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波笑了，说：“我知道了，天上的太阳。”魏昊也笑了，说：“不是，这个字是广大无边的意思。”张波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我说是天上的太阳就是天上的太阳。”
益生堂第三章4
李兰茹把他扳过来，在夜色里盯着他的眼睛。家义不敢看她，目光躲闪着。就是这躲，让李兰茹看出他没有说出的心思。李兰茹看着被夜色覆盖的菜畦，突然感到浑身没有四两ä力。汪家有个媳妇七年前就死在脚下这片园子里，南门街的人都知道她是被丈夫要了去的。甚至有人说，曾在夜间看到过她，穿着身白衣，在菜畦间游走哭泣。然后顺着花溪河，直往西走。难道自己将要成为汪家第二个寡妇？难道母亲砸锅卖铁换来的切，真要在夜之间化为乌有？
河岸边的柳树林子，在夜色里像边缘不清的晕染的水墨。偶尔有几只鸟声，在夜空中ณ显得格外清晰悠长。李兰茹说：“我是怕你怪我，才不同意划清界限吗？”她靠在家义肩上，说：“我去学校看过大字报了。他们说的问题我都知道。”家义赶紧说：“那ว些事我件都没做过。你跟我生活这么多年，应该知道我的为人。”李兰茹说：“你既然有这个话，我就信你，我等你把问题弄清楚。”家义แ绝望地说：“等我的事情弄清楚，恐怕石头都要开花。”李兰茹说：“石头开不开花我不管。我从小见过河沟涨水。水来，啥都淹了。水退，啥又都出来了。”家义แ说：“你太幼稚了，你以为这是河沟涨水吗？”李兰茹问：“你的意思是叫我不再等了？”家义低头去看汪苏。夜深风凉。汪苏在睡梦里紧紧ู贴着他。
两人正说着话，屋顶棚上扑扑通通阵乱响，是老鼠在活动。它们和人样，越是没饭吃，越是繁殖得快，整天饿得到处找食。晚上在阁楼上来来回回，忙忙碌碌，声大如同人在走路，几乎夜不得安宁。
魏学贤去床边儿看看几个ฐ熟睡的孩子，说道：“洋洋头上的疮，还是要想办法治治。他都五六岁了，知道丑了。”家慧说：“是想给他治，可手里没两个ฐ钱，还要顾嘴。”魏学贤说：“不行弄个ฐ偏方看看。”家慧说：“前两天遇到เ章伯，他倒是说了个偏方แ，叫用鲜ຒ黄蒿汁抹。我天忙得连口水都顾不上喝，到เ哪去弄鲜ຒ黄蒿？”魏学贤说：“这我有办法。托挑煤ศ的留心找找，应该找得到。”
家贞从灶洞里抽出根柴棍把灶台上的煤油灯点燃，举着到地上看，差ๆ点没把灯吓得摔在地上。
家贞坐在灶门口，灶洞里的火光将她的脸映出层少见的红晕，浮肿也被火光夸大了，使她成了个丰盈娇็美却神色倦怠的怪异的女人。她问有泉：“你去哪儿了？”有泉说：“出去了。”家贞又问：“找到吃的没？”有泉把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丢，问道：“锅里煮的是啥？”家贞说：“化的盐水。睡前叫他们人喝碗，免得饿醒。”有泉指指地上的东西说：“你赶紧把这个做了，叫他们吃了再睡。”家贞从灶后走出来，问道：“是吃的？”她的声音都变了。火光把她的影子放大，将她背后的整面墙都遮住了。有泉说：“省着点吃，对付天算天。”说完，怕家贞再七问八问的，扭头赶紧ู出去了。
送信的人在旁边催：“汪老师快走哇！”他却依旧ງ愣在当地儿，像在等什么东西。有两ä个明白人赶紧跑去把管事儿的找来，如此这般说，管事儿的这回没有含糊，连声催他：“快回去，快回去。”家义这才抬腿开始跑，鼻子里还塞着止血的纸团儿。
大家看着他，都不说话，像默片电影样。洗鼻血的水淋淋漓漓地洒在身上，像人的眼泪。位老师卷了个ฐ纸团儿帮他塞在鼻子里防止再次出血。
家义看着她的眼睛，心里风起浪涌地不能平静。梅秀玉的脸庞像玉石样细腻润泽，颀长的脖颈子在夜色里勾勒出道优美的弧线。家义隔着衣服把手贴在她凸起的胸ถ前，感觉到股气流通过指尖传到身体里，使身上的每丝肌肤都鼓胀起来。
梅秀玉轻声细气说：“你领我到这儿来做啥？我怕得很。”家义แ拉着她的手，找到处疯长的杂草堆坐下来，说：“这儿人少，没人看见我们。”梅秀玉眼波闪烁地说：“这段日子你去做啥了？总也找不见你。是不是有意躲着我？”
章达宣走了，玉芝忙着炸麻叶麻果肉丸ฤ子绿豆丸子，炒瓜子，炒花生。家礼ึ对玉芝说：“你把章伯送来的腊肉切半儿，我给学贤他们送去。”玉芝就切了半儿，用绳子系了递给他。家礼ึ拎着腊肉，边走边想和章达宣两人的谈话。
章达宣把粒瓜子嗑开，瓜子仁儿却从手里滑落，掉在红火炭上，瞬间冒出股青烟。他说：“倒号不倒人。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
思飘云物外
魏学贤现在是城关小学校的教务主任，和家慧从老屋宅搬出来，住进学校旁边的间小院子里。院子不大，却很清静，南边植有株葡萄，浓郁๗的绿阴将阳光筛在院子里用青石板铺出的地上，生动得像幅画ฑ。院子的另端立有口大水缸，缸中有嶙峋的假山。几尾红鲤鱼有七八寸长，悠然自得地在山石和水草中ณ间穿梭来去。院北是住房，共三间，中间是客厅，迎门的墙上挂着幅山水中堂画，两侧配有魏学贤自题的对文：
家礼问：“梅掌柜那儿你去不去？”家义反问道：“你看呢？”家礼ึ说：“没事儿还是去吧，梅掌柜是个要脸面的人。”家义แ装出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说：“那就去呗。”
家礼送完客从外面进来，玉芝和家义แ还在说话。他站在天井里望望天，说：“快搬，雨眨眼就到了。”果然，没等话音落下，屋瓦上响起片哗啦啦的雨声。三个ฐ人小跑着把最后两个ฐ药簸箕搬进堂屋。
到处是团喜庆的红色，再也找不见穿着袭白衣的人。那些从来不曾在梦里出现的人，这晚也都跑进他的脑海，好像不约而同地要来问问他今天的感受。
他醒过来，不由又想到那ว段话：“嘉树之与恶木并生于天地间，初若无别也。至陵厉以秋霜，回薄于严å风，而不能凋落，然后松柏之节见矣。君子与小人并居于世，初ม亦若无别也，至其诱于利ำ害，劫于祸福，而不能变迁，然后君子小人见矣。”那ว些跟家廉样，拿生命跟厄运抗争的人，恐怕枯骨都已经化成磷火，在空气干燥的深夜里，从泥土中潜出来作祟。还有那些活在他和家廉之间，既没有绝然而去，也没有等到เ第二春，而是半途夭折的人，他们的灵魂可曾安息？
家义แ几天后上门道喜。魏学贤说：“你们学校送去劳改的冉老师也回来了。前两天在街上看到他，手上拄根拐棍，腿好像坏了。我记得他当初好像判ศ的是管制三年，劳动教养，咋直在劳改农场呆到现在？”家义说：“我也说不清楚。自从他走，我们就再没见过面。听说他媳妇也跟他离了。”魏学贤说：“这就叫人未亡，家已破。”家义说：“我想他，又怕他不愿见我。”魏学贤沉静地说：“做你认为该做的事，别ี的都不必去想。”
第二天，家义买了东西，路问着寻过去。在黄道街个巷子口，两三个ฐ人蹲在墙根底下扯闲话。家义แ上前问：“冉老师是住这儿吗？”几个人停止说话，都抬了头看他。其中个表情茫然地嘀咕道：“冉老师？我们这儿从来没住过老师？”家义比画道：“个子高高的，才从外头回来，腿有点儿残疾。”几个ฐ人同时哦了声，恍然大悟道：“你是说那个ฐ劳改犯？”个小子站起身向巷子深处指指。“你从这儿走到เ头，再拐过去，厕所跟前那ว间偏厦就是。”家义道了谢，沿巷๕子走到头，又拐过两ä道山墙，才找到冉老师住的小屋。
门虚掩着，家义轻轻推，门扇艰涩地响了声。屋里个人在灰暗的光里闻声回头，正是冉老师。他坐在张破旧的椅子上，裆ด部的纽扣散着，露出里面浅色的内裤ไ。看见家义，他略显得有些吃惊。
家义把买的东西搁在桌上，笑着说：“你这地方可真难找。”冉老师表情平淡地点点头。“谢谢你来探监，还带了慰问品。”家义时有些发窘，转着头四处看看，发现除了门，屋里没有第二个透光通气的地方。张黑得看不出原色的小方桌搁在屋中间，上面散着些切碎的葱花。锅里剩了半碗面汤，铁ກ锅铲就搁在汤里泡着。屋里除了床，没有件家什是靠墙支的，桌子灶椅子水桶煤球围着冉老师环成圈儿，挤挤挨挨地亲密着他。
家义不由á得问：“谁来照顾你的生活？”冉老师说：“大儿子时常过来看看，帮我买些东西。”家义แ试探地问：“你的腿咋成了这样？”冉老师说：“在农场摔的，没接好。”他拍拍那条残腿。“我也成章瘸子了。”
家义看见个气度洒脱的壮年人负罪离开，回来时已成老朽，内心真是百感交集。二十几年前那ว个仪表堂堂，爱穿长衫，头发总是梳理得纹丝不乱的冉老师已经像座衰败的老房子，兀立在那儿，让人平添层伤感和不敢接近的冷寂。
冉老师突然问：“你现在还吹口琴吗？”家义怔，脱口想问：“你现在还唱山二簧吗？”可是说出来的却是：“口琴的魂都找不到在哪儿了。”
冉老师说：“你好像说过你喜欢八大山人的画ฑ？”家义笑了笑，说：“那都是年轻时的附庸风雅。”冉老师说：“你有没有注意过，八大山人的签名既像哭之，又像笑之ใ。”家义窘迫地说：“我还真没注意过。”冉老师说：“我也是在书上看的。”家义问：“他为啥要这么เ写？”冉老师说：“因为人世间有太多哭笑不得之ใ事。”
家义回去，把收藏的八大山人画集找出来，果然如冉老师所说，草书的八大山人既ຂ像哭之，又像笑之ใ。
过了不到半年，冉老师儿子忽然来说父亲走了。家义惊愕地问：“咋会呢？”好像别人会骗他似的。他隐隐约约听说，这个儿子跟继父的关系直不好，也只有他坚持姓冉，没有改姓。
儿子说，查出来是肝癌，根本没去住院，只挨了个星期。在这个星期里，父亲独自躺在床上，没有句话。眼睛盯着屋顶棚，好像上面在放他生的电å影，怎么เ看也看不到结尾。没听见他叫疼，可是靠床的那面墙壁，被他抠出道道的深痕。指甲里嵌的都是黑墙土，有几个还殷殷地渗出血来。次疼得昏迷过去，大儿子听见他清清楚楚说了句：“我是个教书的。”说得那么无奈，又那么เ肯定，好像前面就站着听他说话的人。他必得跟那人报个身份，或是做个交代，才能ม撒手西去。
益生堂第三章18
家义痛心地说：“既ຂ然这样了，咋不通知我们过？”冉老师儿子说：“父亲特别交代了，不叫跟你们说。他说要给自己留点面子。”家义时间仿佛又看到那个穿着长衫皮鞋，头戴呢帽，头发梳理得纹丝不乱ກ的冉老师，那个有着尊严的儒雅的，连学生在课堂上吐痰放屁都要约束的洁身自好的冉老师。家义说：“我得去送送他。”
灵堂设在冉老师刚住了半年的巷道里，除了张墨黑大奠字，其他啥也没有。家义问：“咋没找人给你爸写副挽联？”冉老师儿子说：“找谁呢？谁会给他写？”
家义心里忽然起了阵冲动，自告奋勇说：“这事交给我。”他阵风似的跑出门，径自就往魏学贤那ว儿跑。进门正遇见汪洋出去，便问：“你爸在吗？”汪洋瞟了他眼，也不说话，擦着他的身子出去了。家义看看他的背影，心里有丝恼怒。汪洋对他毫不掩饰的冷淡已经不是第次了，几乎ๆ总是他前脚进门，汪洋后脚就找个ฐ借口溜出去。
家慧正在屋里给魏学贤絮棉袄，见他进来，笑着起来让座。魏学贤听说是给冉老师写挽联，也不推诿，当即说：“你明儿来拿。”家义แ说：“灵堂都布置好了，现时就要。”魏学贤面露难色，但还是说：“这么急不定写得好。你坐着等我，看写出来咋样。”
家慧沏了茶，让他坐着边喝边等。家义感慨道：“二十年牢狱之灾，回来不到半年，人不见了！”家慧说：“冉老师算是幸运的，好歹没把老右的帽子带进棺材。”家义说：“我有时候真想不明白，人活辈子，究竟是为了啥？”家慧说：“既为人也为己，多为人少为己。总之，活得别太糊涂，也别太明白。”家义便问：“啥叫糊涂？啥叫明白？”家慧想了想，说：“这可把我问住了。咋说呢？有时候明白就是糊涂，有时候糊涂又是明白。”家义说：“叫你这么เ说，我就更不明白了。”
魏学贤开门从屋里出来，接口说：“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就是明白，做不到就是糊涂ิ。”家义时有些恍惚，像在思索，又像在发愣。家慧指着他跟魏学贤说：“大天白日的，坐这儿跟我钻牛角尖来了。”魏学贤笑笑说：“我听也是，明白人咋问出糊涂话来了？”他把手里几张纸递给家义。“你看哪个ฐ写得好。”家义来回看了几遍，有副写的是：
为师也做囚也往事已๐矣是真非幻
怨天乎尤人乎ๆ没焉虽死犹生
家义指着说：“这副好，就是这副。”魏学贤看了，笑着说：“我也觉得这副最好。”家义แ把纸折折揣进怀里，说：“我这儿就替冉老师儿子谢谢你。”
他刚走会儿，汪洋就回来了。家慧问他：“二舅每次来，你咋都是副冷脸。你到底为啥要对他那样？”汪洋梗着脖子装糊涂ิ。“我对他咋样了？你们要我叫他我叫了，要我倒水我也倒了。还有哪儿不对？”家慧说：“我们叫做啥才做啥，就是不对。”汪洋顶撞道：“那ว以后叫做啥不做啥才算对了？”家慧气得说不出话，想打又不好打。
魏学贤说：“洋洋怕是风言风语听到些啥。”家慧说：“就是士霞，总喜欢在他跟前说些不相干的话。我说过她好几回，她全当耳边风。”魏学贤说：“他的身世早晚要叫他知道。只是他现在还小，我怕他经不住。”家慧忧心忡忡地说：“旦知道亲爹亲妈的事儿，真不知这孩子会咋样。”
家义那边拿了挽联送过去。冉老师儿子念完，当即给家义作个ฐ揖，流着泪说：“汪老师，谢谢你！我父亲有你这副挽联，多少也能走得踏实点了。”
家义在心里说：这不是我写的，我写不出这样的东西。只有跟你父亲样，在地狱里走过遭的人，才能这样去理解生死和荣辱。
出殡那天，大儿子捧着冉老师的遗像走在最前面。照片上的冉老师比自己的儿子还显年轻，浓密的黑发丝毫不见岁月的痕迹，眉宇间带着笑意，从中ณ山装领ๆ口处露出的圈白衬衣领子，格外醒目。
送完冉老师从山上回来，家义แ就想做件事，件从来不曾做过的事。很快等来了清明。家义没等天亮就起来了。李兰茹问他：“今天不上班，咋不多睡会儿？”家义支支吾吾说：“有事。”李兰茹不高兴地絮叨着：“星期天总是忙，屋里点指望不上你。”家义แ说：“我真有事脱不开身。”
出了门，在街巷里三拐两ä拐，他个人悄悄踱出城外，过了花溪河往东，口气直奔家廉的坟上。天色尚早，路上只有几个进城卖菜的男人，挑着沉甸甸的担子与他擦肩而过。
家廉的坟前没有立碑，低卧在面裸露着黄土的阳坡地里。因为常年无人培土，探视，掩埋时又不敢过于细致，坟茔已颓๙败得几乎难以辨认。家义环顾四周，见不远处散落着些大小不的石头，便跑过去拣拾过来，堆积在坟头，然后块块向上垒砌。垒完了，退后几步看看，心情略感宽慰些。
寂静的山里杳无人踪，只偶尔能ม闻见几声鸟叫。他从怀里摸出双老鞋，沓草纸。先把草纸点燃，等火舌点点舔上来，开始充分燃烧时，再把鞋也凑在火上点燃了，缕缕的青烟盘旋着融入早春清冷的空气里。
就在升腾的烟雾中ณ，他在心里跟家廉说：“三弟，这么เ多年，我总梦见你没有鞋穿。今天带了双来，不知合不合你的脚。”四周片寂静，只有清风在回应着他内心的声音。他像个隔着木窗，正在对神父忏悔的教徒，毫无保留地把内心的隐忧倾吐出来。“当年跟你起戴了帽子的人陆续都回来了，有些人还向我问起你。我原来总怪你糊涂ิ，遇事不知道拐弯儿，总以为人家都错了，就我是对的。可是地主摘帽了，右派平反了，过去铁板钉钉ล的事现在都翻过来了。你说到底哪个ฐ是对的，哪个是错的？”
益生堂第三章1้9
鞋子在火里烧不透，冒出股青烟。他用袖子抹抹眼睛，转过身想找根草棍把纸堆划ฐ拉划拉，却骇然发现家廉在十几步外的地方怔怔地站着，时张嘴瞪眼，竟呆住了，活像见了从坟墓里跳出来的死人。仔细再看，才认出是汪洋。父子俩长得太像，知情的都说是跟家廉个模子刻๑出来的。
汪洋大概也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他，脸上也带着意外的惊愕狐疑，和进退两ä难的尴尬。两个在血缘上是叔侄，实际却以舅甥相称的男人，在这个特殊的地方相见，都有种想要立刻逃跑的紧张和别扭。
家义时无法断定汪洋来此的目的，下意识地用身体挡住坟头快要燃成灰烬的火纸，问他：“你咋跑这儿来了？”汪洋不回话，瞥见还没烧完的半只鞋跟，嘴角泛起丝不屑。
所有人都以为他不知道真相，其实他连真相以外的东西都知道了。他上学的名字是魏洋，可他在街上走，会有人在背后指着他说：“这是汪家的后人。”姓氏的不确定，意味着身份的错乱。他朦朦胧胧感觉到เ自己้的身世隐藏着某种惊人的秘密。他去问家瑛，家瑛骂他：“你吃了两天饱饭嫌舒坦了？再问，小心我抽你的筋。”他还问过士霞，可是士霞什么都跟他说，唯独在这件事上滴水不漏。
每个亲近的人对此都讳莫如深，就像所有人都站在亮处，独把他个人撇在黑暗里。他只能像个蛰伏很深的窃贼，沉默而又固执地从周围人的表情和言谈中捕捉蛛丝马迹，然后把个个ฐ零碎的片断连接起来，从中判断真伪。为了报复，他在学校里给自己改名魏人民，把所有作业本上的魏洋都涂成黑色。
最终为他揭开谜底的是皮蛋。皮蛋把他带到这里，让他第次和自己的生父站在了起。从那以后，他小心谨慎不露声色地固守着这个秘密，隔三差ๆ五往家廉的坟茔上跑。想不到今天到这儿来，会遇见家义。他的秘密，像所有的秘密样，在认为ฦ最不必防范的地方败露了。他赌气似的走到坟前，从裤ไ兜里掏出张烤饼搁在泥地上。
家义惊诧不已地看着他，弄不清他究竟是从哪儿得知了家廉的墓地。汪洋眼里闪过丝幸灾乐祸ຖ的得意，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句：“回去跟谁也别ี说你在这儿见过我。”这话等于告诉家义แ：你不用再撒谎，我什么都知道了。
家义眼盯着他，还在徒劳地掩饰。“你说的啥意思？我听不明白。”汪洋冷笑声。“世上不明白的事儿，多半都是装糊涂装ณ出来的。”家义瞪着眼，没想到เ汪洋嘴里会说出这样老辣的语言，内心真是又恼怒又震惊，不由á得脸都涨红了。
汪洋看见自己的话刺伤了家义，心里生出种莫名的快感。家义毕竟经见得多些，很快镇定下来，问道：“谁告诉你的？”汪洋愣了愣神，反问道：“告诉我啥了？”家义看看坟前放的烤饼，说：“这是送给谁的？”汪洋说：“我愿给谁给谁。”两人说来说去，心里都明镜儿似的，却都不把关键的字说出来。家义时觉得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山下就是花溪河。碧绿的河水急速向下游流去。河滩上的蒿草在风中ณ摇曳，像河水样轮轮波动着，空气里飘散着若有若无的水藻的腥气。坟茔不远处是片花栗树林子，枯干的花栗树叶在风中翩翩翻飞。家义问：“你是现在走，还是再呆会儿？”汪洋脸朝向边儿，不说走，也不说不走，沉默着。家义看他眼，不等他回话，转身走了。
6
魏学贤摘帽年，张有泉也得到เ张地富反坏分子摘帽通知书，编号是04๒59๗1。通知书全文如下。
姓名：张有泉。性别：男。现住红日公社莲花大队8๖生产队。经群众评议，能遵守政府法令，老实劳动，接受改造，现批准摘掉地主分子帽子。此通知。
茅山县革命委员会
九七九年三月二十八日
本人收执
得到消息没几天，家慧和魏学贤带着礼物赶到莲花池。两ä个摘去帽子的分子和分子家属，见了面自然都喜极而泣。
吃过饭，家贞牵着家慧走到山上的树丛里，远远看了莲花池过去的老屋。小时她们来莲花池避暑，常和舅表姊妹们，推窗对月，品味清风中的荷香。如今房子颓败得厉害，临水的窗户，有好几扇已经不翼而飞，用几块竹席遮挡着。那ว株丹桂依然挺拔，树下的院落却面目全非。家慧悄声说：“我还记得后院儿有个ฐ石门，上头刻着麒麟狮子老虎蝙蝠，咋没见呢？”家贞说：“六六年红卫兵上山来破四旧，顿刀斧ร都给毁了，只剩了两ä个石头桩桩。”家慧连叹“可惜”。
两人顺着小路慢慢往回走。家贞顺手把路边的猪草扯起来，团成把子捏着。家慧说：“我原打算约家义แ起来，不巧他单位有事，脱不开身。”
家贞扯起把猪草，把草根上沾的土坷垃放在树上磕掉，扯着长腔说：“他还认不认得我这个叫花子姐哟。”家慧把她手里的草把子要过来替她拿着，委婉地说：“家义早晚要来的。政策都变了，他还能ม不变？”家贞伤感地说：“爹妈在还能把人拢在堆，爹妈过世，也就各是各了。”
端午节那天，家贞说要进城，有泉有些犹豫，说：“如今两ä手空空，进城咋见人。”家贞说：“我去看我姐，哪怕带根针，也是个心意。”有泉却非要把家里只正下蛋的鸡捉了，几个ฐ孩子在屋前把只老母鸡撵得咯咯直跳。家贞说：“你把它捉了，盐钱从哪儿来？”阻拦着坚决不让抓。有泉说：“宁顾ุ脸不顾嘴。你要不同意捉鸡，就你个人去。”家贞赌气说：“个ฐ人就个人，谁还稀罕你了。”
益生堂第三章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