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菲想到她十几年前的模样，风华正茂的那个ฐ女大学生，世上真有红颜薄命的无情道理。她的脸在低垂中走形，五官却依旧卓然。原来她是宗教史学者。当时来话剧ຕ团应试时，她在大学修的是宗教史吗？或许她半道出家？是什么让她彻悟，改变志向研究宗教史学的？
终于等来了：孙百合。她光秃秃的脑袋被按下去，两手从背后给掀到空中，一个俯冲，猛扎到เ台前，五雷轰顶的口号声中，她和小菲脸对脸了。
“那ว你就别管，我有的是关系！”
“尽找事让我做难！”老刘说。
她下到台下，这一段戏没有她，因此她走到เ通观众席的侧门，推开一条缝。从这里正好看见头一排。前几排坐的都是长。小菲几乎从他们的座位优劣、坐姿派头就能知道谁是什么官阶。头排正中空的两ä个ฐ座位是给都汉和夫人留的。都汉一定对夫人说，这种玩意儿有什么เ看头？又不舞枪使棒！要去你去吧，我不浪ฐ费时间。
台下第一排空了两ä个座位。小菲稍微松弛一些：都汉可把她饶了。不过演着演着，观众反应那么เ热烈，小菲又遗憾ย起来。至少都汉该看看如今小菲成了大演员，走到เ哪里都迷死一群观众。他是戏迷，看戏时也许会忘淡个ฐ人恩怨，为她诚心诚意地鼓掌，笑得前合后仰。一想到เ都汉笑起来的样子，小菲竟有了一些惆怅。难道这一辈子真的再见不到他了？
这时政治部过来了。小伍大老远就张开双手冲过来。三个女孩眨眼抱成一个人。
“煮的！”
“过去是局长楼呢！”
“还不赶快搬出去，一进来就闻到尿味。”
“能有这样的房子住，我们就阿弥陀佛了。”
女儿四处打量，似乎ๆ从没料到自己้的父母会住在这样杂乱ກ昏暗，年久ื失修的地方，也似乎ๆ在想象，她自己怎样在这里面住了若干年。她的营房虽然简单，但清洁明亮，朝气蓬勃。她走到เ爷爷和外婆的遗像前面，一声不吭，站了许久。内向还是那么内向。不，她比从前更内向了，还装着一肚子心事似的。她在部队当了一年电话兵，又到เ电影放映队去写广播稿，一写近三年。电å影放映队离不开她，几次复员报告都被驳回，因为ฦ她不仅写广播稿，也写大标语小标语，布置会堂、灵堂、喜堂都是她一个ฐ人忙。她从不提自己的工作，既没兴趣，也不反感。她上一封信说她的探亲假马上要到了，五月份就会回来，现在才三月，她也不解释早ຉ探亲的原因。
欧阳雪只带了一个ฐ旅行包，里面装了一把牙刷็、一个梳子和五斤ภ毛线。她洗了澡便睡下了。小菲从毛线里找到两张票，一张是大前年的，一张是去年的。她攒足一笔钱买下一半毛线，再攒一笔钱，又买了另一半。她从大前年就在积攒回家探亲送给老辈们的礼ึ物，而她口头上一字不表。地道的欧阳家女儿。
欧阳萸和学院一块儿下乡去“开门办学”，在离省城三小时火车车程的一个茶场。小菲请求学院通知他：参军保卫祖国人民的女儿回来探亲了。
女儿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还没有醒。路上她大概ฐ累坏了，乘了几天几夜的火车。小菲下午有一场演出，给女儿留了张字条，又把糕点盒子压在上面，就上班去了。路上她忽然一个ฐ激灵，欧阳雪怎么也不该回来得如此突然。那天下午她的方海珍演得毫无一号英雄人物的气魄，节奏乱套，呼吸不匀，台词说到一半就没气了。有一处独白她几乎又犯过去的癔症，把台词忘掉。卸了妆她赶回家，女儿竟然还在睡觉。一股她婴儿时深睡的甜香奶味充满八平方แ米的小屋。小菲看着她睡，心里安全了一些。
她现女儿虽是深睡，却不时抽搐，脸上也不恬静，心事重重的样子。一定有个原因，使她突然出现在这个家里，不之ใ客似的。其中必有原因。但小菲知道即便女儿醒来，她也不一定能ม问出所以然。
女儿起来，晃晃悠悠去厕所。
“你到底为ฦ什么เ突然回来探亲？”她想钻女儿似醒非醒的空子。
女儿空白地看看她，“扑通”一声栽到床上又睡着了。
欧阳萸闯进门就喊：“解放军回来啦？在哪儿呐？”他两ä裤腿泥，肩上背个席篓子。
小菲把他拦在屋外，打手势叫他安静，尽女儿睡够。
他说：“不行！我就两天假！赶快把她叫醒！她有睡够的时候？年轻人都睡不够！欧阳雪同志！……”
小菲使劲把他拉开，拉到เ客厅。他抱起小菲，抱得她双脚离地。欧阳家居然出现了这么เ个变种，他的外向越来越让她吃惊。“我太高兴了！他妈的！我还以为活不到เ见女儿这天了呢！”
小菲小声把她的疑虑告诉他。
“这就叫军队。”他说，“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你凭什么瞎怀疑？”他说着把席篓子口端的绳子解开，叫小菲看。小菲还没探头，一只胖乎乎的蛤蟆蹦了出来。两ä人赶紧把席篓摁住，系紧ู。刚蹦出来的胖蛤蟆已๐经不见了，屋子太杂乱ກ，所有空间都利用上了，储藏旧衣服、旧棉絮。两个ฐ老人走了，只有情感价值而没有实际价值的各种旧ງ物巧ู妙地堵塞在各种形状的空隙里。蛤蟆可以在任何一个积满灰尘的旮旯ຕ里和他们捉迷藏。欧阳萸说让它去吧。小菲不肯，一是少二两肉吃——那么เ肥大一个家伙，二是它要是死在里面，腐烂臭，把其他东西也连带得腐烂臭。
“你这个ฐ人，喜欢女儿，但是你不懂女儿。我觉得她出了什么เ事。”小菲用棍子在一只木箱架子下探地雷，蛤蟆可真沉得住气。
“她能出什么เ事？”
欧阳萸突然想起什么，拔出上衣兜里插的袖珍手电å筒。只要有点钱，他见了什么เ新鲜玩意是不能ม不买的。
小菲把女儿为ฦ什么突然去参军的原委简述一遍。“你怎么会对她这么เ放心？想想你自己้当初怎么เ给你爸爸惹祸ຖ的。你干得出什么，她就干得出。”
电筒光圈里，蛤蟆正朝他们瞅回来。小菲用棍子拨它一下，它一动不动，使劲一杵，它逃开了。棍子扑了空，捣在墙上一声巨响。
欧阳雪一身白衬衫白衬裤走进来，皱着面孔，嫌灯光刺眼。“你们在干什么เ呢？”二十二岁的人，看上去竟是个ฐ大型婴孩。她能惹什么了不得的事？小菲心里的疑团消เ去一半。
“爸爸成个胖老头了。”她笑起来比任何年轻女孩都无邪。父女俩马上就陷入难解难分的长谈。从小菲摆餐桌、端盘子，到เ仨人一块儿喝下一瓶很糟的葡萄酒，父女俩的谈话始终不断线。女儿从来没这么健谈过，讲到她下连队去放电å影，骑马骑牦牛骑骆驼，也讲到她脸蛋和脚趾的冻伤，还讲到风土人情民歌。二十二岁，成了个ฐ行万里路的女孩。好像她早ຉ已把她读过的韵诗、书忘了，她似乎还有点看不起过去蛀书虫般的自己。曾经那么เ自命不凡，自以为出污泥而不染的读书友人也让她略感好笑。她又有了另一种傲慢：没见过那ว样的大山大川的人，休谈什么เ情怀吧。
欧阳萸宠惯地跟她答对。他虽然没去过青海，但许多地名都知道，谈起某某寺庙，某某藏经楼，某某海子泉眼，都很清楚。小菲把爆炒蛤蟆腿端上桌，看俩人出神入化，忘年莫逆，就算她千差万错地爱这个ฐ丈夫，有一件事她绝对是对得住他的：她为他生养了一个如此合脾性投趣味的谈话对手。她可以放心了。他过去不总是在一个个ฐ情人身上找欧阳雪这样的知己吗？只要欧阳雪一回到身边，家就是最完美的家。
晚上十点钟，楼下传达室呼叫小菲。一个军人在门口等待会见，是都汉的秘书。他告诉她，欧阳雪因为ฦ长期偷听敌台而被部队拘留แ，拘留了一个ฐ月，刚刚恢复自由就逃了。都汉今晚接到เ他在青海的老战友的电话，因为给都汉面子，老战友把这事向下面保密，大家以为ฦ她临ภ时有任务去了基层连队。老战友和都汉极其光火，这样的兵是要军法处置的。
小菲脱口便问：“什么เ样的军法处置？！”
“逃兵可能会判ศ监禁。”
“有没有挽回的余地？”
“只要她一个ฐ礼拜之内，回到เ部队，处分会轻一些。”
“我知道她四年没休探亲假，其他战士都回过家，家里都假病危电报，一封一封地催。我们家的情况不同，所以她在那一批兵里面是唯一一个没探过亲的……”小菲口气强硬，明知这是两码事，却顾ุ不上了，不讲理走遍天下。
秘书的脸平铺直叙：“我对具体情况不掌握。都司令员叫我告诉你，假如欧阳雪回家来，立刻通知他。”
小菲回到เ家，父女俩在灯下写毛笔字。父亲想看女儿写了四年大标语小标语，“庆贺”、“欢迎”、“悼念”之后，字有没有进步。他们俩玩笔墨也玩得来，女儿挥毫便是：“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แ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父亲接了词的最后两句：“人不寐，将军白征夫泪。”
他们丝毫没注意小菲木呆呆站在他们身边，站了半小时，等他们写完这词。他们各自都缺一个相称的玩伴，缺了这么久，今晚终于遇了对方แ。父亲笑道，原来写几百遍“热烈祝贺”之ใ类，也练字呢，现在女儿的字已脱出了所有字胎，自成一体。他看小菲一眼。
再让他们高兴一会儿吧。写完这一篇再说。等一等，让他们再写一篇。她看一眼欧阳萸给她新买的“上海ร牌”坤表。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将怎样开口。无论以什么เ委婉的开场白来起头，她都将是最煞ย风景的人。在这一对父女面前，她何止煞风景，她称得上残酷。
她深呼吸一下：执行吧。
“欧阳雪，你先别去洗脸洗手。”她说。这算什么开场白？
“我手上尽是墨！”女儿一回头，脸上还在蒙昧地笑，马上就给母亲的冷峻吓住了。
欧阳萸看看妻子。他想她又要开始讨厌了：“十一点半了，你有什么话明天问她。”
“明天就晚了。”她心里直跟自己说，别卖关子，一口气说出来，死活就是它。
欧阳雪说：“那也得让我把手洗干净啊。”
她想说不行。为ฦ什么？因为ฦ怕女儿夺门而逃？或许怕自己้又得再起一次头，再来个开场白？她叫女儿快去快来。等女儿一走，欧阳萸瞪她一眼。她轻声地狠狠地说：“她祸闯大了！”
欧阳雪回来，心理准备已๐做好，原先那种清高傲世，当了几年兵之后，变成了死猪不怕开水烫。四年里小祸ຖ不断闯，对部队指挥员们千篇一律的严肃教育之词，她渐渐变成了这副模样：爱说什么说什么。
“你到底是怎么回来的？”小菲正式开场。
“坐火车。”她说。双手插在军裤ไ兜里，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
欧阳萸提心吊胆起来。人的成熟ງ标志之一，就是明白有值得他怕的东西。所以欧阳雪离成熟ງ还早，还有一连串ธ的跟斗要栽。
“你根本没有得到เ上级批准，擅自跑回来了。”
她不说话。
“你知道后果有多严重吗？要受军法处置的。”
“那我上了军事法庭会给自己้辩护的。”
“你辩护什么？当兵的临阵脱逃，枪毙你！”
“妈妈好像你特称心如愿似的。”
“那我怎么办？我怎么เ向都汉老头儿交代？”
“我自己去交代。”
“用你交代？早ຉ有人跟他交代过了：你长期以来偷听敌台，被拘留一个ฐ月，都汉老头儿比我先知道。”
“那他们说了为什么释放我吗？拘留了一个ฐ月，逼我写了一个月材料é，为ฦ什么又把我放了呢？”
小菲看着女儿。女儿直视她。
“为什么？”小菲问道，自知问得有点愚。
“因为偷听敌台是他们给我的莫须有罪名。收听英语教学广播，就被指控为偷听敌台。你知道我们国家也有英语教学广播吗？我半导体的短波是很灵敏，这就成了他们指控的根据。最后还得释放我。我偷听敌台干吗？好像我会感兴趣似的！”
“就是说，给你平反了？”小菲问。
“没有。就说：‘好了，从今天起你先回去上班，该工ื作还得工ื作，不要带情绪。’我请求他们给我一个说辞，让所有人明白拘留一个月是一场误会。迟迟没有说辞。”
“那ว你也不能擅自离队呀！你怎么这么เ糊涂？你工ื作再努力，这一跑，全完了。”
她用鼻子笑了一声。
欧阳萸垂下头，他从不知怕，这几年才会怕，但现在他为ฦ女儿害怕得要死。在军队待过的人，明白开小差是什么เ下场。
“我知道你不在乎什么‘五好’啦，‘标兵’啦……”
“我怎么不在乎？！”欧阳雪几乎怒吼起来，“我在乎！越是不公允，我越是在乎！我拼命都要荣誉，做梦都争‘标兵’！因为他们不公允！我父亲有政治问题他们可以处理我复员，但不可以一面利用我的专长，我的辛苦劳动，一面把我搁在各种我应得的荣誉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