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已经过去了，年底分的那点口粮也吃得差ๆ不多了，这就意味着度莲花一家人即将开始长达六七个月的没有口粮的日子。莲花跟着我和我奶奶挖来的野菜完全填不饱他们一家人的肚皮，莲花成天跑到เ我家里去，一边假装跟我说话，一边用神秘的眼光偷偷地往我家的厨房里看。
女人们就笑成一片，男人们就恶狠狠地瞪着屠夫。那种眼神我看不懂ฦ，也不想看。除了他是莲花的爹之外，屠夫的事情跟我没有什么关系。这个没出息的人平常日子里非常敬重我的奶奶，也从不跟我娘开玩笑。我每次看到他跟人家笑成一片，就觉得他简直不是一个ฐ男人，把婆娘娃娃ใ饿成高粱竿儿，一年到เ头除了年关那ว几天之外一直都瘪着肚子，走路都摇摇晃晃。但我也有点儿欣赏秃子那ว种快乐่的襟怀，在我看来，过日子总是需要一种快乐่的心情。我一向快乐，所以我觉得我在那ว个乡村里幸福无双。
“我一定要捏死她！”我大声地宣布。
“好你个ฐ莲花，看我不捏死你！”我嘴里哭喊着当着我娘的面儿大声喊了出来。娘不知道她痛打我跟莲花姑娘有什么干系，忽然停住了手，怔怔地看着我，以为把我打傻了。
那ว些日子很希望爹和娘能抽出时间来陪着我们在家里呆两天。但是爹说他的工ื作就是日复一日地劳动，除非生病了走不动路。于是我就天天在心里盼望我爹生病，他生病了就可以留在家里陪着我们了。我觉得弟弟妹妹们都太肤浅，听不懂我的话，我需要一个比较成熟和有头脑แ的倾诉对象，爹和娘无疑ທ就是最符合我要求的人。但是娘雷打不动地要进城去摆摊儿，下大雨的时候都打着雨伞坐在街头静静地守候，所以我只能盼望我爹生病。但是爹是那样坚强，从来都没有病过，只有一次烧很厉害，我觉得在他的头上放一个鸡蛋一定可以烫得熟ງ透了，但是家里没有鸡蛋，所以我没有能ม够验证自己้的推断ษ。我居心叵测地劝爹不要去工地了，爹舀了一瓢凉水，冲洗了一把脸，在包里装上两个干馍馍，连胡子都没刮ุ就走了。我愤愤地瞪着我爹的背影，觉得他心里只想着挣钱，已๐经完全忽略了他的儿女们。我不知道爹和娘为什么เ要挣那么เ多钱，先前在乡下的时候一年到เ头手里都没有几个ฐ钱，日子过得很舒泰，在我的印象里，钱基本上没有什么用处。
弟弟妹妹最喜欢玩的就是泥巴๒。坐在院子里的墙根里用泥巴๒捏成各种各样的东西，相互比较看谁做得最像，有时候争辩不下就请我做裁判ศ进行公正裁决。心情好的时候我就详细点评每个人的作品，有时候还会修改一下；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就把每个ฐ人的作品都拿到手里，一股脑儿丢到墙上，摔成泥饼。几个ฐ小家伙怔怔地看着被我糟踏了的心血，恨不得立刻๑群殴我，但是谁也没有胆子做出头鸟，于是风平浪ฐ静。
我爹没有踩到เ那个大坑，他从茅房里出来，看看一脸汗水神情惊慌的我，笑着我：“瓜娃ใ娃，干啥哩？”
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只要我爹一声叫唤，我就撒开腿跑到莲花家里去，就算打死我也不会开门，大不了这辈子就呆在莲花家里不出来了，做一个ฐ上门女婿算了。想到这里我心里有点失落，没想到我堂堂的张家娃ใ这辈子要沦落到做上门女婿，而且是一个疯了的寡妇家里的上门女婿！
奶奶果然眼睛不利落了，因为这个ฐ时候初ม秋的阳光很明媚，暖暖地照在人身上比睡在热炕头上还要温暖，但是我奶奶却坐在房檐底下的一堆麻袋上，面无表情地打着盹儿，并没有在阳光下敞开怀襟捉虱子。
另一头羊在接下来的一天里也死掉了。两头羊在我家的院子里放了两天，已经渐渐地有了臭味儿，我看看饿得蜷伏在墙根儿的大藏獒，很想让它把两头羊吃了。但是我舍不得；另外我还知道一张羊皮可以换四颗子弹，我不想浪ฐ费了羊皮。但是我自己้没有办法把羊皮剥下来，提着家里的一口剔骨尖刀在羊身边转悠了半天还是无从下手，就拎着刀子一边抹眼泪一边朝房背后的我奶奶家里走去。
我爹没理会我，转身走了，依旧健步如飞。我哭了一会儿，觉得这样哭下去毫无意义แ，就站起来跟在爹后面追了上去。我爹回头看看我，笑了笑，继续朝着生产队的饲养院奔去。马和车都在那里。
我爹当时就懵了，立住了脚跟，转过身来看看我，仔细地想了想，思考之后很快做出了决定，撒腿就冲我奔过来。我分明感觉到一种浓重的杀气正扑面而来，心想不妙，转身就逃。我一边跑一边在心里想，刚ธ才你在我前头，我撵不上你；现在我在你前头，你也休想撵上我。但我爹毕竟是我爹，他还是两ä三步就追上了我，将我拉翻在地上，顺势就冲着我的屁股蹬了一脚。我觉得屁股像火烫一样地疼。我想我的屁股一定碎了，就撕心裂ฐ肺地哭喊起来，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屁股，手上除了尘土不见没有鲜血，我就放心了，盯着自己้的手看了看，停顿了一会儿，就继续哇哇哭起来。我要让所有的人知道，我爹在我的屁股上蹬了一脚，沾上了大片的黄土。这消息传到我娘耳朵里，一定用跳起来骂我爹，说不定也会在我爹屁股上蹬两脚，一份儿是本钱，一份儿是利ำ息。
我当然不怕告诉他。我爹是民兵连长，常常带着民兵练习打枪。公社改成了村，但民兵依旧保留着，家家户户几乎ๆ都有民兵，家家户户都有一两杆枪。我家的窗户旁边挂着两杆半自动步枪，面柜上的匣子里装ณ满了金灿灿的子弹，就算我怕面前这个人，他也一定怕我的威武的爹。
“张家的。”我说，然后补充了一句，“我爹是民兵连长，我家里有两ä杆步枪！”
那人呵呵地笑了，他似乎ๆ被我镇住了，就站在那里不动了，一定不动地看着我。我感觉他的目光很和蔼，就像我死去的四叔。我笑了笑，就冲下了河堤，拉着我的羊走了。
几年以后，我也是在这条大河边上看着他的目光，依然觉得很和蔼，他被五花大绑着，也笑呵呵地看着我。他被拉到เ了河对面的河滩上，县里来的穿制服的人提着枪在他的脑แ袋上嘣嘣嘣地打了三枪，枪声惊得百灵鸟像乌鸦一样叫着飞走了。他就像一棵葱一样地栽倒在挖好的大坑里，被埋掉了。
那ว个人叫王金龙，我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那ว天他为什么坐在河岸上呆呆地看着河水。以后的日子里我常常看见他坐在河岸上呆，似乎ๆ他心里的事情比我还多。我没想到เ这个ฐ世界ศ上竟然有人比我有着更多的心事，所以总想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有时候我固执地认为他一定是被他奶奶骂兔崽子了，又或者是被他爹说了闭上鸟嘴，所以才逃到เ我们那ว里来的。我怀着对这个人的浓厚兴趣和无限遐想过了很多日子，但始终很少走近他和他说话。娘叫我不要跟陌生人说话，我就一定不说。
我放羊的时候遇见了村里的疯子王嘎嘎ะ。王嘎ะ嘎是一个跟我爷爷一样有着传奇经历的人，不过现在他是一个ฐ疯子，确切地说是一个ฐ偶尔正常大部分时间里疯颠的老人，成天在屁股后面拖着一根树枝疯疯颠颠地跑。不论冬天夏天他的身上都围满了从山里的敖包上扯下来的红布藩子。敖包是神圣的，我们从来都不敢去，连走近的勇气都没有；但是王嘎ะ嘎是唯一的例外，用敖包上的红布把自己紧紧包裹起来，装ณ扮得就像一个ฐ新郎官，花白的头里面沾满了麦草，虱子在头间自由奔跑。
王嘎嘎看着我家的羊，又看看我。他显然是认出了我，笑咪咪地说：“张家娃ใ，带着馍馍没？”我摇摇头，心里说就算带着也不给你。
王嘎嘎看看我，失望地摇摇头，望着蓝天。天上苍鹰盘旋๙，大概ฐ是盯上了谁家院子里的小鸡。王嘎嘎ะ忽然惊恐万状地瞪着天上的老鹰，大声地喊：“飞机，飞机，飞机来了！”他奔跑了几步，把手里的树枝丢â掉了，嘴里喊着，“隐蔽！卧倒！”就纵身跳进了不远处的一个ฐ浅浅的水坑里，扑通一声溅起来一大片水花和污泥。
王嘎嘎在水里翻了个ฐ身，把整个儿身子埋在水里，只露出鼻孔在外面。我看见他的鼻子下面的混浊的水里冒出来的泡泡嘟็嘟地往上泛，他很快就平静下来了，静静地躺在水里一动不动。
我时常看见这个疯子拖着树枝满村庄跑，后面总是跟满了吵吵闹闹的娃娃，用黑面馍馍引诱着王嘎嘎ะ，管他们叫叔叔爷爷。我从来没有跟着起哄过，因为我娘说王嘎ะ嘎是我爷爷辈儿的人，我不能那样没有尊卑。所以我打心眼儿里没有笑话这个ฐ疯子的意思，虽然不怎么เ搭理他但也没有捉弄他。
但我这是第一次看见他跳进水里，只露出两ä个鼻孔在外面。我惊呆了，不知道生了什么事情，也担心王嘎嘎ะ憋死在那一汪浅浅的水坑里，就迈开步子往家里跑。我想问问我爹该怎么办。他老奸巨เ滑，一定能ม知道个究竟。
疯子王嘎嘎ะ没有淹死。我爹说他几十年来都是如此，只要看见天上的老鹰和飞鸟就一定会跳进水里隐藏起来，只露出两ä个ฐ鼻孔在水面上，咕嘟็咕嘟็地往外吐泡泡。不过更多的时间里，他就在山野里转悠，消失一阵子之后才会裹着一身鲜红的布姗姗归来。大家似乎已๐经习惯了，都不怎么在意这个ฐ疯颠的老人，任由á他四处流浪ฐ。爹说有人在柴达木盆地见过他，有人在祁连山里见过他，也有人在沙漠腹地看见他呼呼大睡，还有人在大雪山的雪地里看见他赤着脚拿着雪莲花大口大口地吃。
我觉得这个疯颠的老人充满神奇，就问我爹究竟。爹把我揽在怀里，用他宽厚的手掌抚着我的脑袋，把他从我爷爷那里听来的和自己半辈子里看到的关于疯子王嘎ะ嘎的事情都告诉了我。
我永远想不到เ老人王嘎嘎ะ原来参加过红军，在国民党军队围剿的时候被飞机投下来的炸弹震坏了脑子，从此时不时地就疯颠一下。1้93๑7๕年3月，工农红军西路军西征甘肃河西，和军阀马步芳的军队进行了殊死战斗，最终因为ฦ敌人优势明显，红军遭到เ失败，有六千多红军被俘解往青海ร。押解战俘的沿途是一条血染的道路，三百多红军被活埋或者刺๐刀挑死。王嘎嘎ะ就随着这群战俘被押解到เ了青海西宁。
到达西宁之后军长孙玉清将军被杀害，被俘的红军战士除了一千六百多名伤病严重和“迷信共产主义甚深，不易感化”的人分七次被活埋于西宁的南滩之外，其他人都成了苦力。王嘎ะ嘎偶尔清醒的时候就跟人说他曾被马步芳活埋。虽然马步芳命令军队活埋红军的时候都在夜间进行，并且做到เ不准掌灯，不准放枪，不准留下杀人痕迹，不准跑掉一个人。但是疯子王嘎嘎却顺利地脱逃了，从此流落民间，最终到了几百公里外的我的家乡都兰，在那ว里疯疯颠颠地过了一辈子。后来我到了省城西宁，在那里看到了南滩的凤凰山，也见到เ了烈士陵园的万人坑，据说里面就埋葬着被马步芳活埋的那些红军的遗骨。那个时候王嘎嘎ะ已经死掉了，所以我心里很自然地想到เ了他，无限难过。
王嘎嘎ะ刚来的时候还时而清醒，所以就把自己的事情告诉了庄子里的人，也告诉了当过马步芳的士卒并且后来杀了马步芳的很多士卒之ใ后外逃的我爷爷。但是到เ了后来，他的疯病似乎越来越严重，反而是清醒的时候极少，大多数情况下他连自己้都不认识了，于是人们也就渐渐地遗忘了他的过去。
听着王嘎嘎的故事，我心里充满伤感。按照ั我这个在人世上生活了五年并且一直聪明不凡的人的理解，人世间不该有这样悲惨的生活。所以我在听完我爹的讲述之ใ后，眼睛通红，流下了两颗硕大的泪滴，重重地砸在我爹的手背上。我爹后来跟我说，从那ว个时候开始，他就认定我将来是一个ฐ重情重义的好男子。
从此王嘎嘎就是我的偶像。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看到เ那ว些娃娃ใ们捉弄王嘎嘎，就怒火冲天，提着镰刀冲过去，那些娃娃们如鸟兽散。但是我娘说我那样做对王嘎嘎反而不好，因为娃ใ娃ใ们得不到เ乐趣也就没有人送馍馍给老疯子王嘎ะ嘎ะ吃了。从那个时候我就不怎么管那些娃娃ใ了，但无论什么时候出去，我的肩上都会挂一个我娘缝制的花格子布袋，里面装着白面馍馍，我见到เ王嘎ะ嘎，我就会把馍馍送给他。他感激地冲我喊着叔叔往他住的破屋子里跑或者朝着大山的方แ向跑去，我羞红了脸不知道说什么好，但心里总有一种担心，也感觉到เ一丝难过，害怕有一天再也看不到เ他了。
第二个ฐ妹妹出生是我生命中的一个转折点。从我娘坐满月子从炕上下来那天开始，我的生活永远地改变了：除了每天必然要做的放羊和打猪草之外，我还要看娃娃。在我们那个乡村里，家里的大孩子看护小孩子已๐经成了约定俗成的事情，我已经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但这一天终究是来得太快了，我猝不及防的时候就成了我二妹妹的保姆。
本来我大约是有着获得自由的一线希望的，因为大妹妹已经三岁了，基本上不需要娘照ั看了，娘应该看着我的那ว个刚刚出生的丑陋狰狞的二妹妹。但是一切都在我大妹妹震天的哭声里灰飞烟灭，我娘说她下地干活的时候要带着我大妹妹，我来看护最小的妹妹。
“这个ฐ黄毛丫ฑ头，整天价哭死哭活，真要命哟！”我娘说。
我多少找到了一点平衡，因为ฦ我娘终于说我妹妹是黄毛丫ฑ头了。以后就算我被奶奶叫成兔崽子我也认了。从那天开始，我的那ว种无忧无虑的生活彻底结束了。我唱着花儿在山上放羊的日子过去了，我拉着莲花的小手躺在大树下看蓝天白云的日子结束了，我扛着镰刀在田野里打猪草的日子也结束了。这些都被我爹收回了，他说等过了年之后，这些事情都将移交给我的那个还在成天哇哇乱ກ哭的大妹妹。我不相信这个黄毛丫ฑ头能做那些事情，但是我不能违拗我爹的安排，所以我含着泪水开始了像蜘蛛驮卵一样背着我的二妹妹到เ处奔走的日子。那ว段日子无比艰辛，娃娃ใ背着娃娃ใ去田里让我娘喂奶，然后又背回来，还要照顾ุ吃喝拉撒。很多次我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在乡村的大路上，泪水和汗水扑扑地落在泥土上，溅起一团团尘土。我的二妹妹长大以后落落大方แ，个ฐ头比我还高，我一直怀疑是那个时候我背着她奔走把自己累坏了，所以长成了一个ฐ五短身材的矬子。不过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也一直疼爱我的二妹妹过了疼爱其他的两ä个妹妹和一个ฐ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