“他总打妹妹。妹妹脸上的伤，都是他打的。他还说爸爸是臭地主ว，是走资派。”李兰茹听了这话，不想再跟女人理论，拉了孩子转身就走。女人却把扯住她。“你们抓了人，就想这样走了之？”
李兰茹冷着脸把她的手拂开，把汪苏和汪若朝她面前推，说道：“你儿子的脸是她们两个抓的，你找她们算账去吧。”说完，扭头朝大门外走去。
汪苏汪若见，吓得哇哇大哭。汪若嘶哑着嗓子拼命喊：“妈妈，妈妈。”哭得小身体抽抽的。汪苏孤独无助地看着身边的大人孩子，眼泪鼻涕流了满脸。
老师过来，默默牵着两个人的手，跟在李兰茹后面朝大门外走。女人呸声，故意大声说：“我儿子说的又没错，本来就是走资派嘛。大姐做鞋，二姐有样。老子是个走资派，怪不得孩子像疯狗，到处乱咬。”
李兰茹从老师手里接过孩子，句话不说，左ุ手拉着汪苏，右手拉着汪若，出了门，跟跑样，走得飞快。汪若被她拖着，两只小腿跟不上，几乎是被拖着走。
到家了，汪苏以为妈妈会训自己，直小心翼翼，不敢大声说话。李兰茹找出松节油，抹在汪若伤口上。抹完了，把瓶子递给汪苏，让她放起来。汪苏战战兢兢地，手里没接住，瓶子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里面的药水溅了地。
李兰茹心里憋着股火发泄不出去，这下算是找到了借口，劈手甩了汪苏巴掌，骂她：“你是得羊痫风还是咋了？连个瓶子都接不住。屋里指望不上你，外头还总给我惹事。为了你们，我这张脸皮都叫人家当成地皮踩了。”汪苏汪若被训得哭不敢哭，逃不敢逃，站在屋里，瑟瑟地浑身发抖。
家义很晚才回来。李兰茹说：“单位今天找我谈话了，要调我出来。说了两个地方让我选，个是到砖瓦厂当会计，个是回李家梁子林业站。”
家义没等她把话说完，头就蒙了。“你打算去哪儿？”李兰茹说：“这还消得问吗，我肯定是回李家梁子。”家义说：“可砖瓦厂离城近哪。”李兰茹说：“离城再近我也不去，我要回李家梁子，那儿是我的老家。”她在心里说：十几年前我就是从那儿飞出来的，现在我折了翅膀，掉在地上了，也要再掉回老窝里去。
益生堂第二章27
家义问：“你走了，两个娃娃ใ咋弄？”李兰茹说：“自然是我领着。”家义说：“乡下连个幼儿园都没有，你领去咋安顿ู她们？”李兰茹看看熟睡的汪苏汪若，说道：“为啥定要上幼儿园？她俩在幼儿园挨的打还少吗？”
李兰茹又有了三个ฐ月身孕。因为ฦ瘦，还没有显怀。家义把她扶在床上靠着，见她面色苍白，皮肤粗糙，两只大眼睛瘦得深深凹陷下去，带着种心灰意冷的倦怠，便说：“两个大的已经够你忙乎了，肚子里又揣个，我劝你还是做掉算了。”李兰茹摇摇头，说：“我不做，我觉得这回十有是个儿子。”
家义淡漠地说：“儿子不儿子的能咋样？是儿子就能保证他不受罪？我们不都是父母生养的儿子？”李兰茹说：“要整你来整，反正我下不去手。”家义แ嗫嚅着：“当初你要同意离婚”李兰茹说：“离了就比现在好吗？现在不管咋说，还是家人。有我们在，你的日子也好过点儿。”
家义听了这话，心里既有痛楚，又感到温暖，眼睛不由就有些潮润，说道：“这阵子，我觉得所有的门都对我关了，只有你这儿，还没嫌弃我。”李兰茹说：“我为啥要嫌弃你？就为外人说你的那些话？人心是干啥的？”
家义แ低下头，把忍不住的眼泪藏了起来，却藏不住身体的抽动。李兰茹这番话，把他心里茫茫无边的黑暗撕开条缝，让丝光亮射了进来。这亮光让他振奋，又有些目眩和疑惑。
李兰茹把手放在他背上抚着，说道：“你只记着那天在马家菜园我跟你说的话，只要人活着，就有盼头。”
家义突然匍匐在床上，脸贴着李兰茹两ä条腿，泣声说道：“到今天我才明白，对我汪家义来说，啥都是假的，只有你跟孩子才是真的。”
李兰茹惊得赶紧抱住他的头，低声喊道：“你小声点儿。叫人听去，你不要命了。”
家义更紧地贴着她，感觉到她的两ä条腿瘦得近似于两根棍子，硬硬地没有点肉。这个瘦弱的女人现在成了他唯的支撑。她若倒下或是离去，自己的全部世界便会坍塌。她不愿划清的界限，成了维系他和这个世界的唯纽带。过去，为了立场问题，他割断了和那ว个旧ງ家庭的联系。现在又有人为了立场问题，逼迫李兰茹割断与他的联系。命运的轮回竟是这样残酷无常。划清界限成了把双刃剑，挥动之间，处处血腥。过去十几年，他用这把剑几乎刺๐伤了生活中所有的亲人。偏偏李兰茹，独自承受着各种压力，始终剑鞘深藏，以免锐利的锋刃将他刺伤。为严å国材，甚至为ฦ梅秀玉，他都指责过家礼的糊涂ิ，现在，却恰恰是李兰茹的“糊涂”，替他固守着最后片情感空间。这个ฐ勇敢的女人像面镜子，让他看清了很多事情。
屋外夜色如墨，几只蛐蛐儿躲在湿墙根儿下不知疲倦地嘶叫着。屋顶十五瓦的灯泡不明不暗地亮着，把人的影子怪异地放大在墙上。家义抱着李兰茹，心里喊着家礼和家廉的名字，终于畅快淋漓地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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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兰茹回到李家梁子那天，家里没有个人知道。林业站在她来之前，只有个ฐ四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姓于，很精干的个ฐ人，脾气很随和。李兰茹刚放下行李，他就催她回家看看，说：“我知道你是这儿的人，可能好久没回来吧？”李兰茹说：“已经有两ä三年没回来了。”老于说：“那ว就快些回去。”李兰茹又感激又惶恐，弄不清老于是不是知道她的情况，迟疑着不敢走。老于说：“你来以前他们都给我交待过了，你快去快回吧。”
李兰茹到家，父亲下地了，不在。姐姐听到消息先赶过来。李兰茹见她头发蓬乱，衣衫褴褛，双手骨节粗大，半张半合着，指甲缝和皮肤干裂的口子里都沾着黑泥。两个孩子见了她，都不愿叫姨。姐姐凄楚地说：“姨如今像叫花子了。”李兰茹说：“我想去妈的坟上看看。”姐姐说：“也好。坟头都长好深的草了。”又问：“你这算是回来了？还走吗？”李兰茹不想让姐姐为自己担心，说：“也许不走了，也许还走，看组织上咋安排吧。”姐姐好意地说：“你个人拖两个孩子，还要工作。依我说，还是放在屋里，我帮你看着。”李兰茹说：“你自己也是好几个ฐ，她们两个又顽皮，还是我自己领ๆ。”姐姐犹豫半天，才问：“妹夫还好吗？”李兰茹知道姐姐和父亲对她的情况不会无所知，大概ฐ是怕自己伤心，才没有挑明。李兰茹说：“他还好，还在学校里。”姐姐也就不再问了。
天快黑时，父亲才扛着锄头回来。李兰茹看他双布鞋磨得舍了跟，两只脚的大拇指都从前面的破洞里露出来。吃过饭，父亲坐在油灯光画出的阴影里口口抽着呛人的旱烟，问她：“这次回来，长住还是短住？”李兰茹吞吞吐吐说：“不好说。”父亲在椅子腿上磕去烟灰，平淡地说：“只有百年务农，没有百年当官。你在城里不好过，回来也好。”李兰茹当着父亲的面不敢哭，嗓子哽得发疼。
第二天下了班，李兰茹把两个孩子托给老于看着，自己带上两个馒头，悄悄到เ了母亲坟上。李兰茹母亲嫁到เ李家梁子，连着生了五胎女儿，有三胎落生世上没及睁眼，就被父亲丢在尿桶溺死了。李兰茹出生前，算命先生掐算后，说这回肯定是个儿子。父亲很高兴，直兴奋地等待着生产的日子，结果落地看，还是个女儿，父亲提起来就要往尿桶里丢。母亲哭着喊：“你把她留下吧。我都这个年纪，也不会再生了。”父亲黑着脸说：“留着干啥？还不是赔钱货？”母亲央告道：“有货不算贫，有女不算孤。你把她撂在床上，她要能活就留下来，不能活算我没怀过。”父亲愤愤地罢了手。已进十月的天气，李兰茹赤裸着身体，在母亲脚边躺了几个小时，哭了几个小时。母亲说：“这孩子命不该绝，将来总会有点出息。”这才用被子把她包了，塞进被窝里暖着。因为没有留下个子嗣，母亲在族里直抬不起头。在李兰茹的记忆中，母亲从没和四邻吵过架，不敢吵，怕人骂断子绝孙。
益生堂第二章2๐8
解放那年李兰茹十四岁，开始入学启蒙。她的学习直很好，小学连跳了两级。考上县中，李兰茹成了李家梁子第个初ม中生，赛过所有人家里的儿子，母亲高兴得整整两夜没有合眼。眼瞅着要进城报名了，家里还没分钱学费。母亲决绝地说：“砸锅卖铁！”父亲说：“卖了锅你把嘴缝起来？”母亲说：“等她念书挣了钱，啥样的锅买不回来？”
李兰茹顶着锅走到合作社。进门，人家说：“我们不买锅，只收废铁ກ，你搬回去吧。”李兰茹站着不动，脸上副坚决的表情。那人起身围着锅转了两圈儿，问：“你要当废铁卖？”李兰茹咬牙点点头。那人弯下腰，端起锅举过头顶ะ。李兰茹闭眼，只听咣当声，锅在地上碎成几块。过完秤，那人递给她五毛钱。全家人吃饭的锅，就卖了五毛钱。回去的路上，李兰茹坐在空寂无人的田à埂上，呜呜大哭场。几只觅食的长腿鹭鸶，在离她不远的水田à里悠闲地踱着步子。她把五毛钱拿回家，不敢直接递给母亲，而是悄悄放在灶台上。
上学走的前晚，母亲对她说：“宁在树下栽树，不在人下为人。你若不奔出个人样，就别再回来。”谁知没等李兰茹毕业，母亲就患胃癌去世了。李兰茹相信，是痛苦和羞辱在内心积郁得太久，最终要了母亲的性命。
坟修在片花栎树林里。暮归的小鸟在林子里叽叽啾啾地叫着，交换着外出天的所见所闻，更衬得四周片寂静。坟沿四围垒的石块上，长着厚厚的青苔。坟头上的蒿草高高低低，细茎瘦长地在晚风中摇曳着。
李兰茹把个白面馒头放在坟头的小门洞里，跪在地上叩了三个头，然后背靠坟头坐下，像偎在母亲怀里样，把头埋在两腿间，放声大哭。惊得林子的鸟，扑哧哧乱飞。村落离得很远，除了这些小鸟，她不会惊动任何人。在母亲面前，她不再是两ä个孩子的母亲，需要表现得坚强和镇静。她自己成了个孩子，可以把切委屈恐惧和痛苦都宣泄出来，不必有任何掩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