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你们什么เ时候搬家？”
她东翻西找，想找出些零嘴招待女儿。太心切，反而忘了她把东西全藏在哪里。欧阳萸恢复工资之后，她常托人去上海ร、南京买些高档糕饼，又怕邻居的小孩看见不安全，所以总是藏起来。
假如她当时被录取为演员，她会很出色的，会是全省的明星。或许在某次会演中ณ，被中央或上海的艺术剧院挖掘走了。一个ฐ可怕的原因使她一步步错过机运。她和她只有四米距离，讲句悄悄话她都听得见。讲什么呢？别怕，忍住，群众运动，忍一忍就过去了。方แ大姐雍容大度的宽慰和孙百合放在一块儿，小菲只觉得像是嘲讽。她只希望孙百合能抬起头，看见她，看见她眼中的惋惜和同情。
小菲想到她十几年前的模样，风华正茂的那个女大学生，世上真有红颜薄命的无情道理。她的脸在低垂中走形，五官却依旧卓然。原来她是宗教史学者。当时来话剧团应试时，她在大学修的是宗教史吗？或许她半道出家？是什么让她彻悟，改变志向研究宗教史学的？
小菲慌了，眼泪动也不动地挂在脸颊上：“你们俩别争啊！”
“那你就别管，我有的是关系！”
第一幕结束，一个ฐ穿军装剪短头的女子走来，走到เ前排中ณ间的位置坐下了，还和左边一个长握了握手。离得太远，小菲只看见她的大致轮廓。谈不上动人，背有一点佝偻，不过端庄大方，你指望能在这样一个干干净净麻麻利利的护士长手下养伤养病。小菲为都师长高兴，她一定不会半途和哪个白脸小生私奔。伤感的是都师长真的永远不要再看见小菲了，她即便有朝一日声震天下他也再不看她的戏。
她下到台下，这一段戏没有她，因此她走到通观众席的侧门，推开一条缝。从这里正好看见头一排。前几排坐的都是长。小菲几乎ๆ从他们的座位优劣、坐姿ู派头就能ม知道谁是什么เ官阶。头排正中空的两ä个座位是给都汉和夫人留的。都汉一定对夫人说，这种玩意儿有什么เ看头？又不舞枪使棒！要去你去吧，我不浪ฐ费时间。
“我们学校就来了你一个？”小伍问孙小妹。
这时政治部ຖ过来了。小伍大老远就张开双手冲过来。三个ฐ女孩眨眼抱成一个ฐ人。
他对她的啰唆早就习惯。讨厌归讨厌，他常常顾不上反击。他退后两ä步，两手插在后腰上，看日本卡通人物“卡西欧”正在飞舞尖叫。
“我听说不少老干部ຖ都看这部卡通片？”他偏着头，似乎ๆ也想看出它到เ底如何精彩，“怪不得你们话剧ຕ团卖不出票。”
小菲认为眼下她和他吵不起架，主ว要怪他走题走得巧妙，就像现在。
“就是要买电视机，你也该和我商量一下。”
“你不是整天念叨要买嘛ใ？不然就说小伍家的电å视机，某某家的电视机。”
“哎哟，听上去你是为我买的！”
“为我自己买的，好了吧？为我自己耳根子清静买的。”
“你可对我真好啊，从变色唇膏送到电视机。”她把自己的脸扮得奸诈妖媚。
他不说话了，让“卡西欧”说话。电å视马上就显现出它的益处，屋里总有个第三者在说话，有另一个ฐ戏剧性局面牵制ๆ或分散室内对峙双方แ的冲突火力。小菲毕竟第一次拥有如此现代的工ื业产品，电视里的话语不断分她的神，再回到争吵中，便也有跑题的感觉。她给女儿学校的宿舍楼打了个电话，接电å话的是欧阳雪的同学。小菲请她捎口信给欧阳雪：家里买了个十六英寸的彩色电视！她忘了刚才还在为此和老欧争吵，电话上她眉飞色舞，充满炫耀。
电å话经好几位同学的口传，到欧阳雪听到时就是：“你母亲叫你马上回家！”
她一推门就问：“什么事？！”
“喏，我们刚ธ买的！”
女儿两肩一垮：“哎哟，我以为出了什么เ事呢，从食堂直接跑回来！”
晚上她回学校，小菲和她一块儿走了一截。她想问去北京的那段时间，她爸爸和孙阿姨有什么风吹草动。女儿也知道她想问什么，偏偏不理会。
“我走的那段时间，你天天回来住吗？”她终于怯生生地开口了。
“差不多吧。”
“你爸爸怎么เ样？”
“你是问他有没有把孙阿姨带回来。没看见。”
她给女儿一抢白，傻笑一下。
“再说爸爸那时去了广州ะ、上海，要带就带孙阿姨去那些地方แ了。我们这个破城市，臭烘烘的，就看我们这两家邻๑居，把孙阿姨往这里带多糟心。”
小菲顿ู时煞住脚步。对呀，他去南方二十多天，陌生的地方แ谁也没见过她。他让孙百合登堂入室也无碍。
“他们一块儿去的？”
“怎么可能？妈妈你正常点好不好？”
她想，太可能了。她沿着瞎了路灯的小路往回走：太可能了。她把守那么紧，却守错了地方。她得设法找到เ他们学院的会计，要回他的出差报销单据，从而现他住了哪些宾馆，再与宾馆联络，侦察出他是否有位女士相伴左右。这是个巨大的秘密工程，必须胆大心细、撒谎精彩，让会计帮她忙又不损伤欧院长的名誉，同时也让他们相互不通气。怎样部ຖ署，小菲觉得纵然有一万个心眼子都不会够用。
两天过去，小菲推翻了无数战术。她现在越来越体会出电视的妙处：你尽可以对着它呆，满脑子胡思乱想，想累了对着它打盹，休息过来接着胡思乱想。你还可以沉默地对着它泄坏情绪，不想理人就不理，张口答非所问也不遭怪罪。
欧阳萸这天晚上叫了她几次，但她正在脑แ子里编排和学院会计的谎言对话，编排到关键处，出不了戏，嘴上便“嗯，嗯”地应付他。
“能不能ม和你谈谈？”他问。
“嗯。”她眼睛仍呆瞪着电视。
“我想了好几天，只有你我可以谈谈。”他说。
小菲看过来：他的样子有些吓人。坏了，他要先制ๆ人。万一他提出离婚或分居，她可怎么เ招架？她会不会干出比较丑陋的事来：比如冲进厨房去拔菜刀？她不知道自己身心里潜藏着多少过激行为，丑陋的、可笑的、矫情的，因为她不会真自杀，她只是吓吓人。她若自杀世上就没了一个对欧阳萸巴๒心巴๒肝，纤毫都疼爱的女人了。她可不相信世上有任何一个女人会真对他好，真拿他做致命的心爱，就是有也不可能从一而终。从一而终地爱他这么个ฐ危险人物，总在闷声不响地惹祸，太不容易了。
小菲见他关了电å视。再一看，更可怕了：居然他去煮了红茶。她浑身冰凉，脸上僵笑，她也可怕极了，但他顾不上看她。刚刚ธ坐下，他就开了口。
“小菲。我可能ม得癌症了。”
她觉得“癌症”两个字陌生极了，几乎是外语单词。
“这次去上海，我哥哥一个同学给我诊断出来的。”
她有点懂ฦ了。“癌症”这个词得放在一定的上下文里，有一定的背景交代才能ม懂它。才能把它放到最亲近的人身上去懂得。连什么癌，怎么诊断的都不问，她便呜呜地哭起来。
“这么多天，我不想跟你说，就知道你会这样！”他素来的厌烦口气又出现了。这口气倒很帮忙，给了小菲一种一切都正常的错觉。
“那你是怎么想起去医院检查的呢？”
“我不想吃东西，恶心，欧阳荀就请他的同学给我做了检查。他的诊断ษ是肝癌。”
“你怎么เ这么混账？这么大的事都不告诉我呢？”
他看着她，意思是现在不是告诉你了吗？小菲看到เ他眼底里的惧怕，他一直是独自在抵御这惧怕。她一向是他们俩中间胆大的那ว个，无知无畏的小菲过去一向给他安慰。她拉住他的手。她得继续做傻大胆。
“那ว我们就去开刀吧。”
“大夫说开刀不见得比保守治疗希望大。”
“那我们保守治疗！”
“要看医生们会诊之后如何定夺。”
“你知道吗？肝癌的幸存者很少。”他说。
“有多少？”她问。
“百分之四、之五，也许之ใ十。说法不一样。”
“你怎么知道的？”
“我去省图书馆看了医学文献。”
她眼泪又落出来。都什么เ时候了，还书呆子！他自己้去读自己如何无救，将如何去死，独自一人，读着读着，万箭穿心。
“百分之十里面就有你！”小菲说，“明天就陪你去医院，找全省最好的专科老大夫给你会诊。”
“会诊是下礼拜一，上午九点。”
“把欧阳雪马上叫回来。”
“干什么เ？！我连你都不想惊动，想有了会诊的结果再告诉你！你这么早告诉她干吗？”
小菲心里无限愧怍：直到一小时前，她还在心里紧急谋划ฐ如何去找艺术学院的会计，挖掘他的风流秘密。他从来没痴狂地爱过小菲，这点她比谁都清楚，他窝里窝囊地接受她痴狂的爱。他让她称了心，让她从头追求到底，爱痛快了。她抹一把泪水，去厨房倒了大半盆水，走到เ他面前，放下盆，自己拖了个小凳过来，坐上去。她替他脱了鞋袜，把他冰凉的脚๐放进热水里。他的脚怎么永远冰凉呢？谁会知道他最需要温暖的是一双脚呢？小菲头抵在他的膝盖。不能ม哭，千万别ี哭。
他摸了摸她的头。为了掩饰落，她烫了头，满头卷花。
“小菲，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他像对孩子说话似的。
“什么秘密？”她想，什么เ秘密都无所谓了。你告诉我你杀人放火我都只会这样笑笑。
她就那样笑笑，一面擦干他的脚。然后端起脚盆对他说：“赶紧盖上被子，脚又要凉了。”
他很乖，立刻๑照办。等她从浴室洗了脚进来，他靠着三个枕头，似乎ๆ是个平实家庭的男人，有双烫热的脚๐，有个ฐ热被窝就舒适得成了一条虫。他看看小菲，可着劲地舒服，还有几日舒服呢？他这样的舒服夜晚已经编上了数目，已๐经是有数的了。只是数目是三位数，是四位数，还是两位数这一点还有待天定，也有待人为ฦ。一个错误的治疗方แ案，将会把一切草草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