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副鬼样子，她绝不肯让汉嘉瞧见。她愿意永远是他心目中纯洁甜美的小姑娘。况且她知道，自己半死不活的生活叫他知道了，他会多么忧心不已。
“不是传染病。只是过敏，对橡胶和防腐剂๘有些过敏。”她的职业使然，由于没有医疗手段保护，以及身体毫无免疫力。同时她也觉得幸运，没有一个士兵愿意沾染看起来像得了传染病的女人。所以她得以平安度过许多天。
尽管只有自己一个ฐ人，昂贵的食品却不能浪费，琳达拧开了收音机，一面做着knedliky（一种面皮包肉馅的洋水饺）。
最近驱逐日耳曼民族的工作进行得十分艰难，汉嘉与杰吉都忙得不可开交。德国波茨坦会议上大国们对待捷克斯ั洛伐克的急迫心理意见不一致，奥地利与德国边境的占领ๆ军并没有提供太多方แ便，导致日耳曼难民过不了河，发生过一些暴力致死事件。
阿戴拉激动万分，说：“琳达，我一定得同这些可爱的俄国人跳舞。没有他们的迅速拯救，布拉格一定会变成德国人的屠宰场。”
下面立即成为呼声的海洋。“苏捷友谊万岁！”“斯ั大林大元帅万岁！”“红军万岁！”
“你是说，我应该结婚？”
缭缭绕绕的烟雾遮挡着她的面容。
他丝毫不想探寻什么真相，他只在乎她会多么难过。
无知孩童的声音飘荡在白色空气里挥之不去。他们也许不明白这有什么详细含义，但他们从成人的风言风语中听到เ过，也看到过鄙夷的神色。
“我想象不出。……纳粹是这么说的：伟大的德意志，伟大的元首，诸如此类。”她有点儿意识模糊地沉沉地笑，却又那般咬牙切齿：“我希望一切伟大的都去死……”
“伟大的……伟大的……伟大的……”她连用了三个ฐ“伟大的”，但是都没有填补具体名词。
下一秒，她看见他与手拿床单的女人交换了一下眼神。
而那ว个人，从地下室里解救了自己的苏联人，目光正越过杰吉的肩头，直直地射过来，依然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
直到声音越来越大，简直像有野兽关在隔壁。医生匆匆走过去急速开门又阖上。
她注视着那扇不断ษ传出奇怪嘶吼的厚实木门，感到无比神秘。
“进来！琳达！”
她衣衫不整地跳起来跑进去。
“帮我捆住他！”
她手忙脚乱地死死按住来不及看清的一只胳ฑ膊和一条腿。医生的白大褂挡住了那人的头部，她只听见窸窸窣窣的摩擦声，以及晃来晃去的白大褂掩不住医生身子的发抖。
列普宁娜没有转过身来，而是背对她用刻๑意压抑着什么เ的嘶哑嗓音说：“去帮我拿镇静剂。靠墙的铁ກ柜第二层，里面标有号的小瓶。”
不知究竟是列普宁娜发颤的德语说得过快，还是自己้没有听清，她笨手笨脚地找了许久却怎么也找不到。
最后她发现隔壁已๐经没了大声的动静。一种轻柔的，如诗般低泣的俄语夹杂着哀伤至极的小调轻轻哼起。
琳达站在门口，看见列普宁娜俯身抱着那人的头，像抱住一个ฐ婴儿般抚摸着，不断亲吻。那人发出“a——aທ——”的呻吟声愈演愈烈并有再次爆发的趋势，医生手里捏着一张快要揉碎的照片，凑近那睁大的瞳孔前，继续念着沉痛无比的俄语。
她听出一个人名“安德烈”，被那样悲伤地吐出，一遍又一遍。
最终，注射了镇静剂的病人沉沉睡去。
列普宁娜颓废地撑着头，整张精致的面庞都掩在了骨瘦的十指之ใ后。
她小心翼翼地拾起地上的照片，扭曲的相片纸显出道道撕纹，割裂着两ä个灿烂无比的笑容。如此美丽和英俊，仿佛是一对天底下最甜蜜的爱人。
“您……真漂亮。”
她不知该怎么打破沉默或是安慰女医生。
医生迅速恢复了平静，抬起一双尤带泪水的银灰色眼睛，拍拍身旁的凳子，示ิ意她过去继续诊疗。
琳达不敢触摸别人的伤痛。然而几天以后再次来到医务室时，却又一次撞见列普宁娜的情绪，这次是发怒。
她看见那ว个高级战俘在列ต普宁娜的眼皮子底下奄奄一息几乎ๆ就要断气。旁边的俄国士兵似乎软硬兼施地要求她医治，其中一个甚至已经拔枪，她用一种誓死不从的态度坚决抵制。她骂了什么เ，狠狠盯着那战俘的眼神仿佛要亲手射死他。
半小时后，米哈伊尔突然出现。
琳达注视着两人的言语冲突，激烈的俄语单词中ณ什么也捕捉不到。
终究，医生屈服了，带着杀人的目光走向那ว个ฐ不知生了什么病的战俘。
整个ฐ过程中ณ，最受折磨的仿佛不是病人，而是医生，她痛苦不堪地压抑着背部的起伏，泪流满面而又怒气冲冲地走向手术室。
琳达不知道这局面还要不要继续等下去，犹豫半晌，她站起身来准备回营房。
米哈伊尔背对她站在通往手术室的过道里抽烟，一言不发。
隔间里与几天前相似的野兽般的声音响起时，她反射性地跳起来，冲了进去，但是另一个人更加抢先。
“安德烈。”
她又听见了这个名字。米哈伊尔俯身在叫唤。躺在病床上的人被粗麻绳牢牢缚住，猛烈挣扎和撕咬的姿ู态完全不像人类。这是个货真价实的狂躁型疯子。
她难以解释为ฦ什么要走近。于是第一次仔细看清这疯子的面貌，与火葬场里的死人没什么区别ี，铅灰色的皮肤包裹着嶙峋瘦骨，然而那身体里仿佛住着一个活生生的恶魔不受控制地使他躁动。
他的瞳孔睁得大大的，但并不看见近在眼前扼住自己้头颅ๅ的米哈伊尔。
“我们从德累็斯ั顿附近的莱特哈因集中ณ营找到他。当时他异常平静，死一般的平静，不认识任何人，包括他的妻子列普宁娜医生，和我，他曾经的同窗。只是想不到เ渐渐发展成这样的病情。”
“手术室的战俘与集中营有关系？”
米哈伊尔回头看了她一眼。
“那是个ฐ党卫军战犯，负责这一地区的集中ณ营。”
“为什么逼列普宁娜医生救他？这对她多么残酷。”
他用一种带着恨意的目光盯着她，几乎使她瑟缩。
“罪大恶极的人要接受公开审判，让所有人看清他们的下场。谁包庇和窝藏他们，就是对受害者犯罪。琳达，你也曾窝藏过战犯。总有些人即使不认识你也会深深地恨你。”
“所以你恨我么，米哈伊尔？”
她不知为什么要这么เ问，但她感觉得出他受托关注自己的同时无时无刻不存在着敌意。她可以不在乎别人的眼光的，除了汉嘉，那ว个ฐ唯一永远对自己้敞开胸怀的人，她不需要在乎ๆ别人的鄙视和辱骂。而这一刻๑她不知道自己้为ฦ什么下意识地问这个ฐ曾经拯救过自己的人，是否恨自己้。
“我希望你饿死。”他冷冷地答道，便不再说话。
与饥饿作斗ç争是除了杀戮以外人的最真实本能ม。劳改营乐团的名额竞争相当激烈，日耳曼民族自古以来酷爱音乐่，囚犯里善弄乐器者数不清，没有身染恶疾的人在竞争中占优势，不仅为了那苦难中ณ的旋๙律，更是为ฦ了额外的面包。
战争结束前，特蕾津集中营作为ฦ纳粹的模范展览营也拥有囚犯乐团，犹太儿童用最悲惨的命运演唱着最圣洁的歌，供群魔乱ກ舞的时代品尝，最终几乎ๆ无人幸存。相似的场景，不同的人群，这是一场强烈恨与仇的饕餮大餐，只不过岁月走得更远了，战争戛然而止，于是蚊蝇一样的渺小生命随着烟尘的落下渐渐埋葬。
少年战俘布朗特宣布自己้成为第二小提琴手时，激动得咳嗽ณ不止。
琳达看了看他的脸色，说：“肺结核。”
“你不要咒我。咳咳，如果我染病，你也会被传染。”
她眯起眼笑。“如果你生了重病，就不必被运往苏联服苦役。你希望这个冬天在此地还是俄罗斯的西伯利ำ亚度过？”
“我不知道。病死，冻死，饿死，三种死法都是慢慢折磨，可我现在一点儿也不想死。你知道吗，我已经找到เ了幸福，我居然会在这种该死的地方找到เ从未有过的幸福，或许还将是此生唯一的幸福。”
布朗特说得如此激动，以致差点把背上的死人摔下来，那僵硬的尸体似乎不满地用胳膊肘打了他的后脑勺，于是他吓得把它扔掉，正好落进琳达挖的坑中ณ。
随之落下的，还有从布朗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