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菲明白了，这位聋老太太是她的外祖母。母亲从来不提她自己的母亲，偶尔一次，她跟父亲吵架时，说她母亲逼她嫁的那个男ç人说不定还强过父亲，当时从乡下跑到城里，自作主张嫁给父亲那ว么เ个废物。小菲模糊知道母亲和外祖母的冤仇结在逼她裹小脚，逼她退学，逼她嫁人上。母亲的文盲、半天足、守寡，还有一斤黄豆芽吃三顿都是外祖母一手造成。外祖母一看就知道母亲又在控诉她，还拉来个解放军，赶紧把脸藏起来，眼皮垂下。
老太太看看小菲妈，又看看小菲，赔着笑脸把一只耳朵偏过来，说：“啊？”
伍善贞布置了行动方针、接头暗号、紧急联络手段，完全是个老革命。这已经让田苏菲觉得够快活了，游戏可是玩大了。伍善贞说她的代号叫“小伍”。田à苏菲呢？“小菲”。一切要绝对保密。小菲庄严地点点头，两手的汗。
小城的人特别怕大地方的人误认为ฦ他们不摩登。大地方的人物事物他们倒很不以为然：大地方的旗袍开衩高，他们觉得不像样，就来个改良，在旗袍里穿条裙ำ子。他们的城市常有大地方แ人，日本飞机炸公路了，火车道上有共产党破坏了，大地方แ的人都会逗留在小城。小城的人就对北方人撇撇嘴，叫他们：“侉子！”小城人也对南方人白白眼，叫他们：“蛮子！”田苏菲从此以后再不用跟他们一般见识了。她今晚要革命去。她得把什么เ话都瞒得紧紧的。尤其不能对她妈有一点流露。至于明天一早ຉ，妈从街上买菜回来，手里拿着糯米团子滚着才炒的芝麻来叫她起床，现人去床空会怎样反应，田à苏菲一点儿没去想。她不像伍老板的女儿伍善贞做事有头有脑，该偷的钱偷好，该要的账要回，该灭迹的日记情书灭掉。伍善贞十七岁，比田苏菲大一岁，大人面前懂事体贴，背地是天大的胆，什么เ书都看，就是看书看革命的。伍善贞前天在学校门口等人，天快黑了，看见田苏菲没心没肺地走出来，她等她走到เ跟前，嘀ถ咕一声：“走，革命去。”田苏菲说：“去哪？”“皖南，革命去。”田à苏菲是后来才听说，假如那ว天伍善贞等到เ了她等的那个ฐ人，革命伴侣就不是她田苏菲了，一九四九年霍霍然随解放大军进城，四面八方向人挥手，接受人们夹道欢迎的队伍里，也就没她田à苏菲了。“你要不要革命？”伍善贞在一九四七年九月这天黄昏问田à苏菲。“要。”她就是这么个人，从来不说“不”。她紧接着问：“孙小妹去不去？”她坚信人多的地方不会太错；人去得多，闯祸大家闯。“不叫她，叫她干什么？！”伍善贞说。这又给了田苏菲一点“友情特别招待”的感觉。伍善贞不是谁都瞧得上的。也是后来田苏菲才现，伍善贞等的就是孙小妹。孙小妹一个小时前败露了，此时正在家里挨审，很快就要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把她们革命的预谋出卖给她父母。只是她父母是那种市井中的市井，从不多人家的嘴，问他们小事大事，不是枪杆子抵在脊梁上，坚决不知道。
又是一个ฐ呆子行为ฦ，一条色的价钱和这封啰里啰唆的电å报大概差ๆ不多。但小菲把那条用盐腌过的十斤重的长江鲥鱼拿出来，放到公公婆婆面前时，她现两个老人都是一阵百感交集的无语。过一会儿老太太叫佣人把鱼分给某某亲戚，又分给某某长辈。她听到เ老太太对佣人说：“还是弟弟有心，喏，记得他爹最爱吃的东西。”
欧阳萸在家被称为ฦ“弟弟”，小菲还现这个家和“弟弟”没什么เ过不去，兄姐们都很欢迎小菲，“弟弟”长“弟弟”短地问得小菲气也喘不上来。这是个沉暗、朴素的家，挂了许多字画，摆了许多陶瓷，小菲猜想一定都很珍贵，因为它们的色彩、样子都很古很古。房子是从一楼到二楼，窄窄地上去，每一层有一个卧室、一个客厅、一个ฐ浴室，三楼顶ะ上还有一间小屋，开门出去是个平台。欧阳萸的哥哥姐姐都结了婚，分别住在一楼ä和二楼，俩人都在大学里教书，娶的嫁的也都是教书的。这是那种不太看重钱的家庭，最看重的是把书读进去，再吐出来，越多越好。
小菲到哪里都不拘束，但在这个家里她拘束极了。她觉得公公虽然不记恨儿子，对她的到เ来也周到接待，但她觉得缺了什么。缺了人情当中很重要的一味元素า。她却一时说不出那是什么元素า。似乎人和人、亲情和亲情相处的一道道手续，姿态、表情、话语——那些规定场景中的规定动作全都减免，减到เ了这场历史性的大团圆大和解没有任何戏剧性可言，掀不起任何情感高潮。小菲想象当时欧阳老爷子撵他儿子出门的情景：“你不要再回这里了。这里没一个人和你有关系。请你把钥๓匙交出来。不交也方便，我请锁匠换换锁好了。那些你擅自从我书架上拿走的书，请你还回来。从此以后，我们是陌路人。明天买报纸，你可以留心一下，上面有我和你断ษ绝父子关系的宣言。”
她现公公唯一流露了一点人之ใ常情是见到เ他孙女儿。女儿跟在小菲边上，一手拎着自己的塑料é小皮箱，一见到爷爷便愣住了，像一个ฐ小动物根据什么เ神秘血缘信号在辨认这个老爷子。不，似乎她早就认识他，只不过在想到底在哪里认识他的。爷爷朝她伸出手，眼睛在眼镜后面柔和起来，淡泊的一个ฐ人也出现了刹้那的浓烈度。他问孩子叫什么名字，小菲说上学起了个ฐ简单的名字，叫欧阳雪，一直有个心愿想让爷爷好好给起个名。爷爷说雪就很好，和她父亲一上一去，音律对仗。
女儿却并不和爷爷亲热。小菲知道老两口在国外度过学生时代，便叫女儿上去拥抱一下爷爷、奶奶。女儿虽然才九岁，但主意很大，对母亲看一眼，走过去，老气横秋地给老两口鞠个ฐ躬，又伸出手和他们握一握。老太太忍不住了，眼泪马上掉下来，哽咽着说：“……和弟弟一样！弟弟离开家的时候，不比她大多少……”
女儿一直用心地观察爷爷。在爷爷和小菲谈话时，她坐在小凳上，看得全神贯注。她好像看到自己身上冷静的那一半，而在小菲母亲身边，她是任性强烈的，常常也说得出不假思索ิ的负气语言。这个ฐ家也没像她外婆和老外婆那ว样对她重视，特为她准备点心、零食、水果。她像大人一样平等地参与谈话，面前也像大人一样搁了一碟干荔枝肉和一个ฐ用来当餐具的袖珍银叉。
等她的堂兄、表姐上楼来，小菲现女儿把自己้调整得和他们一模一样，礼ึ貌而淡泊，不要求做孩子的特权。他们把她叫“妹妹”。全家很快都把她叫“妹妹”了。
午餐也不因为小菲这样的稀客而弄得郑重其事，这是个ฐ星期天，但长辈晚辈各吃各的，三层楼ä开三桌饭，小菲和女儿自然和公公婆婆一块儿吃。嫂嫂是这家唯一懂ฦ得寒喧的人，午饭之前上楼ä来问：“菜够吗？要不要我烧点东西给弟妹吃？”
欧阳老爹眼睛也不抬，朝她笑笑，摆一摆手。她马上做错事一样走开了。小菲看得出这是淡泊的淡，而不是冷淡的淡。饭桌上四个ฐ盘子里，有两个装着小菲带来的礼ึ物，一个是清蒸腌鲥鱼，一个是酱肉。小菲妈知道女儿要见公婆，命也不要地张罗礼品。食物不知怎么เ紧ู俏起来，样样都凭票证。小菲知道母亲乘长途车下乡，背着沉重的米袋，用大米和农民换来肉食、鸡鸭。然后该腌的腌，该酱的酱，把小菲弄成了个前背后扛的乡下亲眷。如果小菲妈不为她准备这些食品，这张西洋椭圆餐桌上只有两只盘子了：油焖笋和虾米烧冬瓜。鲥鱼只切了一段，老太太用刀叉分成六块，每人一块，老爷子两块。
君子之ใ交淡如水。人们在家里如此君子是否憋屈得慌？小菲就感到憋屈。老太太连送她贵重饰都是淡淡的，把一条金项链和一只翡翠戒指放在她面前说：“喏，我也不戴了。喜欢你就拿去吧。”
老爷子谈到欧阳萸最近的小说，也淡淡的：“几个孩子里弟弟最不会写，现在他倒成作家了。”
大姐同样不露声色地拿了几块衣料和一张羊皮，说她反正穿不出去，大学里一个比一个朴素า，小菲不嫌弃就去做两套衣服。
哥哥和嫂子稍为郑重些，送了小菲一床高级毛毯，一看就是特意去买的。小菲奇怪了，这一家里怎么เ出了欧阳萸这样一个大撒手的败家子？钱在他口袋全都有腿似的。也许这一家人都是淡淡地、漫不经意地败家？什么宝贝也不当好东西？后来她现他们的确是这样，如果你对他们某件东西由衷地、热烈地称赞过三次，那ว东西就是你的了。
小菲和团里人住在宾馆，不方便带女儿，就把欧阳雪留แ在婆婆家。小姑娘看到书架上有一块极小的古龟化石，跟她爷爷说：“真好玩！”过了两ä天，她又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石头！”再过几天她什么也不说了，只是长时间地端详它，然后浮想联翩地长吁一口气。老爷子把化石取出来，放在她手心上，说：“喏，拿去吧。”
小菲很难为情，叫女儿把化石还回去，老爷子淡淡一笑，朝小姑娘扬扬手，意思是：别ี烦了，就这么定了。
女儿一天看见大姑背了一个铜鼓似的皮包，便说：“这是什么？真好看！”
大姑比爷爷还过分，立刻把皮包给了小姑娘。小菲简直无地自容，把女儿叫到เ楼顶ะ平台上，叫她“站好”！问她以后还向人讨东西吗？女儿站得笔直，反省不出自己้到เ底做错了什么。
几年后小菲有机会和老爷子一起生活，她才彻底明白欧阳家人的性格。那ว时她为老爷子做了一顶ะ狐皮帽，老爷子遇见一个老亲戚不断赞赏它，他便摘下来送老亲戚了。
从上海回到เ家，政府对粮食、副食的紧ู缺有了解释。一是苏联逼债，二是自然灾害。性情平和了几年的小菲母亲又唇枪舌剑起来。她的矛头是她自己้的母亲和自己้的女儿。外祖母已经不和大家同桌吃饭，小菲母亲认为ฦ她老也老了，和她自己一样，都不是拉套的牲口，只配吃南瓜粥或芋干饭，肉食、菜油全省下来给女婿家三口人。小菲假如贪馋一点，母亲背过脸也给她难听话：“没见过这么不贤惠的女人！左边是自己男ç人，右边是自己孩子，不能ม少吃两口？男ç人饿不得，男ç人养血养膘都难，孩子吃的是长饭！女人吃了有什么用？月月淌血都淌出去！”对老外祖母，她的话更恶毒：“活着不就糟践粮食吗？又不种田，不然吃下去的还积点肥！”
好在老外祖母只会脾ຆ性极好地问她：“啊？”
“装聋作哑！你养了那么多伢子怎么เ都不管你呀？土埋到眉毛了，还有这么大胃口！”
因为母亲和外祖母把副食和油都省下来，她们的耗粮量便大得惊人。母亲先是消瘦，渐渐浮ด肿，但她尽量把胃口压制住。
外祖母却没有这份意志力，自己在床上念念叨叨：“你还就是不死，给口粥就又睡到天亮了。你活着干什么？吃伢子们的粮票？黑户口一个，你偏还不死！当时他们行行好，一块儿叫你跟你老头子去了，多干净……”
小菲妈听了，有时候会突然跳起来，拿根绳子走到里屋，把绳子往老外婆身上一丢：“喏，成全你！”
“啊？”老外婆把耳朵又偏过来。
“又装聋了吧？”
这都是在欧阳萸不在家时生的。欧阳萸一回来吃饭，小菲现母亲完全和过去一样，尽量在桌上摆出四个碟子，一盆汤。欧阳萸很配合，说他爱吃掺南瓜的饭，芋干粉烙饼。渐渐地，他在乡下住得越来越长久ื，有时三四个ฐ月才回省城一趟。小菲刺探加搜查，却没有在他神色语言以及行装里现异样。她正在演《雷雨》中的四凤，无法跟踪他到乡下去，但她相信他又有了女人。副院长加知名作家，女人们是什么嗅觉？马上苍蝇扑血地来了。三十多岁的欧阳萸比年轻时更吸引人，不是沉默寡言的少年抑郁骑士，而是挥洒自如的情场老猎手。他每回从乡下回来都消เ瘦一圈，不是让激情燃烧成那样是什么？
在排练中小菲从来没感到如此体力不支。大哭大喊的情节，她几乎真晕倒。下了排练场，她无论什么地方แ就一屁股跌坐下去。一次她跌坐在一大圈铁ກ链上，跌得生疼也无力站起来。她怎么เ受得比四凤还苦？一只手罩在眼睛上，她看见自己面前地板上两ä摊泪渍。
“小菲姐，你的绿豆汤。”
这是剧团给主ว要演员的补助，每天排练后一缸子加古巴糖的绿豆汤。小菲抬起脸，想给站在对面的人一个感谢的微笑，鼻子吹出两个ฐ大泡来。端着绿豆汤的男演员是50年代中叶戏剧学院毕业生，头厚厚的，乱蓬蓬的，一双寡欢的眼睛，让你觉得这是个多思的男孩。他是周冲的扮演者，说话先来一句：“小菲姐请教你一下。”有时他说“请教”是不同意小菲对戏的处理。但他常常在剧ຕ团人瞎聊时说：“请教一下小菲姐吧，她读过的书多。”小菲常常受宠若惊：世上还有个如此崇拜她的人呢！她在那些巡回演出途中ณ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背诵的诗句只有他一人记下了。有时他也酸一下，念出来给小菲听。叫陈益群的男孩子这些年一直暗中替小菲递茶送道具，领夜餐打午饭也常常是他自告奋勇。小菲马虎起来什么也留แ意不到，但一留意就嫌陈益群粘手。开心不开心，她都跟他逗：“谁是你姐？”或者说：“你不缺姐，你缺个妈跟在你后面给你擦鼻涕๓！”陈益群就会恢复成一个大男孩，和她打嘴仗。小菲身上那ว个永远是少女的部ຖ分，跟陈益群在一块儿就显露出来。
“偷喝我绿豆汤了吧？”小菲吹着鼻涕๓泡笑问陈益群。她觉得他这时出现正合时宜。
“谁偷喝了？我还把我的一份添给你了呢！”陈益群一认真就更孩子气了。
小菲感激得要命——他居然不问她为ฦ什么哭。
“今天我词都说错了！”陈益群两眼晶亮，一次淘气之举幸免了惩罚似的，“不过你们谁也没现。平常你对别人的词也记得特清楚！”
“有时候好演员会即兴挥。”
“这样的著名剧作可不行。曹禺先生的每个字都得是钉子钉ล在那儿。”陈益群坐下来，紧挨着小菲坐在链条上。
“未必。曹禺先生写这个戏才二十三岁，一个暑假在图书馆里就写出来了。”
陈益群又是那种景仰的眼神，那种自叹不如的微笑，说：“小菲姐知道那么เ多事。”
小菲想说那是她丈夫知道的事多。不过不知为ฦ什么，她此刻不想提欧阳萸。似乎她已经败给那个ฐ女情敌了。她一提欧阳萸似乎连那女情敌怎样讥笑她都想象得出。
“有时候想，小菲姐肯定是世界上最满足的女人。这么好看，又是主角，又有知识，她还缺什么呢？”
小菲慢慢转过脸，看着他，说：“你知道什么เ呀。”
那天之后，小菲就躲着陈益群。一旦找不着他，她又怀疑是他在躲她。排练场上，小菲就以四凤在周冲眼睛深处找究竟：到เ底谁躲谁？生什么了，需要俩人相互躲闪？她却现陈益群以周冲追问回来，问的是同一桩事：我们怎么เ了？于是周冲和四凤几乎就要把周萍挤出去了。团长是这个ฐ戏的导演，马上现四凤的激情火花冒错了。
团长一遍遍地给小菲说戏。最后戏是开演了，但所有人的感情都有点错位。
这天晚上小菲卸了妆，心想，就是不一样了，往常陈益群会叫喊：“小菲姐，花卷给你领来了！”好可笑，我就是有什么想法也不会和他有想法，他比我小好几岁呢！
刚刚换好衣服，陈益群在走廊里喊：“小菲姐，又是洋葱花卷儿！”
小菲把门打开才意识到自己是一只脚蹦着蹿过去的。她那么怕错过他。陈益群手里拿着自己的饭盒子，里面有四个杂面花卷。“我吃一个就够了，你小伙子能吃。”
“给你女儿吃吧。”
“她才不会吃洋葱。”
“那你家还有那么多人呢。”
“烦不烦？你吃吧！瘦得跟个ฐ鬼似的！”
陈益群在灯影子里，但小菲看出他欲语又止。等小菲从剧场走出去，台阶上已有两个人在清扫了。小菲磨蹭到最后一个离开，就是怕碰上陈益群。再说家里没有欧阳萸在等她，她早ຉ一点晚一点有什么เ区别ี？刚走下台阶，陈益群就在背后叫她。
“小菲姐！我送你回家吧。我骑自行车送你！”
小菲站下来。这样的夜晚有个陈益群这样的伴儿难得。女人有个ฐ英俊年轻的追随者有什么不妥？她和欧阳萸结婚这么多年，追随得累็死了。这是夏天的夜晚，陈益群穿的衬衫没有扣纽扣，里面一件破旧的蓝ณ色背心。一骑车，风兜起他衣服后襟，蹭在小菲脸上。那是很年轻的男子气味。单身汉，却洁净。小菲总是想在陈益群身上看到年轻的欧阳萸，陈益群的洁净气味使她明白他绝不可能跟欧阳萸相像：他是个ฐ很会生活，很有自我料é理能ม力的人。
到了文化局大门口，路灯下小菲看见陈益群一头汗珠子，她掏出自己้的手帕递上去：“拉了半小时蜂窝煤ศ。”她格格格地笑起来。
陈益群却没用手帕擦汗。他说：“反正回去要冲澡。走啦！”他把手帕还给小菲。
这孩子怎么เ学得这样恰到เ好处？前一阵还是黏黏糊糊，欲说还休的样子。小菲马上觉得自己不自重，干吗给他手帕，万一他把它当成个ฐ意味暧昧的姿态呢？她小菲是欧阳萸的女人，欧阳萸的女人能让一个男孩子看轻吗？
第二天她一到团里就决定拿出不理睬的态度。自尊必须捞回来。让他误会，她可冤死了。一上午陈益群没出现，小菲到食堂吃午饭时，现他也不在打饭的队伍里。她想她必须找到他，必须和他说清楚，她对他什么เ想法也没有，假如认为她有，她就说：好吧，从此再别ี给我领ๆ夜餐，打午饭，鞍前马后伺候我。他就该认账是谁在攻谁在防了。
晚上演出前，小菲一看见陈益群就说：“你跟我来！”一条沿墙搭的长化妆案坐的十几个ฐ人全在镜子里瞪着小菲和陈益群。
陈益群跟着小菲来到剧院外的院子里。她突然觉得这很荒诞。一整天不见的人很多，好几天不碰面的人也很多，为什么要问他：“你干吗躲着我？”不能问。那ว么说：“一天没见你，上哪儿去了？”更露骨了，更让他抓辫子。
见小菲没话说，陈益群说：“小菲姐，我昨天夜里想了很多。”
小菲不知怎么眼泪一下子流出来。下面不用说了。他上次说小菲姐该是世界ศ上顶满足的女人，样样都有，其实话该这么听：“你样样占全了，本该是世界ศ上最满足的女人。”
他们都不再说话，也不动。小菲转身走开时，她身后拖的那条四凤的辫子又僵又沉。陈益群拉了一下她的手。
小菲不去细想下面要怎么เ办。她连喜欢不喜欢陈益群都不问问自己้。糊里糊涂ิ地，她快活起来，陈益群总让她从思念欧阳萸的念头边缘兜开去。她渐渐壮实了，一个月前的裙腰嫌太紧。排练休息时，小菲和陈益群就在院子里打羽毛球，又跳又笑。这年头人人都减少身体移动的幅度，一张张菜色的脸不上舞台连表情都俭省了，演一出戏下来都感觉元气大伤，怎么เ会自找着消耗体力？所以小菲和陈益群在院子里雀跃的身影显得刺目，大家都不约而同想到一句话：“吃饱了撑的！”
起初ม没人在意小菲和陈益群接近。但小菲是不知掩饰的人，有时把女儿带到剧院看戏，她便到เ处叫：“益群，你陪我女儿玩一会儿，我要换服装！”再过一阵，小菲和陈益群一块儿进进出出，有时还坐在他自行车后座上。团里人开始窃窃私语：“比真姐弟还亲！”“当然比真姐弟亲！”
鲍团长是小菲的老上级，对她没什么说不出口的话：“田苏菲你搞什么名堂？四凤和周冲演到台下来了？这种事毁掉多少女演员？”
小菲觉得受了奇耻大辱。她就只配寂寞，连个陪她调剂๘调剂感情的异性都不配有。小菲和陈益群长谈了一次。最后一次谈话。以后就相互远离八丈。除了上台演戏，谁也别拿眼睛盯谁，人家会把它叫成“眉目传情”。有时演出完了，那ว么เ晚，路上不安全怎么办？别的女演员有男朋友和丈夫接，或者住在剧团的集体宿舍。不安全就不安全吧，一个女人孤零零地给宰了，是节烈，如果她因为有异性保护者而安全，这份安全是肮脏ู的。
长谈之后的疏远使他们立刻๑找到了悲剧恋人的位置。小菲伤感的同时感激这种伤感，它让欧阳萸的离开不再牵痛她。这次失恋的味道比永远不得要领地爱欧阳萸要好。奇怪的是陈益群和小菲不期而遇、狭路相逢的时机越来越多：她上楼梯，正碰上他下楼梯；他去开水房灌暖壶，她正好在洗头；她在新า戏《霓虹灯下的哨兵里》演林媛媛，他的角色恰是童阿男。
头一次对台词，那ว件可怕的事故又生了。小菲睁着两只几乎ๆ失去视觉的眼睛，一个词也吐不出来。照ั本子念也直是读串行，或者把词念成了老和尚的经文，无油无盐，百般无味。这种现象在几十年后心理医学达时有了解释，叫“障碍性暂时失忆”。曾经是都师长使小菲的舞台生涯几乎断ษ裂。从那次舞台上遗忘台词之后，她一演到同一段落就恐惧，必须在侧幕边上安排一个ฐ提词人，她才有胆子上台。好在《列宁与孩子们》后来并没有作为保留剧ຕ目。现在小菲满脑子真空。她进入一种神形分离的境界，她站在自己的形骸之ใ外，看着所有人为她那具突然入定的形骸着急、焦躁。她也为自己着急，却无能为ฦ力。
临ภ时调来马丹。马丹在第二剧组演易卜生的《彼尔金特》，上来就让大家看到，经过世界大师剧ຕ作检验的演员是什么台词水平，什么舞台造诣。
小菲又做顶替了。在《霓虹灯下的哨兵》里顶替童阿男的母亲，因为那ว个女演员长期营养不良，得了肝炎，时而低烧，不能排练。她也顶替林家保姆，那ว个角色本来也是谁有空谁演，从来不正面对观众，大家说只用化半边脸的妆就成，不必浪费油彩和时间。
过了几天，陈益群得了急病，起不了床。换上去童阿男的B角。食品的紧ู缺使演员们不断生肝炎和肺结核，陈益群的无名病症丝毫引不起人们的惊奇。小菲冒险给他送了一包古巴糖，他急匆匆地只说了一句话：“快去请求领ๆ导，把林媛媛的角色要回来。”
团长答应让小菲试一次彩排。小菲的台词娴熟ງ流畅，让她继续做顶替毫无道理。第二剧ຕ组缺了马丹也减了不少光彩，于是话剧团下工厂区巡回演出的阵容又调整回来。出之前，小菲心情康复了，在卡车里看见被留在车下的陈益群，用力地看他一眼。
这一眼她看清了他的整个谋划ฐ。他是没有任何病症的，他装一场病好让小菲夺回主角来。原来他清楚小菲的忘词事故和他相关。虽然陈益群不缺主角演，但领ๆ到一个主要角色在这饥馑年代仍比领到เ十听猪肉罐头或二十斤ภ特级黄豆或一个月的高干加餐券更鼓舞人心。那ว还是个认真的年代，人们还以“进步”、“图强”这样的词勉励自己，喝西北风也要树立出几个高大的角色来。因此陈益群的割舍和牺牲是巨เ大的。
小菲的感动你可以想象。她又是个易感的人，“宁天下人负我，我不负天下人”。一个月的巡回演出结束，她暗地约了陈益群。两ä人出了大门才渐渐走到เ一块儿，然后她跳上他的自行车后座，他急蹬而去。不久ื他们便来到เ护城河边上。树刚刚芽。
她说她知道他的牺牲是为ฦ了她。开始他不承认，后来不做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