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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郁的突厥武士们

第11节:忧郁的突厥武士们文金庸1

我决定诗歌节期间尽量躲他远点儿。

第二天吃早饭,我跟罗马尼亚女诗人阿娜坐在起。说起来,我们错过了次见面的机会。八六年春天,在伦敦考文特花园r的个ฐ小剧ຕ场,主持人迈口宣布,由于某种不便说明的原因,阿娜๨得不到出国的许可,不能来参加朗诵会。十二年过去了,生活发生了戏剧ຕ性的变化:她当年想出出不了国,我现在想回回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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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๐9节:南非行文北岛2๐

在旅馆休息厅碰见哈瓦德。我直想弄清楚他是哪国人。这有点儿让他恼火。我,没有国,只有家撒哈拉沙漠。他妈的,我的沙漠被四个国家给瓜分了。他许愿,有天他要避开四国的警察,带我到เ撒哈拉沙漠去。相信我,他拍拍他那干瘦的胸膛。记得十年前๩他也这么เ说过。

"撒哈拉人"从个带纹节的皮口袋里掏出钢๐笔,边画边用复杂的手势和几个ฐ英文单词描绘他的种族。他们柏柏尔族人是回教分支,过着游牧生活,总是被战乱ກ驱赶,所以没有祖๢国。而他们的祖先,来自中国西北的戈壁滩。他拍拍我的肩膀,你,我,都是东方人。我瞅了他眼,有些纳闷。甭管怎么说,人家有自己的文字,他的诗就是用这文字写的。他写给我看,果然有点儿像汉字。我开始相信我和这个ฐ疯狂的卷发黑人有某种血缘关系了。

下午五点半,我们在旅馆大厅集合,乘车来到那塔尔大学的剧场。

在剧场休息厅宽敞的露台上,"撒哈拉人"坐下,伸出长臂,口中念念有词。我问担任翻译的法国姑娘玛德他在召唤那路神灵。玛德耸耸肩:他用的不是法语。和十年前相比,"撒哈拉人"明显衰老了,大概ฐ沙漠之神受不了法国的温文尔雅,已弃他而去。以前他从来不歇着,呼风唤雨,精力无຀限。

牙买加的罗娜大叫我的名字,然后咧嘴笑,并没什么要说的。看来她缓过劲来,连我的名字都让她愉快。

钟声响了,剧场座无虚席。群黑人小伙子呼啸而上,拍着脚背跳舞,这是非洲人好客的表示。在急骤的节奏声中,第二届非洲诗歌节开始了。

诗人们很快就分成不同的小集团。每天出门上车,可以看到这种非理性的分化组合,多半以语言为ฦ界。我们的交通工具是两辆红色丰田越野吉普,加上法语翻译玛德开的白色小车。英语集团包括"白求恩"两口子荷兰的"ิ黑手党"南非女诗人英格瑞德r,还有我。我们这辆车总是塞得满满的,罗马尼亚的阿娜和印尼的阮锥rr夫妇也时不时地挤进来。法语集团只有三个ฐ,法国诗人伯纳德r和住在巴黎的摩洛哥诗人兼小说家塔哈r,加上在法语中游牧的"撒哈拉人",窝在那辆小车里。这多少反映了在语言霸权的争夺中法语的尴尬地位。

我理解法国人的骄傲。在他们眼里,法语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语言。他们拒绝讲别的语言,特别是英语。在家还行,出门可就傻眼了。我也不知道这世界为什么跟法国人过不去。恐怕这事儿还怨不得谁,风水轮流转,说不定有天全世界ศ还都得讲中文呢。

我跟摩洛哥的塔哈,九๡〇年在旧金山的国际作家会议上见过。诗歌节开幕的那天晚上,我试着跟他聊聊。他吞吞吐吐,他太太冷冰冰地戳在边。我端着酒杯,进退两难,干脆ะ用我唯记住的法语说"早安",转身走了。

轮到开会发言,可就没别人插话的份儿喽。法语集团个个口若悬河,而且特别富于哲理。在个人权讨论会上,塔哈赋予个人主ว义最新的含义,"ิ撒哈拉人"呼吁用无政府主ว义来对抗美国文化入侵。坐在听众席的伯纳德冲到台上,发表个ฐ长长的关于自由的声明,用的是典型的后现代主义的叙述策略:个词被另个词所消解,就像某种掩盖足迹的动物,到末了你肯定忘了他的出发点。我私下叫他"ิ哲学家"ิ。只见他脸色苍白,激动的手直抖。我这才明白,法国出哲学家点儿都不奇怪,那是咖啡馆的雄辩,加葡萄酒中的形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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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๑0节:南非行文北岛3

讨论会的最后五分钟给我。我厌倦了人权的空话,对天生的无政府主义的"撒哈拉人"表示赞同。散了会,他紧紧ู握住我的手,再次保证有天带我回沙漠。我也答应跟他起回老家西北戈壁滩看看。

我设法避开"ิ黑手党",但没辙,我们被绑在同集团,虽然英文都不是我们母语。

除了晚上朗诵,我们白天还得到เ中学去。接连两天,我去的都是私立女校。那里讲究得有点儿过分,带英国贵族味道。女学生像群穿制服的天使,吹长笛拨竖琴唱圣歌。其中有不少黑人和印度人。在南非,种族问题已๐退居二线:在金钱面前人人平等。几百年殖民统治的故事突然有了个过于简单的结尾。当老师吩咐个上了年纪的黑人工友搬幻灯机时,我注意到เ他目光中的惶惑,几百年的惶惑。

我们上天堂那功夫,男拨诗人下了地狱德班个贫民区的图书馆,他们的听众是些破衣烂衫的黑孩子。"白求恩"告诉我,最奇怪的是,那图书馆居然没有本书。

第二天,我和加拿大的罗娜印尼的阮锥夫妇去为另群天使朗诵。我和罗娜打头阵。罗娜天生是个好老师,学生马上喜欢上她了。她的诗大都关于男欢女爱,用词之ใ大胆,让我都脸红。她得过加拿大所有重要的文学奖,但许多学校禁止用其诗作教材。我警告她,千万别在这儿读那些情诗。她读了首诗,是关于洋葱头的爱情。最后,由阮锥压轴。他声称,在印尼,诗人相当于巫师。他朗诵果然有作道场的架式。他妻子精瘦,话不多,直用摄像机紧紧盯着她丈夫,好像生怕他从巫术中消失。最后阮锥把妻子请上台,两人面对面搂着,含情脉脉地对唱起情歌来。舞台灯光转暗。

我认识了南非诗人兼歌手哥特r。他是个来自偏远地区的小伙儿,晚到了两天。"基督"告诉我,他开车去机场接哥特。小伙子有点儿惊慌失措,"我,我简直不敢相信,像您这样的大人物来接我""ิ基督"笑着回答,"诗人中没有等级制度。"

我和哥特上街。他胡子拉碴,穿粗布小褂๴,露出结实的臂膀。我逛商店时,他坐在咖啡馆给女朋友写信。这是他头回出远门。他在地图上指着他的家南非腹地的小镇,让我下次来定。"那ว儿的生活很不样,"他就。他看人的方式很特别,眯缝着眼睛,直勾勾的,有点儿狡黠,有点儿迷惘。

我们在家印度快餐店吃午饭。他当过跑堂守门人和酒吧保镖"ิ我表面很壮,其实胆小如鼠,在紧急关头,随时准备逃跑。"他的英文短促含混,不易听懂ฦ。这两年,他作为歌手开始走红,出了激光唱盘。今年夏天,鹿特丹ล诗歌节要请他去朗诵。说到此,他眼睛中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诗歌节进展顺利。朗诵前๩诗人们互相买酒,开玩笑。英语集团和法语集团交叉走动,不会出现偏差ๆ。我突然想起r··托马斯的话:如果这个世界的人们从没有互相发现,日子会好得多,有大片的水域隔开他们。也许他是对的,交流引起新的争斗由于新的支配欲望,这自然是很痛苦的事。

"如果这个世界的人们从没有互相发现,日子会好得多,有大片的水域隔开他们。"托马斯这话也许是对的。

牙买຀加的罗娜把我拉到边,神秘兮兮的。她正忙着凑份子,给诗歌节的组织者买礼物。

"撒哈拉人"在露台上,面对黑暗发表演讲:该死的美国文化,用美元占领了全世界。我的家乡๥啊他声嘶力竭地叫喊。"黑手党"换了副墨镜和条白色领带,对"撒哈拉人"做出如下评论:"他把他的沙漠理想化了。他为什么住在法国,从来不回到他那可爱的沙漠去?""ิ基督"皱皱眉头,说:"这恐怕也正是我们每个人的困境把自己的过去理想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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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节:南非行文北岛4

"黑手党"在舞台上比在现实中容易理解。他的诗是黑色的,与穿着致。

"白求恩"的诗跟他的罗娜样,充满了情意味,有许多关于器官的描绘。他们俩把诗当成卧室的镜子。

"哲学家"在朗诵前,发表了个关于诗的声明。

哥特抱着吉他上台,他用个特制ๆ钢架把口琴固定在嘴边,边弹边吹边唱。他的声音放松,略๓有点儿沙哑。同时,投影机把组照片打在银幕上,其中ณ有家庭合影,有伸向天边的铁路,有城市的灯火。那是关于个乡下小伙儿淡淡的忧愁和离开家乡的惆怅,还有对远方的向往。

我们在家印度饭馆进餐。我喝多了,为阮锥夫妇唱了印尼民歌星星索,为阿娜唱了罗马尼亚民歌乔๒治参军,为"ิ白求恩"唱了加拿大民歌红河谷,和"基督"合唱了国际歌。

三

由于时差,我很早就醒了,打开电视,看早上六点钟的新闻。印尼的政局动,学生运动随时有被镇压的危险。忧心忡忡的阮锥,成了早餐桌上的中心人物。他们打不通电话,五个ฐ孩子都卷入了,个ฐ还是小头目。而阮锥本人,被认为是当地的精神领袖之ใ,他回去有被关押或拒绝入境的可能ม。

牙买加的罗娜告诉我,她打算买束玫瑰送给组织者。

"撒哈拉人"的胃不舒服,说那是西方食物的问题。我不知道他在法国吃什么。他变得少言寡语,脸຀沮丧,摇着长食指:。

我们乘车经过基地时,"黑手党"突然讲起他的安妮表姐。"我那时还小,头回见到从南非来看我们的安妮表姐。她又高又壮,对大奶子。她使劲搂住我,差点儿没把我憋死。打那时候起,我最害怕女人的那个ฐ部位。我妈让她和我姐住起,安妮表姐很好奇,东瞧瞧西看看。我姐屋里贴满了爵士乐明星的海报。她突然从中窜出来,大声尖叫:"你们打哪儿弄来这么多黑鬼?"我妈气得大骂:"你以为你是谁?没尾巴的野兽,给我滚!"安妮表姐被赶了出去,再也๣没回来,谁也不知道她的行踪。这么เ多年了,说不定已๐经埋在这儿了"

第三栋楼晾满了尿布,那是婚姻的旗帜,为ฦ绝望的生活带来温情。

我们到เ个穷人区参观,在国外住久了,很多东西都淡忘了。那景象让我感到震惊:骄阳尘土铁皮窝棚衣不遮体的孩子和简陋的墓地,两栋没有颜色的旧楼分别住着单身男ç女,他们来自偏远地区,到城里谋生,相当于我们的盲流。第三栋楼ä晾满了尿布,那是婚姻ี的旗帜,为绝望的生活带来温情,向导正介绍时,头牛走到路中间,拉了泡屎,甩着尾巴懒โ洋洋地走开。

仅几里开外,是尘不染的现代化城市,名字很怪,叫"新德国"r。"啊哈,我喜欢这个ฐ名字,""黑手党"高叫道,"我前年就他妈被德国救火车撞上,满脸຀是血,到现在衬衣还没洗干净。"

不知为什么,我开始喜欢他了。我发现在他黑手党式的外表下,有颗脆弱的多愁善感的心。不管怎么说,他是个少见的怪人,收藏了八千张爵士乐唱片,是那ว种七十八转胶木的,还有八十副墨镜和五十套黑西服。他虽然戴墨镜,对人对事的判断却相当准确。我问他干吗晚上戴墨镜。他不假思索地说:"用不着看太清楚。我们判断ษ人不是根据他的表情,而是动作。"

◇欢◇迎◇访◇问◇◇

第32节:南非行文北岛5

我们来到家贫民区的图书馆。五间平房空荡荡的,仅左厢房有十几架书,装在墙上的电视机正播放中国功夫片。"ิ撒哈拉人"不顾病痛,又开始抨击美国文化:看,媒体无所不在,靠的是什么?美元!他妈的,我们的家园被美元毁掉了。

位当地的黑人作者告诉我们,六年前这里的书架空荡荡的。他和几个朋友四处募捐,和官僚交涉,才有了现在的规模。他们朗诵了自己的诗。"撒哈拉人"跟着跳起来,叫喊着,抡胳ฑ膊跺脚,有点儿像文化大革命的造反舞。在我的请求下,加拿大的罗娜背诵了她在私立学校读过的那首诗,关于洋葱头的爱情。

"黑手党"读了他黑色的诗。

八九个黑人小姑娘在院子里更衣。进图书馆时,我给她们照ั相,排后面的提起裙子,学明星的样子搔首弄姿ู。鼓声响起,领舞者高呼,众人应和。她们踢腿翻跟斗ç叠罗汉,动作极度极大。南非女诗人英格瑞特告诉我,非洲舞蹈中有很强的竞技性,甚至练到残酷的地步,有时候比舞等于拼命。鼓声戛然而止,指导招手,全体舞蹈家跟着挤进辆小车,伸出的胳膊好像两排木桨。

我们回到了"文明世界ศ",在家旅馆草坪的遮阳伞下,喝着啤酒,眺望超伏的非洲青山。同桌的阿娜,被隔壁的三个罗马尼亚人认了出来,拉去台影留念。阿娜告诉我,她在布达佩斯ั不敢上街,否则寸步难行。

天色转暗,场暴雨来了,在把所有诗人赶进旅馆前,先淋成落汤鸡。

第二天早上我遇见阮锥夫妇。形势并不明朗,警察和学生在街头对峙。苏哈托中断了国事访问,匆匆赶回雅加达。军队在调动中,但总司令表示决不会镇压群众。总司令是他的忠实读者,阮锥有些得意地透露。是的,他强调,很多人盼着他回去。

牙买加的罗娜,穿紫色长裙ำ,抱着大束红玫瑰,喜气洋洋,让大家在张卡片上签名,上面有对组织者的美好祝愿。好像她不远万里,就是为了完成这神圣使命的。

"ิ基督"早飞往津巴布韦,参加那儿的个文化活动。他留下首诗,是给我的,请"白求恩"代他朗读。

今天是诗歌节的闭幕式,每个诗人都要登台。但组织者强调,每人首,愈短愈好,不得超过三分钟。诗人们鱼贯上台下台。轮到摩洛哥的达哈,他在朗诵前๩,用纯正的英语说了几句话,把我和"白求恩"吓了跳:达哈会英语!语言竟如暗器般,可乘人不备。

最后个是阮锥,他持厚厚摞手稿,声称他近日心潮澎湃,夜不能寐,有诗为ฦ证。头句用英文噢幻想,剩下的统统是印尼文。他像个ฐ真正的巫师,读页ษ,顺手把这页手稿抛向空中。除了偶尔重复外,在座的恐怕无人能懂音字。他嗓音嘶哑,眼睛燃烧。我琢磨,国家兴亡,把可怜的阮锥弄疯了,把我们当成雅加达广场上狂热的群众。他读了二十分钟,手里还攥着把没撒出去的咒符。我和"白求恩"决定退席。刚ธ出门,听见有人喝倒彩,阮锥草草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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