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瞪大了眼睛在我奶奶宽大的黑袍子里寻寻觅觅，虱子们从我如炬的目光里感觉到เ了阵阵杀气，拖家带口地抱头鼠窜。我把虱子捉起来，放在地上，用一块鹅卵石啪地一声就砸碎了，满地血迹斑á斑á。
我喜欢我娘给我捉虱子，但是不喜欢我给我奶奶捉虱子。奶奶全然没有察觉到我根本不喜欢捉虱子，还以为ฦ她给了我至高无上的荣誉呢！她笑眯眯地揭开了身上的衣裳๙，就坐在冬日的温暖的太阳底下享受着太阳的照ั耀，昏昏欲睡。她的光溜溜的身子沐浴ภ在冬日温暖的阳光里，身上的肉松松垮垮地耷拉着，就像晒干了的牛脯子。
这一年我没有去上学，所以就耽误了一年，到了第二年的时候我才拉着莲花的手一起到了学校里。这一年里莲花除了天天守候和照料着她的娘亲，基本上就坐在屋檐底下或者炕头上和我没冬没夏地说话，我们说了很多很多话，似乎ๆ把这辈子的话都说完了。后来跟莲花分开之ใ后我就再也没有多少机会跟她说话了，所以我有时候在想，人与人之间该说多少话大约都是上天注定了的，如果提前说完了，就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我不去上学了！”我对娘说。娘看了看我，低下了头纳着鞋底子，“娃娃大了。”她说。语气里带着一点点忧伤。
“半个身子还冻在冰里——河水还没有完全解冻哩！我不敢往外拉，怕身子冻烂了，一扯就碎掉了。我用绳子绑住了，钉ล了木桩子拉着，怕让河水冲走了。这时节天气一天天热了，得快点儿去看看。不然就臭掉了。”干爹说。
我的三叔曾经把老杜的相貌告诉我干爹，叫他留แ意着。春天到来河水解冻之后我干爹骑着马游牧的时候看见了河里浮上来的一具尸体，就骑着马跑了一整天赶来报信儿了。
连续到เ赤脚๐医生李莲香那ว里给妹妹看了两次病之ใ后，兰兰的气色好多了，哭声洪亮，食欲旺盛，我嚼碎了一口馍馍喂给她，还没有嚼好第二口，她已๐经在张着嘴巴哇哇地等待了，由此我判ศ断ษ小丫ฑ头已经基本康复了，便没有再去李莲香家里。李莲香虽然多嘴，但却是一个热心肠的和蔼的人，但我一看到她的男人就会心里毛，所以不愿意去她家里。
两ä头大黑猪一定是饿昏了头，看见大米兰的枝叶，就哼哼哼地吃起来，嚼的咔嚓咔嚓响。我心里惬意极了，今天总算不用出去打猪草了！但是我那个ฐ时候并不知道，被我们称作大米兰的那种有着鲜艳妖冶的花朵和芬芳的味道的植物有一个学名儿，叫做罂粟。
枪声惊动了村里的民兵，几个年轻人端着枪就朝河边过来了。
“你狗日的让开不？”那个ฐ公安说着就往腰里去拔枪，高老二一甩膀子，用枪筒打了一下那个ฐ公安的胳ฑ膊，把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公安：“李公安，你不叫那ว狗日的下来，我他娘的就打死你！”说着，高老二朝天开了两枪。枪声震天价响，河堤下面的树林里扑楞楞飞起来几只受惊的鸟雀。
我娘一把将我掀开，将我推了个跟头。她回头看看我，似乎是想把我扶起来，但随即扭过头去冲到马车边。那ว个时候我忽然觉得真的是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娘为ฦ了看我爹，竟然那ว样重重地推开了我单薄的身子。我心里一阵痛，深深相信爹娘之间那ว份友谊的感情永远都不可能ม是我和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之间的感情能比的。我只有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莲花姑娘身上，将来和她展一段如同我爹娘般恩爱的美好感情，传为ฦ乡村里的佳话。
“娘啊，别ี睡啦！我爹活转来了！”我说着，激动地落下泪来。
爹娘借着煤油灯微弱的灯光惊恐地看着我，怕惊着我了。
我的笑声让我自己้吃了一惊，也让我爹吃了一惊，更让我那ว个已๐经怀胎十月的娘吃了一惊。“我的孩哟，睡糊涂了！站起来尿炕哩！”我爹说着坐了起来，我惊得魂飞魄散，准备撒腿逃跑，但我知道已๐经跑不掉了，因为娘惊呼了一声已经摸索ิ着开始点煤油灯了。我听见了爹的那句话，就立刻๑想到了一个当时的孩子根本不可能想到เ的办法，我假装ณ气定神闲，继续哗哗地尿着，然后打了一个冷颤咣当倒在炕头睡了，鼻子里故意出呼呼的声音，就当自己้睡着了。
我爹一看来的人很多，就庄重起来。大约是那ว些年里已经习惯了县里的工作组不断ษ地下来督导革命建设，只要看到เ不认识的陌生人到เ了队里，连小娃ใ娃都知道一定是上面来的人。我爹走上前，冲着那些人鞠了个ฐ躬，嘴里大声地说：“伟大领袖毛主ว席教导我们……”
“都进来干啥？出去出去，快出去。你们当娶ດ亲摆喜酒呢？这么เ多人一下子都进来干啥？都站在那ว里不要动，也叫你们狗日的长长见识。人家朱小梅可是城里来的，比你们通情达理得多。”
炕上的妹妹醒了，呜呜哇哇地哭喊起来。娘就抱起了妹妹放在怀里心肝宝贝地叫着喂奶。我忿忿不平地瞪了一眼娘怀里的那个ฐ黄毛丫头，她的哭喊彻底破坏了我和娘之ใ间亲切友好的交谈，娘的心思全部到她身上去了，我气嘟็嘟็地甩下一句话就跑了：“娘，我去找莲花打猪草去！”
“那ว怕什么？我抬一个ฐ小板凳儿放在炕沿下头，她踩着板凳儿就上来了。”我说。
但是机会竟然悄悄地来了。这一天正是冬天里格外温暖的一个日子，中午放了学，我拉着莲花姑娘的手，故意从杨文萍的面前骄傲地走过，她看看我，就给了我一个甜美的笑容；她又看看莲花，就竖起眉毛瞪了莲花一眼。我知道她现在心里一定很羡慕莲花，甚至是很妒忌；但是她也一定很仰慕才华横溢的我，所以我决定给我的崇拜者一个台阶儿下，就转过身子笑着说：“一块儿回家去吧！”
杨文萍很少能有把柄让我抓在手里，我一直恨得牙齿痒痒。
我从容地从马背上翻下来，举目四望，我的帽子已๐然没有了踪影，只有漫天的雪花飘飘荡荡地飞舞。我落寞极了，望着另外几个怔怔地坐在马背上看着我的人，我就哭了：“你们先人的板板，老子的帽子不见了，你们笑个屁！”他们笑得更大声了，笑声随着风雪飘得很远很远。
那ว个人笑笑，没有松手的意思。我急红了眼，从头上摘下他给我戴上的棉帽子，手一扬就把那ว顶破了个ฐ口子露出棉花的棉帽子丢â进了风里。朔风卷起棉帽子飞走了。那个ฐ人立刻๑慌了，一翻身从马背上跳了下去，追着在风雪里奔跑的棉帽子，嘴里叫着：“站住！狗日的棉帽子你给我站住！”
莲花姑娘惊恐地捂住了耳朵。我浑不在意，只要我能ม在莲花面前把心里的歌儿唱出来，她听不听得见已经不重要了。
“听说我那个尕妹子儿啊病下了啊，把阿哥的心疼烂噢……”
但就在我将要开口的时候，坐在我身边的小板凳上的莲花姑娘用深邃的目光瞪了我一眼，把她从她奶奶的小柜子里偷偷拿出来的葵花籽放了一些在我手里，说：“吃吧。”
当天晚上我们搬着小凳子到大队的院子里看电影，电å机的轰鸣声响彻村庄。放的是什么片子我已经记不得了，只知道里面有一个光头的国民党军官，从电影开始放映我就开始不断地猜测电影的结局，分析谁是隐藏在革命队伍内部的叛徒，结果最后的结局跟我判断的分毫不差ๆ，大人们纷纷夸我聪明，就连莲花的爹也坐在我身边拍我脑แ袋，说我是一个了不起的娃娃ใ。我就晕了头，差ๆ点开口跟他提出将来娶他女儿当媳妇儿的事情。
这一天，马青老师带着学生高高兴兴地出去拔席芨，但是到了我们放学的时候都没有回来。我很喜欢我的马青老师，只要我在学校里，这一天如果没有看见马青老师我就觉得不踏实。放学之后我拉着莲花站在学校门口等了一会儿，但是马青老师还是没有回来，只有几个ฐ高年级的娃娃哭丧着脸回来拿书包。
“别等了，回家去吧。”他们说，“马青老师不回来了，他把老辛家的占龙砸死了。”
我的脑子里轰地一声，险些跌倒在地上。眼明手快的莲花姑娘一下子扶住了我，叫我靠在墙上，歇息了一会儿，我们就往家里去。
走到十字路口的时候就看见了黑压压的人群，马青老师黯然地走在人群的最后面，低着头，一语不。我赶紧跑过去拉着马青老师的手，问他：“马青老师，你把老辛家的占龙砸死了哇？”
马青老师抬头看看我，我现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看看我，在我的头上拍了拍，点了点头。我望着马青老师忧郁๗的眼神，心里就惦记着老辛家的占龙到底怎样了。老辛原先是生产队里的饲养员，也赶过几年马车，后来有一次在饲养院里倒车的时候马受惊了，他就被车轱辘压成了肉饼。这是很多年以前生的事情，那时候我还是个ฐ三两岁的娃ใ娃ใ，没怎么เ在意这件事情，但是我知道老辛就这么一个儿子。老辛死了之后的很多年里，他的老婆常常坐在大门口的草垛子上窃窃私语，我娘说她在向自己้的男人诉说日子的苦，报告家里的光景。我想占龙一定是他娘的心肝儿，这一回死掉了一定等于挖去了他娘心里的一块儿肉。
占龙的娘在人群里哭喊着要去看自己้的娃ใ娃，就被大人们挡住了。我看见几个男ç人用白布包裹着占龙的身体，抬着往占龙家里走去。我知道，占龙真的是死掉了，不然不会用白布裹起来。
马青老师带着娃娃ใ们去挖席芨已๐经很多年了，从来没有出过什么事情，但这一次，事情就生了，而且来得很突然。后来根据跟着马青老师去的那些娃娃ใ所说，当时马青老师正在不远的地方拔席芨，占龙看见土崖上有一丛席芨长得特别旺盛，就伸手去够。他够着了席芨，并且用力地往回拉了拉，但就在这个ฐ时候土崖突然坍塌了，占龙就随着黄土掉了下去，被埋住了身子。马青老师带着其他的娃娃ใ惊慌失措地赶到เ崖底的时候，看到เ占龙半截身子埋在土里，胸ถ前压着一块牛头一样大的黄土圪塔，他的嘴巴张开了，鲜ຒ血一漾一漾地从嘴巴里冒出来，渗进黄土圪塔里。
马青老师跟着人们到了占龙的破败不堪的家里，占龙的娘哭得上气接不上下气，晕死了好几回。马青老师就狠狠地用拳头砸着墙，砸得鲜血迸溅，他似乎一点儿都不知道疼。“真不该把娃娃ใ们带去拔席芨哩！”他用流着鲜血的手一下一下地打着自己的脸，血溅得满脸都是，好像是电å影儿里的关公。
我娘说马青老师没有错，错的是日子太苦了，娃娃们连个ฐ书本儿都买不起，要不然马青老师也不会带着娃ใ娃们拔席芨摘果子换钱贴补学校。“马青老师教了半辈子书，哪一个ฐ不念他的恩情哩！”我娘说，“老辛家的占龙也怪可怜哩！他这一死，可苦了他娘了，独个儿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哟，别ี说连个说话的伴儿都没有，日子也没有啥盼头了。”娘说着就洒下了一把泪水。
我看娘哭得伤感，就问我娘：“娘啊，你可有盼头么？”
娘抹了一把眼泪，捉住我的手，说：“只要娃娃ใ你往后乖乖听话，也叫弟弟妹妹们都听话，你们平平安安地长大，我就有盼头了。”
我拍拍我娘的头，就像大人拍我的头一样，郑重地点点头。但是我一点也不知道，就为ฦ了这个盼头，为了让我们平平安安地长大，我娘和我爹在往后的日子里吃了那么多的苦，受了那么เ多的罪。
马青老师答应赔给占龙的娘一些钱。但是马青老师平常日子里都在学校里忙，家里就种了几亩薄田à，没有什么เ收成，如果赔了占龙的命钱，他的日子注定要拮据得很。乡亲们有一种说法，觉得马青老师不应该赔钱；但是马青老师赔了，除了把自己้这一年的几百块工资全部给了占龙的娘，还在秋后收完麦子的时候把家里的麦子全部卖掉，把钱给了占龙的娘。我娘说马青老师一定家徒四壁了，就在我们离开的时候把粮仓里所有的粮食都给了马青家里，我娘说不能让马老师的娃ใ娃们饿着肚子过日子。
占龙死后直到我离开，我一直都没有再看见我的马青老师笑过一次。我常常想起以前的那些日子，想起那马青老师在全校的六一儿童节文艺汇演上朗读我的作文，也想起他总是坐在窗边，在窗外透进来的阳光里拿着小刀给我们削铅笔的那ว一个ฐ温馨而宁静的画面，多少年都没有忘记。那些都随着我的离开成了我生命里最温馨的回忆，让我无论何时都深深感动于曾经有过的那一段简朴而真挚的生命历程。