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军百人队却没有同时发动，百夫长瞄戎狄冲锋队形，低喝声“二三列！”，便只见战旗哗啦摆，马蹄沓沓，大三角瞬息间分为两个小三角。戎狄骑兵堪堪将近半箭之地，秦军百夫长突然高喊声“杀——！”黑色铁骑骤然发动，两支黑三角便风驰电掣般冲向两个戎狄百人队！
见两军列阵就绪，高台上声令下，山坡上的两排牛角号便呜呜吹动了。戎狄官骑与勇士骑队声呐喊呼啸，同时从正面与侧翼猛扑秦军！四面山头与谷地草原，也是鼓噪喊杀，声若海潮沉雷，直要吞没撕裂秦军这片小小树叶般。
座雄峻的主峰在连绵群山中突兀拔起，于苍茫天地间生发出片巍巍霸气！这便是南山主峰，大河长江的分水岭。由此向南向北，都是堕入尘寰的长长的下山道。在这般雨雪天气中，寻常商旅与行人车马，是不敢走这南山主峰峡谷道的。仅是这段十里长的坡道，就足以令行者变色止步了。这支马队便也在峰顶停了下来，个黑色斗篷者跳下马，回首了望笼罩在无边雪幕中的混沌秦川ษ，不禁扑地跪倒，对天便是三拜，又霍然站起，转身高声命令：“二十人下马护车！下山路滑，千万小心了——！”
惊雷闪电，暴雪压顶扑面！这支马队却依然保持着整肃的部ຖ伍，不徐不疾的走马行进，没有丝毫的惊慌失措。马队护卫着辆黑色篷车，在无边雪幕中越过灞水，爬上蓝田塬，便徐徐没入了被秦人称为ฦ“南山”的连绵群峰。奇怪的是，马队进南山口，骇人的连天暴雪竟变做了纷纷扬扬的鹅毛飞舞，马队所必须经过的峡谷险道上，也只积了薄薄层冰雪，竟是不影响马队篷车的行进。爬上南山主ว峰时，莽莽苍苍的青山绿水竟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影影绰绰的显了出来。
从外面看，苏氏庄园是个ฐ影影绰绰的谜。不太高的院墙外裹着层层高树，即或是树叶凋零的枯木季节，也根本看不见庄园房舍。面南的门房，也是极为寻常的两ä开间。只高大凶猛的黄狗蹲在门道，见主ว人领ๆ着生人进来，竟是霍然挺身，边摇尾巴边从喉咙发出低沉的呜呜声。苏秦笑道：“黄生，这是张兄，认得了？”大黄狗“汪！”的声，蹭着张仪的衣服嗅了嗅，摇摇尾巴径自去了。张仪笑道：“苏家只狗，竟也如此通灵？啧啧啧！”苏秦笑道：“此乃ี老父从胡地带回的牧羊犬，的确颇有灵性呢。张兄，这边。”
绕过道将庭院遮得严å严实实的青石影壁，第进是排六开间寻常茅屋，看样子是仆人住的。过了茅屋，是片宽敞空旷的庭院，三株桑树已经发出新叶，两ä边茅屋的墙上挂满了犂锄耒锹等各种农具，俨然农家小院。小院尽头又是排六开间茅屋，中间道穿堂却被又道大影壁挡住了。
走过穿堂，绕过影壁，座高大的石坊立在面前，眼前景象大变——片清波粼粼的水面，水中座花木葱茏的孤岛；水面四周垂柳新绿，绕水形成道绿色屏障；柳林后漏出片片屋顶，幽静雅致得令人惊奇！张仪惊讶笑道：“里外两重天，天下罕见呢！”苏秦却是淡淡笑：“也无甚新奇。苏庄里外之ใ别，就是天下变化的步幅。”
张仪恍然笑道：“如此说来，外院是世伯第步试探，内院是近十多年所建？”
苏秦点头，“张兄果然明澈。然到底也与家父心性关联，不喜张扬，藏富露拙而又我行我素。等闲人等，家父从来都是在外院接待的。”
张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苏世伯真乃ี奇人，只可惜见他不得了。”
苏秦笑道：“家父与长兄，年中ณ倒有大半年在外奔波，我也很少见呢。”
说话间俩人穿过柳林，曲曲折折来到เ座孤立的青砖小院前。苏秦指点道：“张兄请，这便是我的居所。”张仪四面打量番，见这座小院背依层林，前临水面，与其他房舍相距甚远，确实是修学的上佳所在；抬头再看，小院门额上四个石刻大字赫然入目——雷鸣瓦釜！
张仪凝神端详：“苏兄，志不可量啊。”
苏秦揶揄道：“你那ว‘陵谷崔嵬’又如何说去？”俩人同声大笑阵，走进了小院。
却见院内只有座方แ形大屋，很难用寻常说的几开间来度量。大屋中间是方不大不小的厅堂，西手隔间很小，隐在架丝毫没有雕饰的木屏风后面；东手隔间很大，几乎占了整座房屋的三分之二，门却虚掩着。厅中陈设粗简质朴，竟没有件华贵的家具饰物。
张仪由衷赞叹道：“苏兄富贵不失本色，难能ม可贵也。”
苏秦不禁笑道：“本色？我等瓦釜，何须ี充做锺鼎？”
张仪大笑：“苏兄妙辞！惜乎瓦釜竟要雷鸣，锺鼎却是锈蚀了。”
苏秦摇摇头：“张兄总能独辟蹊径，苏秦自愧弗如也。”
张仪听得却更是大摇其头：“苏兄差矣。不记得老师考语了么？‘苏秦之才，暗夜点火。张仪之才，有中出新’。苏兄原是高明多了。”
苏秦默然有顷，叹息道：“老师这考语，我终是没有悟透。哎，他们来了。”
脚๐步杂沓间，门外已๐经传来苏厉稚嫩的嗓音：“二哥，酒菜来了——！”便见苏代推开院门，两ä个仆人抬着个长大的食盒走进，身后还跟着个丰ถ满华贵的女子！
苏秦指着女子笑道：“张兄，这是大嫂，女家老呢。”
家老是当世贵族对总管家的称呼，张仪自然立即明白了这个女子在苏家的地位，忙深深躬：“魏国张仪，见过长嫂夫人。”
女人脸上绽出了明艳的笑容，随和礼道：“先生名士呢，莫听二叔笑话。小女子痴长，照料三个小叔自是该当的，苏家指靠他们呢。这是我亲手为先生做的几个菜，来，抬进去摆置好了。”快人快语，连说带做，片刻๑间便在客厅摆好了四案酒菜。
苏秦对张仪轻声道：“大嫂古道热肠，能ม饮酒呢。”
“别ี奉承我。”女人笑道：“来，落座。先生东手上座，二叔西手相陪。两ä个小叔南座。好，正是如此呢。”快捷利落，竟是免去了任何谦恭礼ึ让。
苏氏三兄弟与张仪俱各欣然就座。张仪正待对这位精明能ม干的大嫂家老表示谢意，却见微笑的苏秦还是望着大嫂，便没有开口。这时大嫂已๐经走到最小的苏厉案边笑道：“老公公与夫君不在，我自然要敬先生爵呢。”张仪瞥，已๐经看见苏厉的案上摆着两个酒爵，知道这位大嫂切都是成算在胸，便也象苏秦样微笑着听任摆布。
女人举起酒爵：“先生光临ภ寒舍，苏家有失粗简，望先生见谅。小女子与三位小叔，为先生洗尘接风，来，干了！”便饮而尽，笑盈盈地望着张仪。
“多谢长嫂夫人。”张仪饮而尽，苏秦三兄弟也起干了。
女子笑着礼：“先生与小叔们谈论大事，小女子告辞。”转身又道：“四弟，我在门外留了仆，有事尽管说。我便走了，啊。”待苏厉答应声，她已经轻捷地飘出了院子。
苏秦：“如何？大嫂是个人物呢。”
张仪微笑：“不拘虚礼，精于事务，难得！”
苏厉天真笑道：“二哥最怕大嫂，说她‘言不及义’呢。”
“四弟差矣！哪是怕么？那是烦。”苏代认真纠正：“义利ำ两端。言不及义，必是言利之人，二哥焉得不烦？”
张仪大笑：“苏代如此辞令，苏兄教导有方啊。”句话岔过了对大嫂的品评。
“张兄，”苏秦笑道：“来，再饮爵说话。”
“好。”张仪举ะ爵：“三弟四弟，同干。”饮尽置爵，目光向案上扫，见两ä尊铜鼎竟赫然冒着腾腾热气！再看苏秦三兄弟案头，竟然也是铜鼎灿灿，不禁惊叹：“苏兄啊，今日竟是只差锺鸣了！”
苏代抢先道：“张兄不知，大嫂喜欢显摆这套，二哥烦得很呢。今日她听说来了魏国名士，硬是将这套鼎具搬了出来，忒是俗套。如今殷实富贵之家谁没有这东西？只是洛阳国人不敢用，做稀罕物事罢了。大嫂井底之蛙，张兄见笑了。”
张仪大笑通，煞有介事地长声吟道：“开鼎——！”打开支鼎盖，透过袅袅热气便见油红明亮香气喷鼻，不禁惊叹声：“好方肉也！”又打开另鼎，却见圈雪白浓汤拥着丛晶莹碧绿，煞是好看：“噫！这是何菜？香得如此奇特！别急，有点土香味儿，野菜么？不象。”
苏秦微微笑：“张兄不用琢磨，你不识得的。此物乃西域野草，胡人叫做‘木须’，中ณ原有人写做‘苜蓿็’，本是胡人牧马之上等饲草。多年前，家父通商西域买马，时常在草原野炊，不耐整日吞食肥羊。有次忽发奇想，采了大把鲜嫩的牧草和在肉汤里煮！食之下，竟是清爽鲜香，美味无比。家父便向牧人讨了捆老苜蓿带了回来，打下种子，在庄内种了半亩地。目下正是春日，野苜蓿鲜嫩肥绿，大嫂视若珍品，等闲人来，还不肯献上呢。”
张仪听得神往，不由夹起筷入口，略咀嚼便拍案惊叹：“妙哉！直是仙草也！”
苏氏三兄弟齐笑了起来。苏厉拍手：“张兄，我给你偷包苜蓿种，何以谢我呢？”
“偷？”张仪忍住笑低声道：“得仙草种包，我便赠你秘典册！如何？”
“好！言为定。”苏厉转着眼珠：“大嫂管得紧，不好偷呢。”
三人不禁大笑阵，起夹出碧绿的苜蓿品尝，尽皆赞叹不绝。笑语稍歇，苏秦悠然笑：“张兄呵，你千里迢迢从安邑赶来，就是为了这味野菜么เ？”
张仪便是声叹息：“不瞒苏兄，我是遇到了难题啊。家母逼我娶妻，我想避开，又不知该去何方？就想躲过来，也顺便听听苏兄高论了。”
“是么เ？”苏秦闻言心中暗笑，知道这个师弟机变过人却又心高气傲，即便是讨教于人也要找出个ฐ“顺便听听”的理由，便也不去计较，顺ิ着话题问道：“却不知张兄志在何方？”
“我想先去齐国，若无甚乐趣，再去楚国。”张仪却再没有提逃婚之事。
“张兄以为，齐国楚国堪成大事？”苏秦眼睛亮。
“齐国，田因齐称王已经三十余年，民众富庶，甲兵强盛，国力已经隐隐然居六国之首。乃ี天下第可图大业之邦，自然当前往游。至于楚国，数十年虽无战胜之功，但其地广人众，潜力极大，也是可造之国。苏兄以为如何？”话入正题，张仪便很认真。
苏秦：“张兄难道对魏国没有心思？”
张仪：“说起我这祖国，实在令人感慨万端。强势虽在，却屡遭挫折。被秦国夺回河西之地，又迁都大梁，朝野不思进取，派奢靡颓废，令人心寒齿冷也。”
“我倒以为，张兄当从魏国着手。”苏秦目光炯炯：“奢靡颓废，人事也。魏国若有大才在位，整饬吏治，扫除奢靡，何愁国力不振？以魏国之根基，旦ຆ振兴，雄踞中原，天下何国堪为ฦ敌手？张兄生乃魏人，何舍近而求远？”
“既然如此，苏兄何不前往魏国？”张仪狡黠地笑。
“人云，良马单槽。我去了魏国，置张兄于何地？”苏秦还以揶揄的微笑。
张仪哈哈大笑：“如此说来，苏兄是给张仪留แ个ฐ金饭碗了。”
苏秦释然笑道：“岂有此理？原是我不喜欢魏国朝野的浮滑之ใ风。张兄若得治魏，也要费大力气移风易俗呢，譬如商鞅在秦国之移风易俗。”
张仪思忖点头：“你我在魏国王屋山浸ฤ泡了十年，那ว时苏兄就说过厌烦魏国，张仪如何便能忘记了？只是我已๐占了三个强国，苏兄却向何处立足？”
苏秦微笑：“张兄不妨为ฦ我谋，天下之大，我欲何方？”
张仪心知苏秦虽机变稍差，但虑事深彻，总能在常人匪夷所思处振聋发聩。这问显然在考量自己，略๓思忖便道：“苏兄志在北方，燕赵两国，可是？”
“何以见得？”
“燕国，奇特之邦也。”张仪侃侃道：“周武王所分封的最古老的大诸侯国中，惟有燕国沉舟未泯，成为七大战国之ใ。若说根基，天下无出其右。且燕国北接胡地，东连大海ร，纵深广袤，国风剽悍。假以整饬，焉知不会对天下成泰山压顶之势？再说赵国，现已是三晋中最有战力的邦国，骑兵之强，天下第；数十年来连败匈奴，扩地接近敕勒川，又吞灭半个中山国，势力大增；更兼山川险峻，西有上党要塞，东有大河屏障，易守难攻。君主赵语，持重勤奋，朝野气象颇็为兴旺。如此之国，前途不可限量也！”张仪说得兴奋，见苏秦却只是微笑摇头，便骤然打住：“难道，燕赵当不得苏兄大才？”
苏秦悠然笑：“燕赵之ใ长，张兄寥寥数语便悉数囊括，可谓精当。然则ท燕赵之短，张兄却未言及，此短足以抵消其长也。”
“未曾虑及，愿闻兄论。”忽然之间，张仪觉得自己对大势尚欠揣摩。
苏秦：“燕赵两ä国的最大短处，在于旧ງ制立国，未曾变法。七大战国，魏国楚国齐国韩国秦国，已经先后变法，惟独燕赵两国未曾大动。各别ี而论，赵国由三家分晋而立国，之后陷于军争，竟无暇变法，算得半新半旧。燕国则旧坛老酒，几乎ๆ丝毫未动，若不是地处偏远，中间有赵国相隔，难保不被魏国齐国吞灭。未经变法，国无活力，自保图存尚可，断无吞国图霸之心力。若入此等邦国，无异于自缚手脚，岂能ม大有伸展？”
张仪心中已是豁然明白，暗暗叹服，口中却又追问：“难道你我不能做变法之士，象李悝吴起申不害商鞅那样，成代强国名臣？”
苏秦听得大笑：“张兄真能ม想入非非，佩服！”
“没有修习法家之学，当真可惜也。”张仪自嘲地叹息声：“苏兄莫非看好秦国？”
“张兄以为ฦ如何？”苏秦竟是认真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