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去上学了！”我对娘说。娘看了看我，低下了头纳着鞋底子，“娃ใ娃大了。”她说。语气里带着一点点忧伤。
我听了娘的话，顿时对上学没有了一点兴趣。如果没有莲花姑娘陪伴在我的身边，上学对我来说还不如放牛来得痛快。至少我呆在家里的话随时都可以跑去找莲花，也可以借着送饭的名义แ跑到莲花姑娘家里去，跟她亲亲密密地说上半夜的话，把她娘听得晕晕乎乎ๆ，鼾声大作。
我的三叔曾经把老杜的相貌告诉我干爹，叫他留意着。春天到来河水解冻之后我干爹骑着马游牧的时候看见了河里浮上来的一具尸体，就骑着马跑了一整天赶来报信儿了。
“大柴旦里的河水解冻了，浮出一个光头的死人来。”干爹说，“怕是你们村里的那ว个屠夫哩！”
两头大黑猪一定是饿昏了头，看见大米兰的枝叶，就哼哼哼地吃起来，嚼的咔嚓咔嚓响。我心里惬意极了，今天总算不用出去打猪草了！但是我那个时候并不知道，被我们称作大米兰的那种有着鲜ຒ艳妖冶的花朵和芬芳的味道的植物有一个ฐ学名儿，叫做罂粟。
这就要下雪了，花园里的大米兰一定得全部ຖ冻死，浪费了很可惜，我就把它们统统拔下来抱到猪圈里丢â给了家里养着准备过年和明年清明节的两ä头大黑猪。
“你狗日的让开不？”那个ฐ公安说着就往腰里去拔枪，高老二一甩膀子，用枪筒打了一下那个公安的胳ฑ膊，把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公安：“李公安，你不叫那ว狗日的下来，我他娘的就打死你！”说着，高老二朝天开了两枪。枪声震天价响，河堤下面的树林里扑楞楞飞起来几只受惊的鸟雀。
高老二端着枪用枪筒在吉普车的玻璃上敲了敲：“那ว个ฐ狗日的在车上不？叫他下来！老子告状告到เ了县里，就没人管这事儿。我哥哥一家人不能ม白白死掉。”
“娘啊，别ี睡啦！我爹活转来了！”我说着，激动地落下泪来。
我娘唔一声醒了，看了我一眼就大放悲声地哭起来。
我的笑声让我自己้吃了一惊，也让我爹吃了一惊，更让我那个ฐ已๐经怀胎十月的娘吃了一惊。“我的孩哟，睡糊涂了！站起来尿炕哩！”我爹说着坐了起来，我惊得魂飞魄散，准备撒腿逃跑，但我知道已๐经跑不掉了，因为ฦ娘惊呼了一声已经摸索着开始点煤油灯了。我听见了爹的那句话，就立刻想到了一个当时的孩子根本不可能想到的办法，我假装ณ气定神闲，继续哗哗地尿着，然后打了一个冷颤咣当倒在炕头睡了，鼻子里故意出呼呼的声音，就当自己้睡着了。
尿了一半儿，我想及时收手把剩ທ下的一半儿尿收回去，可是我立刻意识到这样做不成，因为只尿了一半儿的话我娘一看就知道不是我爹尿的，爹怎么会就尿那么一点儿呢？我决定完完全全地把一泡尿撒在爹身边，甚至有点儿恨自己昨夜喝的水太少了。我一边撒尿一边想象着娘明天早晨起来现爹尿炕了，拿着笤帚圪塔开始满院子追打我爹的情形，我就忍不住笑了出来：“嘿嘿……哈哈……”
“都进来干啥？出去出去，快出去。你们当娶ດ亲摆喜酒呢？这么เ多人一下子都进来干啥？都站在那里不要动，也叫你们狗日的长长见识。人家朱小梅可是城里来的，比你们通情达理得多。”
我点点头，看见我娘麻利地钻进了菜窖。我跑过去用草席子将菜窖口遮盖起来，这时候队长高老头带着几个ฐ不认识的人推开我家的院子们进来了，后面一群乡亲也跟着往院里进。我家的藏獒出宏亮的叫声，扑腾着朝这些人吠叫，挣得铁ກ链子嗡嗡地响。
“那怕什么？我抬一个小板凳儿放在炕沿下头，她踩着板凳儿就上来了。”我说。
娘从我的眼神里读懂ฦ了我的心思，呵呵笑了：“我的儿，莲花那么เ小，连咱家的炕头都上不来，你就要娶她了啊？”
杨文萍很少能ม有把柄让我抓在手里，我一直恨得牙齿痒痒。
胖子杨财的闺女杨文萍最没有出息，明明知道我心里喜欢着莲花姑娘，还动不动就朝我抛来一个ฐ媚眼儿，害得我心神荡漾，差点儿就想在放学的时候拉着她的手蹦蹦跳跳地回家。我总想找一个机会好好地收拾一下杨文萍，让她知道我是不会轻易变心的；但是这个小丫头似乎ๆ精明得很，虽然脸蛋上总是挂满了泥垢，遮盖住了本来的娇็媚容颜，但是除此之外就没什么เ好让我数落的了，就连她的学习成绩，也好得差不多赶上我了。对于她的那张脏兮兮的脸蛋，我是不屑于去拿它作文章的。我总觉得她脸蛋上的泥垢遮盖了美丽ษ的容颜，完全是她那个ฐ懒惰的娘和肥胖的爹的错，跟文萍姑娘没有多大的关系。如果她娘勤快一点，一定可以把闺女的脸蛋洗得干干净净。莲花的脸蛋就叫我娘洗得非常干净，除了雀斑á之ใ外连一点脏东西都看不见。
那个人笑笑，没有松手的意思。我急红了眼，从头上摘下他给我戴上的棉帽子，手一扬就把那顶ะ破了个口子露出棉花的棉帽子丢进了风里。朔风卷起棉帽子飞走了。那个ฐ人立刻๑慌了，一翻身从马背上跳了下去，追着在风雪里奔跑的棉帽子，嘴里叫着：“站住！狗日的棉帽子你给我站住！”
我挣扎了半天，就是挣不脱他铁一样结实的臂膀，我就勃然大怒，回头骂道：“狗日的，你放不放手啊？”
“听说我那个ฐ尕妹子儿啊病下了啊，把阿哥的心疼烂噢……”
我们一起在草地上放羊，她家里的那头黑白花的母羊跟我家里的羊和睦相处，耳鬓厮磨，看上去比我们俩还要恩爱。我扯开了嗓子唱出了闷在胸ถ中很久的花儿，歌声响遍田à野，回音嗡嗡地震着我自己的耳朵：
当天晚上我们搬着小凳子到大队的院子里看电å影，电机的轰鸣声响彻村庄。放的是什么เ片子我已๐经记不得了，只知道里面有一个ฐ光头的国民党军官，从电å影开始放映我就开始不断ษ地猜测电å影的结局，分析谁是隐藏在革命队伍内部ຖ的叛徒，结果最后的结局跟我判断的分毫不差ๆ，大人们纷纷夸我聪明，就连莲花的爹也坐在我身边拍我脑袋，说我是一个了不起的娃ใ娃。我就晕了头，差点开口跟他提出将来娶ດ他女儿当媳妇儿的事情。
我爹赶来了，在河岸上当着乡党六亲的面儿把我揍得死去活来，鬼哭狼嚎。那次以后我再也没有下河游泳，直到十六年后到了北京，我第一次钻进大学的游泳池，就咕咚咚沉到了水底，被人当成一个ฐ笑话一说再说。
“你就少忙一点啊，看我的手，光得很哩！”我说着就把我的肉乎乎的手放在娘的眼前。娘笑了笑，摸着我的手，说：“日子的难你往后也就慢慢知道了。我的儿，有的事儿就算不想做也得做哩！”
那是在我七岁之ใ前的所有时间里，母亲对我说的最深奥的一句话，我当时只是觉得娘的神情忽然变得很肃穆，但是我并没有在意娘说的话。后来在越来越艰辛的日子里我就慢慢明白了娘的话，才知道娘从那个时候就已๐经在教导她的儿子理解生活了。
冬天的时候，鸟雀们无处觅食，就总是聚集在我家院子里的枸杞树上。闻着我家厨房里飘出来的饭香味儿，叽叽喳喳地叫，似乎ๆ在提醒我娘给它们撒一点粮食。
乡村里的娃娃们都喜欢捉鸟雀。麦场上到เ处堆着秋后打麦子剩下来的碎草屑，里面总是有些没有捡干净的秕谷，鸟雀们能很聪明地现那ว些秕谷，叽叽喳喳地跳进草堆里搜寻和吞食那ว些谷子。但是对鸟儿来说这样的好光景并不多，因为ฦ家乡的冬天总是不断地下雪，一场雪还没有消เ融，另一场浩é瀚的大雪就接着来了。整个ฐ冬天乡村总是静静地卧在一片洁净的白雪里面消磨时光，只有炊烟袅袅，鸡犬鸣唱。
大雪覆盖了麦场上的草堆，也就断了鸟雀们的生计。饥饿的鸟儿就成群结队地停留在树枝上或者墙头上，十分壮观。我猜想那ว些鸟一定是在大声地咒骂老天为ฦ什么เ下大雪而不是下谷子或者虫子，也可能是在咒骂人们不赶紧把麦场的雪扫干净，扫干净了它们就可以在草堆里寻找一点果腹的东西了。
娃ใ娃们准确地了解鸟儿的习性和心思，就从家里拿来了笤帚在麦场上扫出一块空地来，撒上一点麦草和秕谷，就像鲁迅先生在《从百草园到เ三味书屋》里面描写的那样，在空地上支一个ฐ筛子，拉上一根线绳躲在远处，等到เ饥饿难耐的鸟雀们钻进了筛子地下，就呼啦啦一下把绳子拽掉，被套住的鸟雀就在筛子底下活蹦乱跳。
我一般不参与那ว样的活动。那ว些娃娃们捉住了鸟雀，无一例外地揪掉脑แ袋，一股脑儿往烫水里一填，把鸟雀身上的毛烫掉了，就在大锅里一煮，全家人美美地蘸着蒜泥吃掉了。据说冬天的鸟儿最是滋补，我的二叔也曾在百无聊赖的时候捉鸟雀吃，但是被我奶奶觉了，奶奶就摸黑走到เ锅台前面，端起大锅连锅带肉都丢â到了院子里。大黑狗扑上来把鸟肉吃掉了，大铁锅的底子摔了一个大洞，我奶奶的手也烫伤了，哎哟哟地叫唤着用棍子在我二叔的头上敲了一下，他那ว个还不懂事的丑丫头在他的怀里乐得嘿嘿地笑。
我在枸杞树下捡鸟雀的屎，然后把它们晒在窗台上，晒干了就可以掺着猪的胰脏和胆汁以及我的尿做成胰子，我娘用那样的胰è子洗手，手就不会皴了。我的收获并不大，因为ฦ鸟儿都惦记着麦场上的草堆，饥肠辘辘地自投罗网去了。我无限郁闷，觉得自己้想帮娘捡一点鸟屎都做不好，简直不像个男人。所以我就从粮仓里拿出一些麦子洒在自家的院子里，鸟雀们就瞪大了眼睛纷纷飞过来，吵吵嚷嚷地落在我家院子里，争先恐后地抢麦子吃，公鸟没有了绅士风度，母鸟也没有了淑女仪态，全都成了莲花的娘一样的疯子。
我眼巴巴地看着那些鸟雀，希望它们吃得饱饱的，最好吃得走不动路。娘说过鸟儿跟鸡一样都是直肠子，一边吃一边消化，很快就可以把吃下去的东西变成鸟粪排出来。我就静静地等待着那些吃我家里的麦子的鸟儿把屎拉在院子里，但是我没想到那ว些鸟儿都是白眼狼，吃光了我撒在院子里的麦子，就扑楞楞地飞到别人家的墙头上拉屎去了，把我的希望击得粉碎。
“你们这帮鸟雀，简直都是畜ไ牲！”我咒骂着，把手里的剩ທ下的一点麦子扔进了筛子里。我娘在屋里听见了，就冲我喊：“你骂谁呢？”
“骂鸟雀！”我说着气呼呼地走进了屋子。我白白忙碌了半天，除了在枸杞树下的雪地里捡到เ的一点湿乎乎的鸟粪，基本上没有什么战果。
“这些畜ไ牲！”我进了屋子还在咒骂。我娘就呵呵笑着，说：“我的儿，鸟雀本来就是畜ไ牲哩！”我忽然清醒了，觉得娘说得有理，就笑了笑，说：“我被这帮畜牲气昏了头哩！”说着跳上炕头。我娘捅一捅睡在她身边的我爹，说：“往里挪挪，叫我儿上来躺一会儿！”我爹就往里挪了挪，睁开了眼睛。
“睡啥哩！来给我挠挠背！”我爹说。我斜了我爹一眼，觉得他一定是睡傻了，要不然绝对不会提出这么เ低级的要求。自从我不尿炕之后，就不被我娘追赶了，也就彻底摆脱了我爹的保护、威胁和控制ๆ，再也没有给他挠过痒痒或者拔过胡子。我有点担心我爹会接下来叫我给他拔胡子，就赶紧ู往我娘身边靠去。果然，我爹现我似乎不愿意挠痒痒，就对我说：“来拔胡子吧！”
这时候我已经挪开了，就伸腿踢了踢我大妹妹张士莲：“喂！没听见爹叫你哩么เ？”妹妹看看我，又看看我娘，现我娘没什么反对的意思，就又看看我爹。我爹知道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ม为他服务了，这时候巴๒不得我妹妹上去给他拔胡子挠痒痒，就装作没看见我妹妹。我妹妹觉家里没有一个人给她作主，就不情愿地靠过去，在我爹背上挠了起来。
我爹不久就出了呼呼的鼾声，我妹妹如遇大赦，欢蹦乱跳地回到被窝里睡觉去了。我在热炕上焐了一会儿，觉得浑身舒泰，就出去继续我的工ื作。我从很小的时候就有一个习惯，那ว就是无论做什么เ事情都要做到最后，哪怕是一个很不完美的结局，我也要看到เ结局出来，不然就不会放弃。
我看着站在墙头上叽叽喳喳说闲话的鸟雀，心里就有气。这个世界ศ变得越来越没有人情味儿，我在这天寒地冻的日子里把粮仓里的麦子拿给它们吃，为的就是获得一点它们的粪便，它们吃光了我撒下的麦子，却连一泡屎都没有给我留แ下，真的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连鸟儿都没有了起码的道德观念。
我觉得没有什么เ意思，就跑去看看莲花和她娘。我坐在她家里的炕头上，和她娘儿俩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也不知道那个疯子听懂ฦ了没有。
莲花的脑子越来越聪明了，聪明的让我大跌眼镜儿。她听我气呼呼地诉说了关于捡鸟屎的这回事儿，就笑呵呵地说：“你可真的很笨。你把鸟儿捉了来，养起来。喂麦子给它们吃，可不就有雀屎了么？”
莲花一句话就点醒了我，我翻身下炕就要去找筛子。莲花一把拉住我，又给我出了一个主ว意：“筛子一拉就咣当一下砸下来，万一砸死了鸟雀怎么เ办啊？你还是用马尾巴๒捉鸟雀得好。用马尾巴作扣儿，绑在线绳上钉ล在地上，鸟雀儿吃东西的时候就套住了脚๐，想跑也跑不掉了。”
我觉得莲花的主ว意最好，就赶紧找了一条线绳，又跑到เ我家的马厩里，拉住马尾巴从上面揪了几根长长的毛下来。马痛得嗷嗷ç叫，顺便放了两个ฐ响屁，我就在一股子混合着草和谷物的味道的马屁味儿里晕了头，摇摇晃晃地到了莲花家里。莲花心灵手巧，没花多少工夫就用马尾巴做好了活扣，拴在那条线绳上。我拉着莲花的手跑到她家的院子里，扫开一片地上的雪，撒了些秕谷和草屑，用钉子把拴着活扣的线绳钉在地上，用草屑盖住了那ว些扣儿，我俩就跑进屋子里，趴在窗户上看着院子里。
不多久就有鸟雀飞下来了，饥不择食地吃起来。还叽叽喳喳地召唤着同伴。我俩心里乐่开了花，高兴地拍打着她家的窗户。莲花的娘也靠过来，紧ู紧贴着窗户向外面看，嘴巴๒里还呵呵地笑着。
“娘，你笑啥哩？”我问她。
莲花的娘就眨巴๒着眼睛看着我，思考了一下，反过来问我：“你笑啥哩？”
我想了想，觉得跟一个疯子探讨这样的问题实在是没有一点意义แ，就说：“我笑鸟雀哩！瞧见了不？它们都来吃谷子了，一会儿就逮住不少呢！”
莲花的娘恍然大悟似地“哦”了一声，又把脑แ袋靠到เ窗户上去，静静地盯着外面看了看，忽然转过头来问我：“你笑啥哩？”
我无限烦恼到地在自己的头上拍了一巴掌，觉得要跟莲花她娘解释清楚一个问题那简直比得到很多鸟屎都要困难许多。莲花的娘看见我打了自己一巴๒掌，她就咯咯地笑起来，对我说：“打自己干啥啊？难道你得了疯病了么？”
我就咣当一声栽倒在炕头上，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莲花的娘，现她也正在直勾勾地看着我。我忽然为自己้感到深深的悲哀，真不知道将来莲花带着这个娘亲到了我家里之后，我会变成什么เ样子。我想，我也许真的会被她整得得了疯病。
“成了！”莲花高兴地叫一声。她的娘立刻将脑袋贴在窗户上朝外面看。我趁着这个机会从炕上翻下来，跑出了屋子，看见那一堆秕谷和草屑上面落满了鸟雀。我捡起一块土坷垃往鸟群里一丢，鸟雀惊惊惶地飞起来，扑楞楞一下飞走了一片，只剩ທ下七八只鸟儿被马尾巴๒上的长毛做成的活扣儿套住了腿，在地上一跳一跳地挣扎着。
我赶紧ู跑过去，用手按住了地上的线绳。我怕鸟雀跳得厉害，将线绳从地上拔起来带着飞走了。莲花噔噔噔地跑过来，说：“把它们放在大铁桶里！”我顺着她指的方แ向望过去，墙根里立着一只涂着绿色油漆的大铁桶。
这时候我听见我爹在大门外头喊：“士心，我的儿。回来吃热锅子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